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桃做了一夜的美梦,梦里有好吃的糕点和疼爱自己的父兄,他们一家三口人生活在琴川辖下的一个普通小巷子里,阿兄说给自己买全琴川最好看的珠钗。
廖桃做梦都要笑醒,只是在梦的最后,有一张阴沉的脸狠狠地盯着她,抓着她的头发晃来晃去,在她耳边阴恻恻地说孤要把你卖了。
“再不起来,孤这就把你发卖了。”
“不要,我不要。”廖桃猛地挺起,刚一睁眼就对上了面无表情的裴怀瑾,较之梦里,其凶恶程度只增不减。
裴怀瑾穿戴整齐,窄袖骑装衬的人英姿勃发,冷峻异常。
廖桃罕见的愣了片刻,裴怀瑾就捏上她的脸:“孤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醒的居然比孤还晚,你是猪吗?”
廖桃被掐着脸蛋,语调含糊不清:“点呷窝辍了”
帐外尚是一片漆黑,迅疾的脚步声却响彻在营帐四周,持剑的人影透过灯烛映在篷布上,廖桃急急地套上外衣,刚一出门,但见远天烽烟四起,号角此时吹响,黑青旌旗载于竿上,重重叠叠绵延百里,一眼望不到边际。
裴怀瑾不疾不徐地出了营帐,齐驯当头迎了上来,低声商讨着什么事宜,廖桃也没听清。过了一会儿,纪淮缠着缰绳牵过来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只四个蹄子浑黑,廖桃不过马背高,仰头看它时马儿睬也不睬,活脱脱像极了一个人。
踏雪刚一看到裴怀瑾,猛地弹跳撒欢,纪淮险些拉不住,那马儿一到裴怀瑾面前就依顺地附了过去,却被对方嫌弃拍开。廖桃噗嗤一乐,一人一马随即转头看她,廖桃往后退了几步,抿抿唇就不说话了。
那马实在很通人性,裴怀瑾牵着踏雪正走到廖桃面前时,马儿猛地喷气,一大口喷嚏将她糊了满脸,似是在嘲讽她的幸灾乐祸,随后就昂头雄赳赳地往前跑去。
裴怀瑾但笑不语,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没了踪影。
纪淮小跑两步跟了上来,在她耳边轻轻说:“踏雪很小心眼的,别人在心里偷偷说它坏话都要撅蹄子不干,更别说你还笑话他,只喷你口水是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上回有个马夫不小心给踏雪的草料里掺了点泥沙,被它一脚就踢断了腿骨。”
廖桃气鼓鼓地看着卷起的一地飞尘,踏雪是么,她廖桃记住了,不就是比谁更记仇,她下次见到它一定快快地跑,让它再也逮不到欺负她的机会。
云卷天舒,日头渐亮,数千随侍垂首立于官道两侧,禁军由齐驯带队依次序排成方阵,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太子殿下就立于方阵前首,旌旗在空中呼啸,周遭万籁俱静。
廖桃等的昏昏欲睡之际,鸣鞭声尖锐破空,宝蓝太监服的宫人抄手唱呵:“皇上驾到——”
她猛地一抖,接着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摁进了地上,纪淮等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数万声皇上万岁万万岁齐声唱起,廖桃悄悄抬眼,打头数百匹骏马拉一辆辒辌车稳稳行进,那车身镶嵌珠宝玉石,足足有一个寝殿那么大了,后面跟着八十一辆大驾倚仗和五时副车,品阶高的官员也乘轿辇,只是比之前头的倚仗就不算隆重,随侍挑着金盏跟在后面,一队禁军则持刀剑护卫在侧。
廖桃想,原来这就是天家威仪,果真是世上无一的气派。只是等最后头的鼓吹都进了猎场,皇帝依旧没有露面。
裴怀瑾等众是最后才进猎场的,廖桃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她抬眼望去,裴怀瑾下巴紧绷,面若寒霜。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笑的谄媚,恭恭敬敬地将太子请进了辒辌车,随后跟来的二皇子一众也进去了,廖桃站在不远处,看着诸多纱衣薄衫的美人轻轻柔柔也飘进了车里,廖桃看着自己身上厚厚的鹤氅,默默又裹紧了些。
“呦,本宫当是谁呢?”裴颂的声音悠悠传进耳道,廖桃身子颤了颤,哆哆嗦嗦地抬头。
“殿下金安!”廖桃急急跪了下来,一看见她手指就隐隐作痛。
廖桃抬眸,圆而媚的一双眼珠眨啊眨,泛着粼粼微光,裴颂一看见这双眼头就要痛,硫碧见其抬手就要挥下,却被公主低低呵斥。
“皇兄在哪儿?”她问。
廖桃指了指辒辌车,裴颂凑近,身上泛着宫里特有的名贵香膏味:“梁太傅之女是母后为皇兄早早内定下的,本宫劝你安安分分地躲在东宫好好当你的司寝婢女。”
她甩袖就进了辒辌车,廖桃想了许久,才明白那个梁太傅之女到底是谁。
——那个面庞温柔典雅的蛇蝎美人。
廖桃打了个哆嗦,敛眸又退远几步。
齐驯牵着猎犬和鹰隼前去布围,身后跟着几千禁卫军呼啸而过,营帐里的百官匆匆出来,过了没多久,廖桃就见辒辌车里迈下来明黄龙靴,她抬眸,微微愣神。
皇帝长身玉立,清癯俊朗,与一众皇子站在一起不分高低,除了眼角微微细纹,完全看不出膝下已有众多及冠子女。
这就是那个万人之上,受命于天的当朝圣人。
除却廖桃早就见过的二皇子和五公主外,皇帝身边还随着两个同样俊秀的少年郎,一个文弱恭谨六分像皇帝,另一个矜贵倨傲满目盛气凌人,纪淮在一旁解释,一个是三皇子裴怀义,另一个是四皇子裴怀承。
纪淮将她领到看台底下,细细嘱咐:“看台上都是贵人,见到只行礼就是,不必多说。”
廖桃乖乖点头,此时一众皇女美人纷纷簇拥上看台,雪衣香腮,个个不俗。里边九成都是皇帝妃嫔,廖桃再次转身,看向正在翻身上马的文弱皇帝,忽然就打了个哆嗦。
随着不断拉紧布围圈,廖桃清晰听到了林子里各类走兽的奔逃叫声,猎犬个个膘肥体壮,海东青一个猛子扎进去,迅速叼起猎物扔到四皇子脚边。
大太监鸣锣高声:“四殿下最先捕获松鸡一只。”他将猎物登记在册,彼时三皇子与二皇子也不断收获,鸣锣声一声接一声,
……
“京都指挥使齐驯齐大人捕获麂子一只,松鸡一对!”
“右佥都御史林山意林大人,捕获狍子一只。”
“三皇子殿下松鸡三只,扫尾子一对。”
“二皇子捕获野兔一窝,大小四只。”
……
包围圈越拉越紧,三皇子急速拉弓,恰好一剑射偏,只堪堪飞过梅花鹿的前蹄,鹿受惊,向反方向弹跳,却正中裴潜君下怀。
他扫了眼儿子,裴怀义腼腆笑笑,皇帝一箭正中鹿颈,大太监敲锣都重了几分,高呵:“皇上猎得梅花鹿一只,暂拔头筹。”
“父皇英勇不减当年,儿子佩服。”裴怀义与他齐头并进,皇帝未语,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淡淡吐字:“狼?”
裴怀义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两匹坐骑胶着的难舍难分,踏雪速度奇快,浑身肌肉漂亮利落,裴怀清的坐骑也不落下风,只稍稍比踏雪要慢一点,胜在有股子拧成绳的狠劲,呼哧呼哧追上了踏雪,猎犬在两边围堵,前方丛林密集,那落了单的独狼四肢有擦伤,滴滴答答的鲜血淌了一路。
裴潜君一夹马肚,调转方向往回走。
裴怀义咬了咬牙,迎头追上二人。
“皇兄,这狼让我可好?”裴怀清从外侧取出角弓,扯出点柔婉的笑来,“猎场中那么多猎物,皇兄又何必跟我抢一只。”
裴怀瑾一夹马肚,踏雪离弦一样的冲了出去,“孤是储君,莫说区区一头独狼,孤便是不给,你又奈何?”
裴潜君登上看台,身后呼啦啦一大帮太监随了上来。华盖罩顶,小太监气喘吁吁:“皇上慢点,来人,快上茶。”
美人成群围了上来,裴潜君靠在紫檀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儿子们角逐争雄,那头独狼离被耗死也不远了,他接过美人递上来的酒杯,顺手将她带到膝上,又是一番痛饮。
裴怀瑾单手拉弓,箭簇急速破空,发出一声闷重的响,裴怀清终是慢了一步,自有禁军拖走猎物。那厢太监敲锣,“太子殿下猎得野狼一只。”
裴怀清身下的骏马还在呼哧喘气,踏雪却仍有余力,不急不缓地挺起马头,朝对方的马儿就啐了口唾沫。
裴怀清的脸色比吃了屎还恶心,他面色铁青,阴恻恻:“皇兄,不必如此折辱于我吧。”
裴怀瑾慢条斯理地拍了拍他的肩:“刚刚我本就可以将它杀死,知道为何还要等到如今吗?”
裴怀清正色看他。
裴怀瑾低声呢喃:“棋局看了吗,兄长替你下完了。”说罢,他一夹马腹,踏雪悠悠地小跑走了。
裴怀清唇角嗡动,半阖下的眸子里满是阴霾。
是,他说的没错,裴怀瑾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情他需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去弥补追赶,甚至那盘未完的残局都被他步步料对,输了全盘。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裴怀清嘴角扯出个怪异的笑来,他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