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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琅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这句话,是外婆最常和林琅说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她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神志不清。
全身水肿到医生甚至都找不到血管,手背拍红了也于事无补。
外婆一直抱着她哭:“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林琅,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林琅真的以为自己要幸福了。
她以为她会和徐初阳一直幸福下去。
在她浑浑噩噩回想的时候,身旁的门开了。
走廊外的灯光渗透进来,包间内灯光昏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也透着暗色。
此时被灯光映照,如同一面打扫干净的古铜镜。
垂下眼的林琅看见门开的那瞬间,“古铜镜”上倒映出来的身影。
一身利落的黑,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倒影,却也能够看清其身姿的挺拔程度。
林琅一直都记得,寺庙里有个年轻住持,每日早会诵经他都在。
跪坐在正中间的蒲团上,袈裟之下的肩背清瘦宽直。
他背对人群,正对神像跪着。
林琅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够听见他诵经时的声音。
明明是低沉庄重的诵经声,却透着几分干净透彻的空灵。
年幼的林琅总好奇他长什么样,有一次早会结束,他起身离开。
林琅跪在外婆身旁,抬头去看他。
他起身的瞬间像是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明明就要见到了,外婆却急忙捂住了她的眼睛。
后来外婆告诉她:“住持是天上的功德佛下凡历劫来了。你体弱,不能靠近他,他身上的功德会把你带走的。”
外婆其实没那么迷信,她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找了那么多医生,都没有办法。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神佛之上。
她坚信,如果老天有眼,一定不忍心看到这么可怜的小姑娘就这么离开。
所以她带着林琅搬到了山上,每天都会去庙里参拜。
直到现在,林琅还是觉得封建迷信不可信。
但可能是幼年时期的影响,她对神佛之类总有种虔诚的信仰感。
包括现在,男人的声音响起时,她才会仓促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他。
生怕亵渎了神灵。
熟悉的语调,低沉庄重,又带着干净透彻的空灵。
他轻声致歉:“抱歉,路上有点堵车。”
他身后的门自动关上,安静的包间因为他的到来再次变得吵闹。
人群纷纷聚上来:“我靠,术哥。多久没见了,我们都以为你要在希腊定居了。”
他应该刚睡醒就过来了,清绝的眼底还带着淡淡倦色。
头顶本就微弱的光亮落下来,被他黑色的帽檐遮去一部分,林琅只能看见他半截的下巴,线条优越。
薄唇轻抿出一道微笑的弧度来,他把帽子摘了:“半年前就打算回来的,突然有个学术研讨会,又去了趟阿拉伯。”
帽子摘掉后,没了任何遮挡,林琅得以看清他的全脸。
那道吸引众人的光,轻而易举的就从蒋杳变成了这个人。
面前男人的长相,她甚至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用来描绘他。
第一次见到徐初阳,林琅觉得他有种如寺庙内神像一般的神圣感。
独坐高台,不染尘埃。
可面前这个人,他身上好像自带对世人的悲悯怜爱。
在林琅的眼中,人的灵魂都是有颜色的。第一眼就吸引林琅的徐初阳,是干净的白色。
大部分的人,是肮脏的灰色。
至于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灵魂没有颜色。
清澈到如同山涧中的泉水。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人的视线越过围在自己面前的人墙,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林琅看清他的瞳色很浅,近乎琥珀色,仿佛清澈的湖泊。
他的眼底倒映出了她的脸。
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
今天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在对视数秒后,男人冲她点了点头,似乎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打招呼。
林琅也点了点头,当作简单回应。
男人随意落座,有人上前和他敬酒。他笑容温和,举起酒杯虚虚碰了一下。
因为此刻动作,袖口微微往下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清瘦的手腕,还有圈了几圈戴在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
灰白色的星月菩提子,中间串了几颗红松石。
今天过来的人明显超过预期。
所以过了很久才有人注意到林琅的存在。
对于她的身份,大多都是疑惑状态,好像压根就不知道徐初阳谈了个女朋友。
在听完她简短的自我介绍后,每个人都是一脸懵。
甚至于下意识去看坐在徐初阳身边的女人。
她听完林琅的自我介绍,明显也愣了几秒。
有人出声调侃,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徐初阳,你动作挺快啊,小杳姐姐出国才多久,你转头就谈上了。”
“不过你这审美还真是专一,是只喜欢这款,还是照着小杳姐姐找的?两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没多像,顶多就是眉眼有几分相似。
主要原因大概就是身上这条白色的真丝连衣裙,简约大气的风格将两个不同长相的女生关联在了一起。
林琅没说话,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正好酒保进来,她要了杯饮料。
好奇的询问声响起:“震哥的女朋友喝不了酒吗?”
听到这个称呼,林琅愣了一下。
那人见她这个反应,笑道:“不会吧,做为震哥的女朋友居然连他的本名都不知道。徐初阳只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他大名叫徐震,震慑的震。”
徐震。
还真是和他性格不太相符。
还是徐初阳这个名字更好听一点。
林琅接过酒保递来的装了果汁的杯子,在心里想道。
初阳,初晨的第一抹阳光。
林琅很喜欢他的名字,光是听见就觉得很温暖。
“能喝,但是总得留个人开车。”她轻声笑笑。
虽然是在笑,但那笑容给人一种浮在表面的虚假。
所以,徐初阳的那些朋友擅自给她打上虚伪的标签,并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好。
尤其是有了蒋杳这个珠玉在前,她更像一片简陋的瓦石。
虽然他们没有表现的太明显,但林琅大概也能猜到。
她并非容易交心的那类人,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对人总是下意识有种防范和抵触。
她当然也羡慕坐在徐初阳身旁的那个女人拥有的好人缘,以及对谁都温柔的笑脸。
林琅做不到。
光是对每一个人笑就已经很累了。
除了在开头自我介绍的时候短暂成为焦点,这part过去之后,林琅便成了聚会上可有可无的边缘人。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刚回国的蒋杳身上。
“小杳姐姐挺不厚道啊,当初说出国就出国,就这么把我们震哥给扔国内了。你是不知道,他消沉了多久。学校也不去,还挺叛逆的染了头银发。虽然说你后来倒是回来过一次,谁知道没待多久又走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追责,但又是用调笑的语气说出来的。
比起追责,打趣似乎更适合。
蒋杳笑了笑,眼神却落在全程安静的徐初阳身上。
他总是很安静,话不算多,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的形象。
她很难想象到他叛逆的样子。
林琅的情绪是断断续续的,时好时坏。这些她自己没法控制,比起普通人的大脑控制情绪,她更像是被情绪支配。
被情绪支配的那段时间里她不说话,不吃饭,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地画画。
画纸撕了一张又一张,颜料买了一管又一管。
她始终没办法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画出来。
她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徐初阳能够忍受如此古怪的她。
他会安静地做好饭菜端进来,也会安静地替她收拾好房间。
他不会说过多的话,不会让她冷静,也不劝她停下来休息。
他会将自己代入到她的视角里,代入进她的情绪中。
去想她所想的,而不是让她停止这些行为。
“我是不是很奇怪?”
林琅经常这么问他。
他每次都只是笑笑,笑着摸她的头,像安抚小动物那样:“人不是非得合群从众。在我看来,小琅同学是独特,不是奇怪。”
他是林琅的精神支柱,他的情绪永远稳定。
可是。
在其他人的世界里,他扮演着林琅的角色。
他会因为别人情绪失控,做出一些和平时自己相驳的行为。
所以,到底是什么爱呢。
爱是代替,是候补,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酒保出去前贴心的将每一瓶酒的瓶盖都打开了,闻着那股自然散发的酒香,林琅觉得自己的酒瘾好像被勾上来了。
她突然很想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终于有人再次将注意力放在林琅身上:“你和震哥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林琅听到他的话,话语简洁说出一个日期。
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包括蒋杳脸色也有几分不自然。
裴清术不爱喝酒,但是刚才推不开众人的热情,所以简单喝了几口。
此时听见那些对话,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到坐在徐初阳身旁的女人身上。
看着年龄没多大,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神情也很安静。
沉寂持续了挺长时间,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
“我记得那天,好像是小杳姐姐第二次出国的日子。”
烟花大会一年只有一次,在这个禁烟的一线城市要想看到这样壮观的场景,也只有今天。
东大的操场无疑是最佳观景台。
周橙静那段时间刚好在和东大的一个学长暧昧,那个学长是学生会的干部,所以很轻易的给她们弄到了名额。
身边都是人,吵吵嚷嚷。
林琅喜欢烟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
那些有钱人给寺庙捐了香火以后,都会在山脚下放烟花。
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上天,自己今天做了善事。
往往这种时候外婆都会抱着林琅出门。
她奄奄一息,躺在外婆的怀里,感受到外婆的心跳声。
还有烟花在燃放瞬间的巨响。
外婆说,城里人都爱对着流星许愿,但是流星太少见了,我们乡下人习惯对着烟花许愿。
“小琅也许一个。”
年幼的林琅闭上眼睛。
数秒后,她又睁开眼。
外婆笑道,问她许了什么愿呀。
她摇摇头,张嘴想说话,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开口便是生涩难听的咿呀声。
外婆偷偷背过身去,好半天才将头转回来,笑着蹭蹭她的脸:“外婆知道了,小琅是希望长大以后能考上一个好大学。”
林琅看见外婆背过身时擦掉脸上的泪水。
她抬头去看烟花。
小的时候,她许的愿望是希望外婆能永远陪着她。
可是外婆去世了。
长大以后,她在东大的那场烟花里再次许下了愿望。
她希望徐初阳爱她。
可是他不爱她。
外婆,你看,对着烟花许愿并不能成真。
她原本以为他们是双向的一见钟情。
对他一见钟情的原因,是因为那日喧嚣嘈杂中,他的安静。
可那时望着天空的他,并没有看烟火,而是在等那架载着他爱人的飞机经过。
他的隔绝于世,不过是他在表达难过和被遗弃的落寞。
在她爱上他的那一瞬间里,他在深情又克制的爱着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