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无端有些失落,齐驯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齐乐思。”
林敏抬头。
齐驯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有她读不懂的深意和叹惋:“你叫齐乐思,是齐家的女儿,我齐驯的妹妹。”
乐善好施,思所逐之,齐夫人对独女的深切嘱愿都尽藏于此。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林敏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害怕回到之前的日子,她重重点头,认下了这个名字。
尚书府的大门为她敞开,一切都有如林敏所想,齐尚书眼眶通红,将她重重拥入了怀里。
林敏,不,齐乐思不甚熟练的叫了声阿耶。
齐尚书将她浑身上下都好好看过,连连点头:“阿耶的乖囡,是阿耶对不起你……是阿耶将你弄丢了。”
齐乐思摇摇头,说女儿不怪阿耶。游廊曲折回转,有日光透过树影撒下波点,齐乐思将心放回肚子里,任由齐尚书牵着自己走进了堂室。
那点儿隐晦又甜蜜的想法在她内心疯长,齐乐思敛下双眸,想的却更多了。
她父兄皆位极人臣,又手握重权,而她作为齐家独女,身份显赫,万般宠爱,哪怕嫁入天家也是绰绰有余。
齐乐思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齐驯,“兄长,太子殿下如今议亲了吗?”
齐驯目光如钩,薄唇轻启:“我齐家的女儿,绝不入宫。”
齐乐思脸上的笑意一下就僵住。
齐尚书在前面带路,齐驯落后半步与她同行,好像已经看穿她心中所想,直截了当下了令:“等过两年,兄长自会在家世清白的儿郎里选出品性最好的来。”
齐乐思勉强点点头,却再没法一言。
楞严经通篇六万余字,重华殿阖宫上下不眠不休也只抄了四百遍,硫碧送来时已到了岁末除夕。
王有福眼睛一睨,慢慢悠悠道:“公主抄的?”
硫碧心下一虚,知道瞒不过他,结结巴巴好一阵儿,才道:“殿下自个儿抄了八十遍呢,别说白日用功,便是夜里也只睡两个时辰,东宫的人在重华殿守着,我们又怎敢有丝毫懈怠。”
王有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硫碧见他稍有松懈,又加把火:“殿下为了抄经,手指都被磨破了好些口子,硬是咬牙没停过,您看岁除夜宴,能否放公主半日自由?”
她话音刚落,东宫抄手跑出来个小太监,他气喘吁吁,“王公公,大事不好了……殿下……殿下叫您过去。”
王有福脸色微变,匆匆接过楞严经,她还欲再问时,王有福两句打发了她便往长秋殿走。
王有福刚进殿门,竹炉上的小壶咕噜噜的冒起了泡。廖桃沏好了茶,又小心翼翼地推给裴怀瑾。
做完这些,她才又在地衣上跪了下来,上边铺了厚厚一层羊绒,倒也不冷,只是跪的不情不愿,从上到下透着股宁死不屈的劲儿。
小白狐伤势大好,整日里窝在廖桃怀里,一人一孤个比个的懒,整日赖床就不说了,入宫月余,连茶都没学会怎么沏。
裴怀瑾叩了叩书案,声音不辨喜怒:“王有福。”
王有福咯噔一声,身子弓的更低了些。
“那东西是你给她带进来的?”
王有福偷觑了眼廖桃,有点没明白什么意思。
廖桃声音压的低:“是我非要胖……不是,非要王公公给我带来的。”
王有福当下就知道了,他苦着一张脸,心道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头昏脑胀答应了廖桃的话。
他看着蜿蜒一地的罪证,心都凉了。
裴怀瑾眉目冷峻,浓密的长睫敛下一小片阴影,廖桃指了指铺满地的芝麻秸,弱弱地反驳:“这叫节节高升。”
她又指了指撒一床的黑芝麻,有些气虚,“阿爹说这叫驱邪避难。”
裴怀瑾冷笑两声,刚想喝口茶压压火,还没端起来,就见那茶盏中有一根漂浮竖立的白毛。
他轻轻一眼掠过廖桃,对方还不明所以,睁着双圆眼睛看着他。
“王有福,把那只狐狸给孤扔出去。”
“不要!” “是——!”
二人声音同频响起,王有福抢过狐狸,又对上廖桃泪汪汪的眼珠子,低声说道:“我给你抱偏殿去,听话,少惹殿下生气。”
廖桃对他还是有几分信任的,闻言松开狐狸尾巴,恋恋不舍地看着王有福把狐狸抱走。
“孤对你真是太纵容了。”裴怀瑾眉头直跳,却见她弯着一双眼睛,示弱地讨好笑笑:“殿下别生廖桃的气。”
“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裴怀瑾淡淡:“把榻上的东西给孤弄干净。”
廖桃点着小脑袋,他说什么便应什么,当即抬脚就要起来。
“孤让你起了?”他斜乜一眼,廖桃后背凉嗖嗖的,委屈巴巴的又跪下了。
半刻,廖桃揉揉跪痛的膝盖骨,小声哼唧,“殿下……殿下我错了。”
她抬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柔媚又多情,“殿下……往后我再也不弄这个了。”
狼毫洇在笔洗中,荡出一圈墨色的柔丝,裴怀瑾倚在錾云椅上,敛下的双眸看不出神色。
廖桃一早就发现了,裴怀瑾今日兴致并不高,甚至有些仄乏。
她从地衣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去勾他落在椅边的小指,裴怀瑾阖目未睁,手指也冰冷。
廖桃见他没蹙眉,稍微用了点力气,裴怀瑾睁眼,一片清明,“闹什么?”
廖桃一向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类型,她将裴怀瑾从椅上牵起,从长秋殿到东宫的边边角角,甚至每一颗树旁,廖桃都小心的撒上了芝麻秸秆,这种东西很长,敲干净里面的芝麻就是极易燃的燃料,踩上去时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噼啪声,她比裴怀瑾要矮很多,眉眼刚刚能够到他的胸膛,这样抬眼看人时总会令人心软,“殿下,芝麻秸秆我剪了好久。”
一颗一颗从长长的秸秆上剪下来,和庭芳一同铺遍整个东宫。
“殿下就大发慈悲踩上去试试吧。”
裴怀瑾眼睫颤了颤,面色僵硬:“孤不信这个。”
然而脚却是十分诚实的被廖桃牵着踩上了芝麻秸。
芝麻秸被踩的发出轻而脆的响声,裴怀瑾的心也在噼里啪啦的响。
他只是说不信这个,却还是任由廖桃牵着走遍了铺满芝麻秸的每一个地方,廖桃轻轻对他说:“殿下步步高升。”
[本宫怎会生下你这么没用的儿子——!]
“殿下是廖桃的青天,也是百姓的青天。”
[软弱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殿下岁岁平安,不要逞强。”
[裴怀瑾,你是大昭未来的天子,是母后的倚仗,帝王不需要感情,你也不许有,答应母后。]
“殿下?”廖桃轻轻唤他。
裴怀瑾回神,陡然抽回手,那只被廖桃勾过得小指燃烧起来,让他觉得疼。
“回宫。”他眸色如深渊,半点都不近人情。
又恢复了廖桃熟悉的那个殿下。
好在廖桃抗压能力极强,对裴怀瑾的冷待丝毫不当回事。
再回长秋殿时,庭芳正在摆弄桁架上的衣裳,对裴怀瑾福了福身便将廖桃拉到自己身边。
云雁纹锦的滚边褙子漂亮又新颖,庭芳拉上屏风给廖桃穿上衣裳,嘱托道:“一会儿夜宴少说少做,就待在殿下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夜宴?”廖桃抽空回头,又被庭芳掰正脑袋继续穿衣服,“是啊,殿下特准你参加岁除夜宴,圣上今日封笔典礼完成后阖宫主位都会出席,听说今年还有进献贡礼的异国来宾呢,抬手。”
廖桃听得云里雾里,当即抓住庭芳的手腕,“庭芳姐姐,我我不想去。”
一听到那么多人都在,廖桃顿时就萎靡了。
“不行,”庭芳严词拒绝,“尚宫局只给你赶这身衣裳就花了两天两夜,你不穿出去,岂不是让人白费一番功夫。”
她给廖桃穿好衣服,将她一把推出屏风外。
裴怀瑾公服加身,远游冠束发,双瑜玉佩腰,长身玉立,清癯冷峻。
他嘴角微勾,扯出个醉人的笑来,只是不达眼底,廖桃就看呆了,回过神时已经被他牵着往夜宴方向走去。
一路上四方灯点亮了偌大禁庭,王有福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挤了过来,还是那身一成不变的宝蓝常服,只是手里也提了一盏极漂亮的宫灯。
那灯顶上有攒尖宝盖,边缘垂下三色穗子,随着走动灯下的如意云头晃啊晃的,廖桃的眼珠子也随着灯晃啊晃的。
王有福果然将灯递给她,分量不轻,但是与她今日这身衣裳倒是格外相配,廖桃忽然就想起自己铺下的芝麻秸,心道果然他会嫌弃也是正常的,宫里处处繁华,一盏灯都做得如此用功夫,没有给廖桃更多思考时间,夜宴场地就到了。
还未进殿,便听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廖桃跟在裴太子身后,宫人自为太子殿下推开宫门,里面的百官见人之后便齐刷刷停止了动作,朝向裴怀瑾的方向不约而同长揖,嘴里的殿下万福震耳欲聋,吓得廖桃一个哆嗦。
她已经注意到有不少探究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廖桃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裴怀瑾便径直带她来到了靠前的桌案前。
金銮宝座上还是空的,侧坐上却已经有了一位端庄肃穆的美貌女子,而那女人身边,靠了个穿金戴银的娇俏少女。
那少女廖桃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