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忌日是在冬天,还剩一个月的时间。林琅已经提前买好了机票,准备到时候回一趟清佛寺。
外婆是在清佛寺去世的,她的骨灰也埋在那里。
墓碑还是那里的小沙弥帮忙刻的。
那个时候林琅还很小,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墓碑刻到一半,小沙弥扭头问他:“你妈妈叫什么?”
需要将死者直系亲属的名字也一起刻上去。
林琅摇头。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妈妈叫什么。
连小沙弥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还有人连自己妈妈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林琅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把外婆的坟迁回老家。
但想了想,老家那边已经没有亲戚了。
哪怕迁回去了也无人祭拜,还不如就在清佛寺旁,每日还能听见诵经声。
早上起床,厨房照例热着粥,蒸锅里还放着几个包子。
徐初阳很会照顾人,也很细心。林琅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是晚睡晚起,她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集中在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之间。
长期不吃早饭的后果就是肠胃出了点问题。
所以徐初阳每次出门前,都会记得给她准备好早餐。
她醒了就能吃到。
包子是香菇馅的。
林琅不怎么喜欢吃菇类,但因为徐初阳第一次带她出去吃饭,专门给她点了奶油焗蘑菇,所以林琅硬生生的吃习惯了。
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她总算明白,徐初阳为什么这么肯定她爱吃蘑菇。
林琅笑了一声,拖出椅子坐下来。
至于她在笑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笑徐初阳的痴情还是笑自己的贱?
都有吧。
早餐吃到一半,接到美术馆打来的电话。
她那副挂了半年都无人问津的画作今天有人去询价了,那边在询问她的意向。
想不想卖。
这不是废话吗。
煮熟的鸡蛋在桌上滚了一圈,蛋壳裂开,她将手机按了免提放在桌上,两只手并用,轻轻松松地将蛋壳剥下来。
“卖,多少钱都卖。”
电话那头的人说:“那人开价到了六位数,你意向如何?”
林琅被口水呛住,咳了半天她的气才顺回来。像是在怀疑自己刚才听见的是不是幻觉,她又问了一遍:“你说多少?”
“六位数,三十万。”
她对自己那幅画的最高期望连三千都没超过,居然有人愿意花三十万,买一个普通院校还没毕业的学生画的画。
刚上大学那会林琅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有天赋,当初能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进美院,未来必成大器。
后来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线条太浮,色彩杂乱”
此起彼伏的批评声落到她耳中。
那些人说她对色彩的把握毫无天赋。
包括很久之前老师也曾经和她说过,她的颜色可以稍微协调一下,搞艺术的,创意大胆是好事,但画画不是胡乱堆砌色彩。
可在林琅看来,这些就是她所追求的艺术。
她是奇怪的,她的画也是奇怪的。
林琅早就不奢求有人去共鸣去喜欢。
美术馆的意思是,让她过来见一面。
电话挂断后,林琅两口吃完鸡蛋。换上衣服出了门。
美术馆内,她姗姗来迟。
这个点太堵车。
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会喜欢她画的人是哪类人。
十有八九和她一样,都是怪人。
她还挺好奇,怪人到底是什么长相。
等她推开接待室的门,看清被美术馆馆长亲自接待的男人时,她恍然大悟。
哦,不是怪人。
是对万物悲悯的——佛。
这么说好像有些中二,但在林琅眼中,佛就该是这副模样。
寺庙里的小沙弥告诉林琅,功德佛下凡历劫,而他们经历的劫难可以是万物。
他们也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干净,衣不染尘的干净。
对万物生悲悯,也怜爱万物。
馆长煮沸了茶,倒进男人面前的茶杯中。
茶香淡淡漾开,整间屋子都能闻到。
男人轻声道谢,声音压低时,带着几分清透的磁性。
他接过茶杯,菩提子手串松垮挂在手腕上,羊脂玉般白皙的手腕,被衬出几分清绝来。
因为林琅的到来,男人的视线也随之放在了她身上。
在灯光明亮处看到这张脸,带来的直觉冲击比昨天要大。
不同于昨天的随性,今天明显多出几分正式。
想来刚从某个酒会上过来,身上沾了些浮薄酒气。
量身剪裁的黑色高定,穿在他身上妥帖而周正。有种精雕细琢的锋利感,看着清绝矜贵。
对于从小学画画而言的林琅来说,人体比例她研究了很长时间。
只是看见他衣服微微隆起的弧度线条,就可以凭借直觉来判断,这人应该有健身运动的习惯。
他脱掉衣服,不会像穿衣时的清瘦。
“你好。”林琅礼貌地和他打过招呼。
第二次见面了。
林琅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记得她,那天她不过是一个被排挤在外的小丑。
而他,众星捧月,高高在上。
但答案好像很明显。
男人在看清她的脸后,沉默几秒。
“林琅。”她做完了自我介绍。
“你好。”男人起身,神色平静,“裴清术。”
馆长先离开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来交涉。
接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空间内响起:“馆长说你想花三十万买我那幅画?”
那幅画此刻就挂在休息室内的墙上,裴清术看向那幅画:“我很少看到用色这么大胆的作品。你知道唐卡吗?”
两个人都没有去为昨天那场连交流都没有的见面,虚伪叙旧。或许,他压根就没记住她。
她点头:“知道。”
他将视线收回,改为看向她:“你的这副画,给了我同样的感觉。”
林琅礼貌性地客气了一下:“过奖了。”
靠近时,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隐若现。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不知道这幅画,是否愿意割爱?”
林琅毫不犹豫地点头,大方开口:“如果你喜欢的话,不用钱,我免费送给你。”
两人的身高差异有些悬殊,面对面站着时,他需要垂目才能看见她。
纤长的睫毛铺开,一部分情绪被挡住。
安静持续了一会,裴清术低声询问:“就因为我是初阳的朋友?”
他是北城本地人,又在国外待了很多年,普通话却很标准,吐字清晰,又带着一种松弛感。
她实话实说:“那倒不是,我就是因为有人喜欢我的画而高兴而已。”
裴清术直言:“你很有天赋。”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们都说我胡乱堆砌色彩,脑子里没东西。”
他说:“艺术没有界限。”
林琅抬眸:“你也会画画?”
他点头,又摇头:“算不上,但因为学的专业所以对唐卡有点研究。”
林琅突然很好奇,他这样的人到底会学什么专业。
金融学?管理学?还是和徐初阳这样的高材生一样,投身法律专业?
直到他替她解惑。
他说:“宗教学。”
这怎么能猜到,大冷门专业。能学这个专业的基本就是本身就信教。
林琅突然想起了清佛寺的那个年轻住持。迟疑几秒后,她问他:“你信佛吗?”
裴清术的瞳色很浅,尤其是有灯光映照时,那层薄光覆在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清可见底的湖。
他本身是少有情绪的,起伏波动很小。但因为对谁都带着几分礼貌,所以让他看上去柔和好接近。
“敬仰。”
是吗。
林琅不再问了。
她对裴清术的好奇点到为止。
那幅画她原本就打算要是有人喜欢,她就免费送了。
这次过来也只是想和喜欢自己画作的人见一面,仅此而已。
现在见到了,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当天晚上,她正给下周要交的稿子上色,顺便在客厅里等徐初阳回家。
一个小时前他说有点事,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让林琅不要等他。
林琅回了个好之后,便将今天的任务多加了几页。
手机震动一声,她移开视线去看。
是一条微信的好友验证消息。
账号名很简单,就是他自己的本名——裴清术。
林琅确认了好友添加,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她继续给漫画上色,直到后半夜,外面才有动静传来。
屋子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先前徐初阳还说等他忙完了,就找中介换一个。
因为林琅的睡眠质量很差,稍微有一点动静她都会被吵醒。
并且被吵醒之后,她就很难再入睡。
所以徐初阳想换一个隔音好点的房子。
他的咳嗽声比开门声先一步传进来,好像有什么堵在他的气管,咳嗽时的声音,有点像拉动风箱的沉闷。
估计是肺部感染了。
林琅放下笔,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
他的感冒一直断断续续,之前陪导师去乡下出差的时候吹了冷风。
前几天明明有好转了,想不到今天又恶化了。
林琅拿着杯子和感康出来时,他已经换好了鞋子。
“发烧了?”
林琅走过来,动作自然地要去摸他的额头。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林琅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
她看着他,沉默不语。
徐初阳也愣了半晌,然后轻声解释:“我怕传染给你。”
是吗。
林琅点了点头。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在那一瞬间的抵触。
他分明是在抵触自己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