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府上厨子研制的新菜品。”曹炳臣讨好笑笑:“您赏脸尝尝。”
“曹知县,怎么今日有空来坐坐?”
曹炳臣使了个颜色,家丁合力将笼屉提到前厅,他这才凑近道:“知府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被曹炳臣唤作知府的大人乃是当朝三皇子外家的舅公,在本地极有权势,曹炳臣仰他鼻息才能一步步走到现今的位置。
知府抚了把髭须,才不紧不慢道:“书房一叙。”
曹炳臣自然无一不从,他瞥了眼身后的女人,低声:“在这儿等着。”
……
“什么?账簿丢了!”知府拍案而起,怒目凑近:“你知不知道那上边有什么,曹炳臣,丢了账簿你我都得玩完。”
他脸色阴沉,浑身都在抖。
“大人,我……”曹炳臣哭丧着脸:“您可得救我啊,您自个儿最清楚,这上边的万万两雪花银去了哪!”
“你威胁我?”
曹炳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您是皇子外家,按理说圣上都得称您一句内弟,这点小事于您而言,不就是搭句话的事么。”
知府对他的恭维很受用,闻言也只是挑了下眉,他轻咳一声,面上不显:“你先回去,待我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京都贵人。”
曹炳臣却一瞬松了口气,他轻手轻脚倒了杯茶,躬身递给对方:“那下官就静候知府大人的好消息了。”
“对了。”
他慢悠悠道:“——那个随你过来的?”
曹炳臣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半刻,他深吸口气:“府上□□好的女婢,特意送来给知府大人解闷儿。”
他哈哈一笑,重重拍拍曹炳臣的肩:“贤弟何须如此客气。”
日光黯淡,金乌西沉。
纪淮端了食盒进门,小二尾随其后,六菜一汤,摆盘精致。
廖桃站在书案前,袖子用绳结绑起来,一刻不停的研磨墨汁,裴怀瑾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不断转动的手腕,单手托腮,又泼了小半碗茶进去。
廖桃嘴巴一扁,委屈巴巴的揉了揉手腕,又认命的继续砚墨。
桃桃发誓,她看话本里写的小姐给书生研墨明明十分温情,现在才知,这其实是门力气活。
墨条在碰到砚台时发出唰唰声响,纪淮摆放好碗筷,走进屏风后道:“主子,该用饭了。”
裴怀瑾将废掉的宣纸掷进木箱,不徐不缓的转出书案。
“我帮你吧?”纪淮抿抿唇:“主子用膳不喜人近身,你下楼吃饭吧。”
桃桃对于纪淮的好意十分心领,但手上已经沾上墨汁了,她刚想拒绝,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随着净手声一同响起:“怎么,谁是你主子都拎不清?”
桃桃轻声说:“不累,快去吃饭吧。”
纪淮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
关门声刚刚响起,屏风前有人语调幽幽:“怎么,还要人请吗?”
房间安静如鸡,廖桃反应半刻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她放下墨条,轻手轻脚的探头出来:“大人?”
裴怀瑾骄矜的扬了扬下巴,“净手。”
桃桃只好用皂角轻轻地搓洗干净手指,清淡的墨香挥之不散,瞥见那位神情已有不耐,于是匆匆擦净手指过去。
“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
“好。”
“茄子有皮,面鱼太黏了,这是什么——豆皮切得一点也不细。”
“是。”
他托腮,叹了口气:“菌子有根。”
廖桃托着小碗,手忙脚乱的挑菜,她一边弄茄子皮,一边不自觉带上点哄人的语调:“等一等,一下下就好。”
随着动作,她身上散发的草药余香飘进裴怀瑾鼻间,他手指一下下叩着桌面:“慢死了。”他抱怨。
廖桃将挑出葱姜蒜的素炒茄子捡进一只干净的空碗里,轻轻放在他面前。
“等等。”裴怀瑾捉住她手腕,手指在她腕骨摩挲,声音很低:“没洗干净。”
廖桃一看,手腕上不知何时又蹭上一点墨痕,滚烫温度自手指交接处清晰传来,她蹭的抽回手,结结巴巴道:“这这就去洗。”
裴怀瑾轻嗯一声,拨弄着碗里的菜。
廖桃这才注意到,这一大桌子,都是极素的菜,通常只有在斋戒时才能吃到的葱拌豆腐和烫白菜也在其中。
裴怀瑾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廖桃默默收拾桌子,她看了眼裴怀瑾,欲言又止的神色敛在眼皮下。
端菜出去时正巧碰到纪淮,她一下子叫住了对方,还不太适应直呼对方名字。
纪淮先开口:“怎么了?”
廖桃问:“大人每日只吃这么点吗?”
纪淮张了张嘴,蹙眉:“问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廖桃低下脑袋,只能瞧见个圆润可爱的发旋。
纪淮顿了顿,放轻声音道:“主子他自小就是这样,不喜荤腥,更甚者闻到就会吐。”
廖桃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眼中有不胜感激。
纪淮被她看的有些难为情,他耳朵红彤彤,侧过身子去:“给我吧。”
纪淮端过盘子,刚想走,忽然又顿住脚步:“你怎么知道我是纪淮?”
自小到大,能将纪家兄弟分清的人几乎没有,二人身量相仿,就连脾性都是相差无几。
廖桃闻言只是腼腆笑笑:“你气场要比纪赫淡一点,很好分清的。”
纪赫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点点头,走路都有些飘忽。
客栈外面没有生地龙,廖桃缩在灶台边烤火,柴火呲呲作响,耀红了她的眼睛。
时候差不多了,廖桃盛出来一点尝了尝,咕嘟冒泡的汤汁烫的她舌尖发麻。
她找了个托盘放着,小心翼翼推开天字一号的房门。
进来时八角灯架上的蜡烛都亮着,她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裴怀瑾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见她端着东西过来,也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这是什么?”
廖桃羞赧的抿了抿唇,说:“大人要不要尝尝。”
那碗汤浓白晶莹,上面还飘着几片绿叶子,叫不出名字,裴怀瑾冷冷看着,没有搭话。
廖桃起初没觉得怎么不对,直到裴怀瑾看她的表情越来越冷,还带着几分隐在眼底的审视,廖桃低落的垂下了头,却在这时,那双极好看的手搅了搅汤,勺沿递到廖桃嘴边,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喝。”
廖桃睁着眼睛,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就着他的手喝进嘴里。
喝完,她不明所以的看着裴怀瑾,直到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只银针,放进碗里搅了搅,才若无其事的又将银针扔进木箱里。
廖桃这才明白,他在试毒。
廖桃心里顿时酸酸的,又不知如何辩白,只能继续看着裴怀瑾动作。
他试完后,勺子也没换,尝了一口,喉咙发出一声呼噜,轻轻慢慢道:“怎么着你了。”他伸手蹭了蹭廖桃的脸蛋,取笑:“都快哭了。”
廖桃摇摇头,蹲在贵妃榻边,静静地看着他吃完了那碗汤。
裴怀瑾的脸被热气熏染的泛着浅浅的红,那张醉玉颓山的面容才有了些人间的颜色,像廖桃亲手留住了九天之上悲悯的神佛。
神佛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眸色宛若一潭深水,他哑着嗓音问:“为什么自己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她侧身去看满盈的月亮,声音也悠长绵远:“这是我阿爹发明的一道菜,其实做法很简单,就是面团,菌子和红薯叶,等出锅再点上两滴清油。”她眼中有浓长的眷恋,继续道:“每当我生病阿爹都会给我做一碗吃。”
裴怀瑾很快抓住重点:“红薯叶?”他想了想,一言难尽:“猪糠。”
廖桃噎了一下,委屈巴巴:“红薯叶人吃都不够,怎么还会喂猪。”她嘟囔:“才不是猪糠。”
“你说什么?”裴怀瑾恶心大发,扯了扯廖桃的脸颊。
“再说一遍。”
廖桃捧着脸颊,泪眼汪汪:“猪糠,大人说猪糠就是猪糠。”
“你是说我吃了猪糠?”
廖桃头摇的飞快,眼神惊恐:“不,不是猪糠。”
“到底是不是?”
廖桃于是不说话了,默默端起碗来。咬着唇道:“我去洗碗。”
“廖桃。”裴怀瑾在身后唤她。
“抱床被子。”廖桃疑惑。
他又慢悠悠道:“你睡地上。”闻言廖桃身形颤了颤,她深吸口气,似乎在极度隐忍他的厚颜无耻,桃桃说:“这就来。”
裴怀瑾从榻上坐起,桃桃研的墨水好好倒在墨斗里,他搅了搅木箱,从里面翻出皱成一团的那张纸。
他一手托着烛台,另一只手握着纸团,走到桌案前将纸团细细展开。
那张残画已经干成一团,揉开时发出干脆的响。
裴怀瑾执笔,想了想,在甩上墨点的地方又添了几笔——一尾身形肖似的锦鲤卧在荷下,头大身圆,尾巴翘起,活灵活现,像下一秒就要跃出水面。
他翘起嘴角,将这张画压在砚下。
正当这时,窗纸被猛然戳穿,翅膀扑腾的声音像在打架。
裴怀瑾开窗,低低骂了句蠢鸟。
海东青歪歪头,将嘴里衔着的纸条丢在裴怀瑾手上。
裴怀瑾将它放在窗边,纸条被卷开:账簿被盗,可在当朝及时拦下,定勿走漏风声,拜谢。
烛台吞没几行小字,他想了想,在纸上写:朝中错综复杂,还需活动关系,三日之后,城隍庙,功德箱。
他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将纸条绑在它腿上:“那只鸽子被你吃了?”
海东青发出一声尖锐啼鸣,裴怀瑾提着鸟扔出窗:“小心点,别被发现。”
廖桃这时正推门进来,裴怀瑾解下外衣,不疾不徐朝榻边走去。
廖桃抱着被子,僵硬的手脚发木。
第一次同一个男人共处一间,还差点同床共枕,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裴怀瑾躺进榻里:“怎么,怕我吃了你?”
廖桃摇摇头,快走两步走到榻边,她将被子铺在榻下,帷幔里扔出来一只枕头,廖桃抱着自己的小被子,轻轻说:“谢谢大人。”
烛光窜烧,廖桃躺下后才注意到床脚是一排亮起的蜡烛,照的整个床榻炫目耀眼,桃桃想,自己四岁时就可以吹灯睡觉了。
但她才不会说,躺进被子里,才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像长长的走马灯,很不真实。
廖桃:“大人睡了吗?”
裴怀瑾敲敲床沿。
廖桃眼睛亮晶晶的,很小声的说:“谢谢大人。”还愿意收留我。
想起什么,她又问:“大人,我明天可以晚一点来侍奉吗?”
裴怀瑾说:“吵死了。”
廖桃当即闭嘴。
“明天再说。”
廖桃黯淡的眼睛复又亮起,点点头,沾枕就睡,不过片刻,已经没了动静。
裴怀瑾撩起帷幔,将她贴在床边的一缕发丝扯在手上,又绕了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