阿凉见万铱来了, 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一拉手上的绷带,系了个结, 用一句话终结这次心理咨询:“你下次绕着她走不就行了吗, 人家祭司忙得要死,你不凑上去,她没空找你麻烦的。”
令甲听了这句话, 并不一口答应, 脸上的表情游疑不定了半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
但他仿佛被这句话点醒了, 心事陡然沉重起来, 道了谢,低着头往外走, 根本没发现万铱就在门口。
等他出了门,阿凉和万铱对视一眼, 两个人用眼神达成一致“他喜欢她。”
在阿凉洗手的间隙,万铱顺嘴聊了几句八卦:“他和那姑娘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啊?”
阿凉:“没听懂,他讲得挺含糊的。大约就是在讨论某个姑娘到底喜欢谁,他和那姑娘的答案针锋相对,然后各自开始讲事实摆道理,他赢了, 然后被打了。”
路熙评价:“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追女孩。”
万铱心想,这地界上她认识的所有雄性生物——仇衍、黄毛、朱鹭, 还有路熙自己,一个会追女孩的都没有。
可能最会追女孩的是她自己。
虽然她没试过, 但是她觉得对比他们几个, 还是得有点自信。
路熙手上已经倒腾起医馆里锁着混沌遗物的匣子了——一般来说, 只有看诊的病人需要时,才会用这些混沌遗物。
为了能将深陷噩梦中的土神重新唤醒,阿凉已经把自己的祖传医术偏方试验了个遍,不知道她累不累,反正看着是挺开心的。
可惜最有用的反而是一开始的“换血疗法”,虽然那个疗法没能成功唤醒土神,但好歹把他命续住了。
后面阿凉尝试的新疗法,就连万铱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效果不好,因为土神本人日益消瘦,眼看就要违反物质守恒定律把自己给瘦没了。
在阿凉的各种疗法尝试失败的节骨点上,铜绿山的大家开始大规模往万铱手上送过去的历史故事。
虽然那些历史故事基本已经在口口相传中变成奇幻小说,但是为历史故事提供佐证的各种古物——它们中有一小部分,并不是真的古物,而是混沌遗物。
其中对疗伤有帮助的混沌遗物,基本都放在医馆里。
在这些混沌遗物的帮助下,土神暂时还没死,但也仅仅是没死而已。
万铱这次来,是因为梁敏最近给她收来了一个和记忆有关的混沌遗物。
一只碗。
混沌遗物·格萨尔。
反正全知之眼就鉴定它叫这个。
在纳尔星出现时空撕裂带后第166年,学界曾经有过一场关于“时空气泡、无限定能、混沌遗物”的大论辩,在那场论辩之中,有过一个观点——
在无限穷举的情况下,迟早会有无限定者在时空气泡中发现一个一模一样的纳尔星。
就像给猴子一台打印机,它永无止境地打下去,迟早会打出《李白全集》。
万铱认为,在这个时空气泡中,恰好出现了一个和纳尔星上那只碗一模一样的混沌遗物。
只能这么解释。
总不会是把她抛进这个时空气泡的事故足够大,大到波及了特利内岛另一端的拍卖会。
这样的话,再细想一下,这种城市范围的事故,要是并非孤例……纳尔星上这么多时空撕裂带,估计整个纳尔星现在都是一片废墟。
还说不定准是待在这个时空气泡死得快,还是回纳尔星死得快。
万铱没有继续想。
她同阿凉一起往地下冰窟里走。
冰窟里存放着土神身体里原本的血液。
阿凉和万铱在“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先收起来再说”这点上心有灵犀。
解封了一个血罐,万铱一个人待在阿凉给她腾出来的房间里,聚齐许多支蜡烛的光,然后将血滴入了混沌遗物·格萨尔中。
她陡然来到了土神的一片记忆中。
那是个初春。
这个时空气泡中,春夏秋冬的界限并不明晰,但是万物勃发的春季还是与严寒肃杀的冬季迥然不同。
刚刚解冻的土地上还残留着血迹,万铱的视角被固定死了,只能从记忆的主人眼中往外看去。
她看见了许多将血流尽的尸体。
但是土神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和害怕,他心中升腾的感情仅仅是玩味的优越感,他对自己拥有凌驾于世人的力量而感到庆幸。
“益哥。益哥。江益。”万铱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还没等她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土神江益已经转过头去。
哦,是那位梦之神明,游黎。
土神江益记忆中的这个游黎,要比万铱见过的那个游黎健壮许多,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袍,说:“这些人,带回去吧,他们也是苦命人。”
土神江益的目光再次挪开,万铱看见山坡脚下跪了一片的活人。
男女都有,为首的是个短发女子,手脚都被泥土牢牢禁锢住,锁在大地上。
土神江益:“别了吧。这多麻烦,万一他们谁心怀旧主,不就是移动的定时炸弹。”
江益的声音不小,那个短发女子听见了之后,努力挪动了一下,深深俯首下去,头磕在地上,也不说话。
她的手脚上原本就有多年佩戴锁链的淤痕,这些淤痕原本被新的锁链盖住了,她一动,便露了出来。
梦之神明游黎低声说:“相信我吧,她是个好战士,杀了可惜。”
他可以改写人的梦境记忆,是洗脑的一把好手。
游黎问那个短发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短发女子摇头,并不回答。
游黎叹了口气,说:“你的神明已经死了,按规矩,现在我们才是你的神明。”
土神江益流露出“我说了吧”的神色,他还是坚持把人全杀了。
短发女子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是沙哑,似乎已经多年没有说过话:“我没有名字。”
游黎说:“你给自己取一个。”
短发女子愕然,她神色慌乱,为这不曾拥有过的自由而备受折磨。
游黎又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见她陷在自由选择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他用那种来自文明社会的人独有的悲悯说:“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游寄’。”
土神江益不赞成地冷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强硬地阻止游黎。
这段记忆就到这里结束了。
万铱曾经复制过游黎的无限定,快速浏览过这两位的梦境记忆。
但是大家的梦境往往是荒诞不经的,有用的东西太少。
更何况土神江益的梦境几乎全部被游黎改过,改成了“在纳尔星上,游黎和江益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们要完成任务回到纳尔星去”——这样,就更没什么可用的东西了。
所以万铱才一直致力于把土神唤醒。
这个时空气泡,最开始评级是A,是因为上一批无限定者任务失败,导致情况恶化,评级才升到S的。
她要是能搞明白上一批职业无限定者到底做了什么,对解密世界观将大有裨益。
不过现在,她不需要土神醒过来了。
她有办法看见他的记忆了。
万铱再次进入下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发生在放满石刻板和匣子的室内。
土神江益正在和游黎争吵。
江益不明白为什么游黎那么急着去找镇石,江益认为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好,作为神明被人尊敬,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他们可以慢慢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万铱看的是江益主观视角——人总是会不自觉美化自己的——她觉得江益的口吻虽然是抱怨,但他本意是要和游黎商量。
不过游黎的回答很严厉,他说江益是畏难了,他让江益不要被眼前的安逸迷惑,难道江益忘记自己家里的父母了吗?
江益大声嚷嚷:“我只是说不要那么急,你死在这里还不是一样见不到自己爸妈了!”
两个人又吵了几句,江益可能是理亏,又或者是不善言辞,没吵过游黎,满腹怨气地摔门走了。
江益离开的路上还遇见了上一段记忆里的短发女子。
短发女子名叫游寄,她如今头发已经长长了,低眉顺眼捧了个匣子,等在屋子外面,见江益出来,给他行了个礼。
江益站住了,问她匣子里是什么。
游寄答:“是冰叶花。”
“冰叶花是什么?”
游寄一头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的眉眼很坚毅,英气十足:“是一种晶莹剔透的草状植物。用它的叶子泡水,水就会具有麻醉作用。”
“游黎要这东西干嘛?”
万铱记得,游寄和游黎的关系要更亲密。
果然,见江益问到游黎,英气美女游寄的神色生动了许多:“我……吾主……这种花是我这次在平安里西边的高山里发现的,觉得吾主会需要。”
江益:“行了行了,我告诉你他需要什么,他需要找到下一块镇石,他才不需要这种东西,他早就不当医生了。”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游黎当职业无限定者之前,曾经是个医学生。
英气美女游寄声音越来越小:“吾主怜爱世人,必不让有病之人受躯体之苦。”
江益不耐烦地说:“好了别说了。”
万铱能感觉到江益的焦躁,他很讨厌别人这种尊敬游黎要超过尊敬他的态度。
第二段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在第二段记忆里,万铱发现了一些眼熟的地方。
首先是游黎与江益爆发争吵的地方——那间书房,她是见过的,就在朱鹭卧室后面。
然后便是英气美女游寄,她手上的冰叶花就是让土神与梦神陷入无尽噩梦中的毒药。
从这段记忆里看,这种花是英气美人游寄作为战士,在外征战时发现的。
这姑娘看着已经被游黎洗脑成功了,完全成为了游黎的死忠。
不过万铱接下来看到的几段记忆都发生在前两段记忆之前,具体内容大差不差,是江益和游黎到处征战、寻找镇石期间的事情。
万铱连看几段不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记忆,头都痛了,好在她发现游黎的头发一直没剪过,就开始用游黎的头发长度为锚点,具体捋出了一条时间线:
江益和游黎从纳尔星而来,他们到达这个时空气泡之后,和其他同伴失散了。
有一天早上,游黎发现江益不记得纳尔星的事情了,于是游黎和江益约定好,游黎来改写江益的梦境记忆,确保江益一直记得纳尔星的事情。
江益和游黎发现太阳被镇石封印住,开始四处寻找镇石。
江益和游黎杀了一个作威作福的邪神,从邪神手下解救了一批从出生就被囚禁的无限定者出来——其中最强的就是英气美女游寄,游寄后来成了梦神游黎的亲信。
游寄征战到平安里附近,她发现了冰叶花,并将冰叶花献给了游黎。
一直到这里,游黎和江益都没有找到任何一块镇石。
而万铱知道,他们即将要抵达的平安里,有一块被破坏的镇石。
事情的转折点一定发生在平安里。
在平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游寄失踪,两位好朋友反目成仇?
万铱正要继续往碗里滴血,忽然听见门被敲响了。
“是我,仇衍。”门外的人报出自己的身份。
“衍哥?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下:“……没事。”
仇衍刚旁听了一场《我们的神明最中意的神到底是谁》的小情侣辩论赛,并且目睹了支持自己的女方祭司,在输了之后气急败坏地推了男方一把,跑了。
男方——也就是支持黄毛的令甲被一把推倒,手臂撞在石头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仇衍目睹过两人起争端的场景,最后往往以两方都气急败坏为结局。
但是令甲的表情一点都不生气,他手在流血,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仅仅是委屈。
他的委屈中透出一点不经意的甜蜜。
这点甜蜜让人觉得,就算令甲提早知道要被划一道口子,他也还乐此不疲。
仇衍来到阿凉的医馆,倒是确实并非故意。
他先是无意识走到了开满蓝莲花的山坡上——据当地居民说,这些蓝莲花已经无拘无束地开在这里许多年了。
仇衍见过开得更好的蓝莲花,朱鹭劫走万铱的那次,在床后的那个暗室里。
暗室里开了遍地的蓝色莲花,只看一眼,那种充满傲气的湛蓝也令人无法忘怀——好像夏日的晴空。
可惜,后来他再去看,那些蓝莲花已经尽数凋败,外面山坡的野花都不如那些花好。
青葱翠绿的夏天已经过去。
在长满花的山坡上,仇衍又看见了令甲。令甲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裹好,正在从山坡上精心挑选一朵最好、最漂亮的花。
仇衍若是刻意避开,令甲是发现不了他的,但是仇衍觉得自己可以和他谈一谈。
令甲并没有认出仇衍来,一是因为令甲来铜绿山的时间不长,恰好完全错开了仇衍,二是因为令甲正全情浸没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的家乡叫莲邑,我们的神明就是狼之神王。”令甲说:“我们那边有这种蓝色的莲花,所以叫莲邑。我还以为只有我们那边有呢,没想到铜绿山也有……不过我觉得莲邑的花比这里更好看一些。”
他为自己和心上人有共同点,而产生了喜悦的心情。
仇衍:“……”
他想起自己精挑细选了许多蓝莲花去送给万铱,原来她已经在莲邑见过最好看的花了。
那时陪着她的,就是那只狼。
仇衍并没有真的和令甲谈一谈——令甲兀自陷入了热恋中,他一个人说了很多话,仇衍只是安静地听着。
最后,令甲总结般地说:“阿凉祭司一点破,我才发现,原来我不只是想和她做最好的朋友,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我想娶她,就算我每天都要去医馆,我也想娶她,和她成为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哼起来自家乡莲邑的小调,自在地快乐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发现身侧那个听他叙述心事的人已经走远了。
仇衍在找万铱的路上,途径阿凉的医馆,他原本并不打算停下,但是路熙正好捧着个奇怪的东西出来找月光,和他迎面撞上。
路熙的记忆被无限定·梦境更改过,一直到现在,路熙依旧觉得万铱和他是地下情侣,他俩一旦同时出门,回来必定接受路熙“我知道你们是私会去了”的眼神。
这次也不例外。
路熙恍然大悟:“我说万铱怎么忽然离开大部队要来医馆,原来你们俩约在这儿,早知道我就不跟过来当电灯泡了。”
仇衍以前不太喜欢路熙持之以恒、怎么说都不改的误会,但此刻却觉得,这种身份的假定给了自己虚假的勇气。
这股勇气让他停在万铱的门前,顶着她那句“你有什么事吗?”,答出一句:
“没事。”
“但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