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雾海环绕着的苍云岭固然神秘，令人心驰神往，但有朝一日能够伸手触及云海，低头俯瞰大地，身周月光弥散，对于刚刚踏入修真界的少年少女们而言，无比震撼。
即便他们在刚刚坐上飞剑的时候心中无比恐慌，但日后回想起来，这时的惊讶与喜悦仍会铭记于心。
身下是檀秋寒变大数百倍的梵云剑，常倾坐在最后面，目光逡巡一周，发现自己救下的那个少年不在其中，她看着前面的孩子的表情逐渐从害怕变得向往，不由得想起上辈子自己第一次学会御剑时的场景。
那会儿阮鳞已经到了筑基后期，而自己却刚刚学会御剑，两脚踏上佩剑，试了许多次，最终摇摇晃晃地成功了，惹得门内弟子暗暗嘲笑，可她一点儿也不关心别人怎么想，当时心中只有能够重新修炼的翻涌的喜悦之情。
她八岁时经脉被废，在那之前已经以气入体，修炼速度甚至要比阮鳞快上一些，结果被一位走火入魔堕为魔修的师兄所伤，成了废人。
但即便那样，她仍旧保留着宗主座下亲传弟子的身份，暗地里已经引得很多人不满，尤其是在惹人关注的小师妹身边，对比更加明显。
常倾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不值当再有这个身份，哪怕她背地里付出再多努力，甚至还错过了一颗据说能让自己重铸经脉的丹药，但师父却从未对此表过态。
既不失望，也不惋惜。
于是一年又一年，她带着这个特别的身份，周转在四峰之间，什么都干，只希望不那么颓废地活着，同时心中还有一点期盼。
万一，哪天又能够重新修炼了呢？
而转机是在五年后出现的，刚好是她十三岁的生辰。
“齐师姐。”来人是丹灵峰上的齐楚月，常倾和她不熟，只是去峰上帮忙的时候见过几面，“有什么事吗？”
齐楚月亲昵地拉着她，边走边说：“前阵子安山门的掌教来时送了一些药草，正巧有炼制玉髓丹缺的那一味。”常倾心中一动，玉髓丹，她曾经错过了的……
“你需要，不是吗？”齐楚月转过头，笑得很开心，常倾当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高兴，直到后来才明白，可那时为时已晚，她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一阵冷风吹来，将常倾霎那间从回忆中吹醒。
檀秋寒自前面施了遮风的术法，可到了常倾这块儿却正好不管用，她借着体内微弱的内力排出寒气，这才没在一众新入门弟子面前打喷嚏打得昏天黑地。
她搓了搓手，对檀秋寒这举动没什么抱怨，毕竟这位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师兄日后令人失望的时候可太多了。
想上辈子，自己吃得许多苦，这位师兄属实功不可没，这小小的算计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那人的身上，心中只有漠然。
若问什么能让自视为清风朗月的檀秋寒最难过，那一定是落魄如丧家犬，以及万般努力皆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吧。
暗夜中，散发着柔和光亮的金虹殿就在眼前，常倾手指掐进肉里，面上却平静无波。
真久违的见面。
接下来，上辈子一步步将自己逼迫至死的大部分人，都将在此汇聚。
可以说，济济一堂，全是她的敌人。
金虹殿里仍旧是熟悉的宏伟庄重，虽然常倾上辈子只来过两回，但都印象深刻。
一次是初次拜师的时候，另一次是挑选参加宗门弟子比试大会人选的时候，同时也是她踏上不归路的开始。
檀秋寒走在最前面，后面的孩子们个个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唯恐坏了自己在仙师面前的形象。
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出差错！
常倾依旧在队伍的末尾，但她感觉到有很多的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大多是不善的，尤其是其中一道，带着迫人的压力。
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最在高阶之上的人已经把视线挪开。
刚刚在桥下的时候，他们的灵识肯定也发现了自己的身影吧……
“师姐，你总算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要去山里啊？”
阮鳞扑过来紧紧搂住她的胳膊，不满地嘟起嘴，“你不会御剑，是大师兄带你上来的吗？”
常倾被抱住得刹那身体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挣脱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时间太久，她差点忘了师妹小时候是这副粘人的模样，只记得她日后推开自己的样子了，带着满满的嫌弃。
她被阮鳞拉着站在队伍的前排，插进去的时候，旁边一人有些厌恶得瞅了自己一眼。
常倾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才堪堪记起他的名字，薛景一，阮鳞的追求者之一。
想到他日后的遭遇，为博阮鳞好感，自请命入凶险秘境，最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常倾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你看什么！”薛景一语气极差，好不容易和小师妹挨在一起，又被这个扫把星插进来，真是晦气！
看你可怜。常倾收回视线，无视了他看着自己几乎要冒火的目光，转而去看另一旁的人，对方正好奇地看着新入门的弟子，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表情有些兴奋。
她的脸庞粉嫩嫩的，杏眼水灵秀气，一派天真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好感。
即便常倾上辈子不善与她交际，但仍旧无法抗拒对方主动的亲近。
阮鳞，她的师妹，宗门中的天才，所有人的心头宝，最重要的是，她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天命所在。
上辈子死后她才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就像俗世中流传的话本小说，而主角，就是她的师妹，阮鳞。
她将在命运的垂青和所有人的帮扶下不断成长，作为天才一战成名，她的身世、她的爱情、全都惊天动地，广为流传。
说实话，常倾不太理解什么“主角”什么“光环”的，但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世间一切，都是为了阮鳞这一人而构筑。
她是世界的中心，若她不在了，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同时也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师父、师母、以及大师兄，他们都来自于其他的世界，他们比自己更早知晓这世界的真相，为了达成既定的命运，他们不择手段。
这世界单薄而片面，凡人生死有命，而无论是修道修佛修魔者，终其一生也无法跳脱此间，更无法到达所谓的仙魔异界，获得永生。
简而言之，没有飞升。
所有修真人的梦想，都是虚假的。
她曾经心向往之、却被湮灭的憧憬，是不存在的。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常倾心中有过愤怒，也有过不甘，但终归化作遗憾，像是曾经许多年数次品尝过的挫败一点点地复又扎在心间，密密麻麻地疼，不严重，但难以忽视。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又活了过来，在年仅十岁的孱弱的身体中重生了。
醒来的时候，自己全身疼痛，满是尘土杂草，她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
可如今她已经知道，那不是无意的失足，包括之前许多次的受伤，都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手段。
不止是内门弟子，就连外门的弟子也会在其他人的肆无忌惮和上面的无动于衷中，从伤害一个无能却地位特殊的人身上获取一些慰藉。
一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废物，凭什么能够成为内门子弟，更何况是做宗主的亲传弟子？
曾经的她，不受任何人的喜欢，是全宗门中最不堪的存在。
………………
“容湛，上前来。”
洪许州端坐上方，方才讲话时放开气势，让下面的孩子都有些畏惧，这会儿叫到容湛的名字时却带了些温度，甚至微微一笑。
容湛心下一喜，立马恭恭敬敬地走上前。
“弟子在。”
“你刚才的表现我看在眼里，很好，你可愿意拜在我座下？”
这话一出，周围的孩子们露出羡慕的表情，可最高兴的竟是一旁的阮鳞。
她小小地惊呼一声，这声音在此时安静的大殿中很是明显，立马引来了许多注视。
洪许州立马蹙起眉，喝道：“安静！”
阮鳞自知失态，赶紧垂下头，但她受到惊吓的模样却让许多人看到了，包括上面的林霞柔。
也包括大师兄檀秋寒，和被问话的容湛。
只不过他们二人，一人面色严肃，一人带着喜悦，让常倾立马想到了这二人日后的样子：因为阮鳞而针锋相对，但在维护阮鳞这一事上，又出乎意料地团结。
以局外人的视角看着心思各异的这群人，竟是异常的有趣。
“呵呵，眼看着自己有了师弟，麟儿很高兴呢。”林霞柔笑着，轻轻拍了一下身旁的洪许州，“你还不许她高兴一下吗？”
洪许州看着委屈的阮鳞，却没再说话，只是又叫了一遍容湛的名字。
容湛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回话，立马跪下磕了个头：“弟子当然愿意！拜谢师尊。”
紧接着，长老方青贺和林霞柔各自选了一名表现较为优异的弟子，其他人有几个则拜在了几名亲传弟子座下，其余的被发至了外门，从外门弟子做起，表现优异才有进入内门的资格。
至于宗门中的另一位长老则在闭关中，没有收徒。
至此，收徒大典结束。
宗主座下除了大弟子檀秋寒，四弟子常倾，五弟子阮鳞，以及不在宗门中的二弟子和三弟子之外，如今又多了一位小师弟，容湛。
檀秋寒被洪许州留下，常倾和阮鳞带着容湛离开，前往日常居住之地。
阮鳞兴高采烈地拉着容湛走在前面，“我叫阮鳞，是你的小师姐。”
容湛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微红着脸，叫了一声：“师姐。”
阮鳞立马笑得眉眼弯弯，她又转过头指着常倾：“这是常倾师姐。”
容湛稍偏过头，冷淡地看了常倾一眼，只道了句：“师姐好。”便立刻转过了头。
常倾失笑，她是什么妖魔鬼怪吗？原来即便自己没有毁容，这位小师弟也免不了对自己的嫌弃，果然有一颗妥妥的“爱美之心”。
不巧的是，小师妹正好也是。
看着前面拉拉扯扯的两个身影，常倾无声地笑了一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在真正的“缘分”面前，不堪一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