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起,廖桃迷迷糊糊被热醒,帷幔散落眼前,她愣了半刻,一下子爬了起来。
发根被扯的生疼,她不得不回头看——那缕发丝被绕在对方骨节上,手指往上,廖桃哆哆嗦嗦,从松垮的寝衣里裸出的大半个胸膛直直撞上廖桃的眼睛。
她捂着眼,哆哆嗦嗦的将头发从那位的指头上扯出来,软踏踏的头发毛躁黯淡,已经被手指缠死了。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什么洪水猛兽。
忽然间,一道懒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怎么,翻脸不认人?”
廖桃一下就僵住了,她身体绷的很直,瘦弱的肩还在微微颤动。
裴怀瑾眼中一片清明,一字一顿开头:“昨夜。”
“昨夜我不是睡在地上……”廖桃手足无措,喃喃自语。
“对。”裴怀瑾扯了扯廖桃的衣角,漫不经心道:“但你午夜发癔,睡着觉爬到床榻上,非要挤进我的被子里。”
廖桃预要解释,裴怀瑾先说:“回头。”
廖桃呆呆回头,那张天妒人愤的神颜嘴角一勾,她一下子就被晃了神。
只见他嘴角嗡动,慢条斯理说道:“我本想把你赶下床,但你不光发癔,还抱着我的胳膊死不撒手。”
廖桃居然真的回想了一下,脑袋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三个字:“对不起。”
裴怀瑾面不改色:“我把你推下去三次,你又爬上来三次,变本加厉,揽腰夹腿根本甩不下去。”
廖桃十分愧疚:“太抱歉了。”
等等。
廖桃好不容易从宕机的脑袋里找回半点神智,有些气虚:“可是我没有印象,并且大人还抓了我的头发。”
最后一句她说的声若细蚊,但裴怀瑾还是听清了,他嘴角上扬,无辜道:“是,没错,我宁死不从。我本想扯你头发把你叫醒,但你睡得太死,根本叫不醒。”
廖桃难掩局促,脑袋低了下去:“那我明晚在门口守夜。”
“那怎么行?”裴怀瑾眉头一挑:“万一我夜里有什么吩咐怎么办?”
“我会睡的轻些,您一叫我就过来。”
裴怀瑾想了想,叹口气:“真的吗?”
他说:“我昨夜叫了几遍你都听不见。”
廖桃很愧疚的看着他,眼中一片澄澈。
“这样吧。”他说:“万一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直接把你赶下去。”
“会不会太麻烦。”
“我找根绳子把手先绑起来吧。”
裴怀瑾不可置否,淡淡一笑,又是仙人风姿。
廖桃的最后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她甚至生出要加倍努力干活来弥补对方的清奇想法。
房间不冷,但廖桃还是挑开炭盆,蔟蔟火星四溅,她又添了几块碳,明火映在她的半边脸上,蝴蝶一样的长睫落在眼睑上,美丽又清艳。
只是可惜不太聪明。
裴怀瑾侧眸扫过她蹲在炭盆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
“大人。”廖桃小跑两步走过来,将沾在两颊上的头发顺到脑后,软软商量:“我可不可以出去一下。”
“很快回来。”她慢慢诱哄:“房间又暖又亮,现在才刚过卯时三刻,你先好好睡一觉,等醒了我就回来了。”
她眼里满是期待:“如何?”
“不如何。”裴怀瑾轻瞥她一眼:“做饭去。”
廖桃的眼睛慢慢黯淡下来,裴怀瑾想了想,又说:“用完早饭可以出去玩一圈。”
廖桃抿抿嘴,又说:“大人,琴川情况真的非常严重,像我这样流落街头的孤女少说也有千百人,外头寒冬料峭,很多小孩子因为伤口暴露在漫雪之下都会感染死去。”
“廖桃能力微薄,但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多帮几个人挨过这个冬。”
她眼睛氲着无尽的善意,裴怀瑾问:“说完了吗?”
廖桃点头,裴怀瑾慢悠悠道:“茶。”
过了半刻,廖桃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人在屋檐下,廖桃深吸一口气。
她刚要转身取竹炉,就听那人悠悠道:“甘余氏辅以隔年雪,方煎一杯好茶。”
廖桃转身,露出个比哭还惨的笑来。
默了默,裴怀瑾披衣走下榻,支开窗牖,凌冽寒风夹杂着细雪落入案前,窗外已是银霜满地。
客栈外头有枝将开的红梅树,独倚天地,美的摄人。
隔年雪没有,但是今冬的霜雪却是不缺。
明河翻雪,东风飒飒。
廖桃只用了一瞬来思考,捧着陶罐和竹箸就走出了客栈。她哆哆嗦嗦的站在雪地里,去采那落在红梅尖上的雪珠子,她衣着单薄,鞋袜被洇湿,冻得四肢都麻木。
纪淮跪在案前,道:“主子,曹炳臣昨夜子时已将银两送去城隍庙里。”
裴怀瑾捧着书,不时翻上一页:“老三那边有动静了吗?”
“那队从京都尾随而来的死士,正是三皇子的手下。”
“我倒是好奇。”裴怀瑾放下账簿,不紧不慢道:“琴川搜刮来的三万万两雪花银,填到了谁的府库里。”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回主子,前夜就有死士夜探客栈,属下还没来得及审问,几人就已服毒自尽了。”
“备车。”裴怀瑾瞳孔深漆,嘴角扯出一抹笑来:“琴川天寒地冻的,孤自体谅臣民,何须那么麻烦。”
“去办吧。”
“是。”
纪淮刚要行礼告退,案上声音悠悠响起:“若有人轻你,贱你,冷视你,你当如何?”
纪淮愣了愣,随即不假思索道:“杀他,剐他,自当碎尸万段。”
裴怀瑾拂拂手,声音不辨喜怒:“下去吧。”
“是。”
纪淮还在纳闷,这么浅显易懂的话主子怎么会问他。
他走着走着,迎面撞上了手捧陶罐的廖桃。
她一身雪缎,发丝半湿,就连耳朵尖都是红彤彤的。
廖桃关节冻得僵硬,还是微微颔首:“纪大人。”
纪淮搔搔头发:“我哥不是说了,不用叫大人,我们是主子的随侍,也担不起这句大人。”
廖桃点点头,嘴唇泛白,声音很轻:“纪淮哥哥。”
“你……”
纪淮脸色爆红,廖桃抬眸,眼底清如汪泉,好像在问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
纪淮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这么亲昵的称谓。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是轻咳了声,目不斜视:“我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他一溜烟跑远了。
廖桃不明所以,她没有多想,抱着一罐雪水上了楼。
天字一号,暖意盎然。
冷热冲撞,廖桃浑身打了个哆嗦,她头发湿了大半,裙角也被溅脏,站在光风霁月的裴怀瑾前,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脏狗。
小脏狗捧着竹炉,夹碳的手都拿不稳钳。
男人眉眼料峭,只单单坐在那里,就令人不敢靠近。
他气压极低,奈何桃桃是个粗神经,别说发现,等人家惩治自己都不知道打是怎么挨上的。
桃桃将雪水小心翼翼的挑到小茶壶里,将茶三下五除二泡进去,还没盖盖子,那厢冷的能搓冰出冰碴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茶要水沸才能下。”
桃桃不懂,桃桃平常给父兄沏茶就是放进茶叶,泡上一两刻,直接倒进茶杯里,阿爹就会笑吟吟的说囡囡好乖。
她眼眶红红,看了看沉在壶底的茶叶,委屈巴巴的抬头看着裴怀瑾,抿抿嘴:“那我再去采雪水。”
“谁要你去采雪水。”裴怀瑾语调平淡,看向窗外一刻不停的细雪,声音越飘越远:“我只是开窗透透风,屋里这么热,你不闷吗?”
廖桃愣住了,廖桃震惊了,廖桃居然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这句话。
但是好歹不用去外面再采一捧雪来煎茶了,她轻轻说,像在安慰自己:“下次我就不会这么煎茶了。”
裴怀瑾不可置否,掠过她湿漉漉的头发,竟也没再说话。
水还要再烧一小下,廖桃揉了揉僵硬的膝盖,站起来就要给裴怀瑾去做饭。
对方显然料到,在她开口之前就道:“一会儿就走。”
他说:“该启程了。”
“去哪儿?”廖桃愣了愣,手足无措。
远天雾霭弥散,车队整装待发。
华盖漆身,车辇大的可以装下十个桃桃。
狐皮覆盖马车边边角角,桃桃不舍得踩,却听里面有道声音冷冷传出:“不进来你也可以跟在马车后面跑。”
桃桃登时就进去了。
街景在身后掠过,桃桃跪轻轻放下帷布,有些失落的问:
“大人,我们还会回琴川吗”
裴怀瑾说不回了。
桃桃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应答声。
“过来。”
桃桃不明所以,屁股往裴怀瑾那边挪了挪。
“闭眼。”
“……大人?”
“张嘴。”
桃桃听话张嘴,下一秒,嘴里就被塞进来什么东西。
“睁开吧。”
桃桃睁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嘴巴下意识咀嚼起来。
——是栗子糕。
栗子糕唇齿生香,桃桃幸福的咕噜一声,像只努力屯粮的小仓鼠。
她含糊不清:“些……谢——哒银。”
裴怀瑾好奇的戳了戳她的脸颊,轻飘飘道:“下了毒。”
廖桃脸上表情顿时一僵。
手上触感软滑温热,裴怀瑾见她眼里蓄泪,要哭不哭的将那口栗子糕咕咚吞下了肚。
“你不怕死吗?”
桃桃哽咽道:“怕。”
“但是栗子糕好香,我早上没有吃饭,要死也不差这一口了。”
她抽抽噎噎看着裴怀瑾:“大人……你不饿吗?”
裴怀瑾当然不饿,那一整壶茶都在廖桃瞩目的眼神中被裴怀瑾喝下了肚。
裴怀瑾:“。”
很好。
裴怀瑾知道了,她不是不聪明,她是蠢得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