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平浪静。早晨,用人给陆诏年梳好头发,引人到饭厅来。陆闻泽和章亦梦正在用早饭。章亦梦身披法兰绒睡袍,短发别着细长的发卡,面有倦容,却慵懒而迷人。
陆诏年向大哥和她问安,拉开椅子坐下。
陆闻泽道:“听说你头一晚上没睡好,昨晚可是睡好了?”
陆诏年点点头。
陆闻泽从小笼里夹一个汤包给她,接着章亦梦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她碗边。陆诏年瞧了他们一眼,默默执箸。
无论怎么看,章亦梦都是大哥的女朋友。而且因为章亦梦不拘束的作派,让人感觉比大嫂和大哥还要亲昵。
章亦梦和陆闻恺显得亲密,或许只是她自己不可告人的心绪作祟吧。
“多吃一点,等下我们要赶火车。”
陆诏年顿住:“要去哪里?”
“上海。”
陆闻泽要和章小姐一起去上海办事,等他们办完了事,就要回家了。
也就是说,她和小哥哥这就要分别。
陆闻泽说完了安排,问:“闻恺怎么还没起来?”
“昨晚也没怎么喝啊。”章亦梦也奇怪,瞧见陆诏年偷瞄她,便道,“小年,去看看你哥哥。”
“哦。”陆诏年怔怔起身,缓缓走到陆闻恺房门前。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叩门,以至声音太轻,里面的人可能听不见。
陆诏年握了握手心,再次敲门。
刚听见门里有动静,她就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陆闻恺出现在她面前。他只穿一件薄单衣,短发散乱。
“我,”陆诏年一时慌得忘记了是来做什么的,脱口而出,“我就要走了!”
陆闻恺静静打量她。
“我和大哥就离开了。”陆诏年又说。
陆闻恺回里面穿起衣裳,走来说:“早饭还是要吃的吧?”
他们无言地来到饭厅。用人送来脸盆和毛巾,陆闻恺囫囵地揩了揩脸。
章亦梦对陆闻恺似乎真有几分熟悉,瞧他这模样,就笑了:“宿醉?”
陆闻泽有几分诧异:“昨晚你不是和早早回来了,怎么会宿醉?”
“亦梦小姐想象力丰富,总排遣我。”
“我有证据的,”章亦梦遥指客厅酒柜,“那洋酒总该是你喝掉的吧。”
陆闻恺微哂,坐下来:“大哥,你们今早就动身去上海?”
“嗯。”陆闻泽应。
陆诏年皱眉:“怎么你知道我们要去上海?怎么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不与我讲?”
桌上几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章亦梦出声道:“你大哥每回过来,总要往这几处地方跑。”
“哦。”陆诏年不敢再多话。出门在外,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腾,没人会喜欢的。
他们此去上海,要乘坐的是京沪铁路。车内相当豪华,空间宽敞,设单人皮沙发。陆诏年早在报刊上看过,几度向往这新时代的交通,可临到真要体验了,倒不想了。
陆闻恺和他们一道来了火车站月台。因为特座高昂的车票,一般百姓消费不起,月台上人并不多。正是人太少了,陆诏年原本想说的话,更加说不出口。
来火车站这一路上,陆闻泽就发现兄妹间气氛诡异。章亦梦提点,定是昨晚回家,两个人闹别扭了。
“和你二哥道别吧。”陆闻泽说。
陆诏年低头,不情愿的样子。
就在这瞬间,陆闻恺却抬起手,按了按她脑袋。
“这么大了,该有主心骨了。”
“什么?”陆诏年抬头,“我哪里没有主心骨了?”
陆闻恺只是笑。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摊开手心,现出一枚月牙发卡。
“你落下的。”
陆诏年从他手里拿发卡,碰到他手心。
忽然,手被握住。
“为什么骗我?”他注视她眼睛。
是时隔一年,他质问,她当初为什么没有赴约,同他一起远走高飞吗?
还是说……
陆诏年仓皇无措。
“你没成婚。”他说出来了。
陆诏年一下抽出手,发卡掉到了地上。
他们在彼此的眼里捕捉到隐晦而复杂的情感。
陆闻恺弯腰捡起发卡,用手帕擦了擦,又轻又缓地靠近陆诏年,为她别上发卡。
“该上火车了。”陆闻泽提醒。
“嗯。”陆诏年摸了摸鬓边的发卡,对陆闻恺说,“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吗?”
陆闻恺道:“年年,很多事情,一眨眼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很快。我有我的抱负,你也会找到你的理想。”
“是吗?可是,我……”
“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做什么,你可以选择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只有别离时分才会突然说一些郑重的话,陆诏年切实地感觉到别离来临。
“年年,再见。珍重。”
“陆闻恺……好好照顾你自己。”
陆诏年跟着大哥他们上了火车,不住地回头。
“在一起吵嘴,这会儿又舍不得小哥哥了?”陆闻泽打趣。
陆诏年面上一热:“谁舍不得他了!”
呼啸声里,她看见那个人留在原地,离她愈来愈远。
晌午,航校里有些热闹。陆闻恺刚回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宿舍的弟兄逮住了。
阎孟双一把搭住他肩膀,道:“两天了才回来,该不会老高给你特训了?”
陆闻恺笑,把一盒点心果子塞到他怀里:“买回来孝敬你们仨的。”
广东仔杜恒夸张地嗅了嗅陆闻恺身边的空气:“原来不是去做情报,是去调情了啊!”
阎孟双也闻了闻,倒是没觉出什么:“不过惜朝兄,每回休假回来,总有种整饬了一番,很讲究的感觉。”
“没错,还回回都带好吃的回来。”杜恒扒拉开那盒点心果子,塞一个到嘴里,“惜朝兄,你怕不是……”
杜恒与阎孟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陆闻恺拂开他们,往宿舍走去。两人追上来,戏谑道:“你不会趁假期赚外快去了吧?”
“譬如说和富家太太游山玩水……”
陆闻恺笑着摇头:“这应该是你俩的梦想吧?”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他们就被迎面走来的几人拦住了。
上次与他们发生冲突,被陆闻恺揍进医院的赵元驹回来了,虽然还杵着拐杖,但气势和从前一样嚣张。
“妈的,你还没滚出航校!”
阎孟双正要开骂,陆闻恺轻轻拦下,波澜不惊道:“我凭本事站在这儿,你有伤不养病,是想我再把你送进医院?”
“陆闻恺,我不怕你言语嚣张,你迟早得滚蛋。”
“怎么,还得等到你舅父从美国回来?你倒是可以一试,是你舅父关系硬,还是我陆闻恺本事硬。”
“你以为飞行大队缺不了你这个学员?”赵元驹冷笑。
陆闻恺不再与他费口舌,推开挡路的人,往宿舍走去。杜恒跟着从旁而过,故意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宿舍里,陆闻恺上铺的兄弟正坐在陆闻恺的床铺上吃饼干,渣碎落在被单上。
杜恒一瞧,“嘶”了一声:“顺儿,你趁惜朝兄不在,竟然……”
周耕顺是他们四个里年纪最小的,在皖北老家的大族里也是末子,不受器重,做事谨小慎微。他抬头看见陆闻恺,赶忙站起来,拍掉床上的饼干渣碎。
陆闻恺无奈道:“吃吧,我不在,你们也不管他,连食堂饭都吃不上。”
阎孟双这才道:“甭说了,就是赵元驹那厮……”
周耕顺示意阎孟双别说了,免得引发冲突。
杜恒把点心塞给周耕顺:“喏,你惜朝哥哥专门给你的。”
“那盒你们吃吧,顺儿不是喜欢饼干么。”陆闻恺拿出另一盒铁盒饼干,一看就是进口货。
“好哇!”杜恒眯眼打量顾惜朝片刻,“这下你可没法推脱了,说吧,你去南京都做什么了。”
阎孟双慢半拍回味过来,他们穷学生哪有钱买这个,也追问:“不会真让小杜猜中了吧?”
“……”
陆闻恺往床铺上一躺。杜恒和阎孟双默契地压上来:“说不说!”
陆闻恺费劲推开他们俩,道:“我妹妹来了,我去看她。”
“你还有个妹妹?”
陆闻恺侧身朝墙壁:“我休息会儿,下午还有课。”
“你真有妹妹?”
“喂?”
数天后,陆诏年乘船回到重庆。
大哥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考察,还要过段时间才能返家,他们派了一个业务员照顾陆诏年。业务员是一位女士,叫赵小小。陆诏年客气地叫她赵小姐。
赵小姐照顾陆诏年在船上的起居饮食,言行体贴,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诏年总感觉赵小姐对她有些不屑,像是大材小用了。换作别人可能会有些忐忑,而陆诏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人不会喜欢她,不该待她好。
抵达重庆当天,一家上下都来码头接她。那阵仗,不知实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哪家的千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荣归故里呢。
大少奶奶冯清如邀请赵小姐到家里歇息,吃顿便饭。赵小姐婉拒,称公务在身,以后有机会再拜府上,到时还望贵府勿嫌弃。
辞别赵小姐,陆家人打道回府。道路拥挤颠簸,陆诏年却一点不嫌烦,一个劲儿地说此行的见闻。
又绿打趣地问她二少爷的事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回来还是不回来。陆诏年皱皱眉头说,大哥也没和我讲。
“你大哥就没想着把二少带回来,让你一个人先回来,是让你在老爷跟前‘打掩护’。等老爷气过了,他才好回来。”
“哦,我想也是这样……”陆诏年说着,忽然有些心虚。
哪次大哥出远门,大嫂不盼着的?大嫂在家中盼着,大哥却在外和女明星共居一室。
这次远行,原本该是大嫂和大哥一起出去的,偏生让她去了。大嫂嫁到陆家这么些年,操持家中大小事体,孝敬公婆,待她也好极了……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对大嫂隐瞒此事。
陆诏年兀自忧虑着,回到公馆,不见母亲迎接她。冯清如说,夫人在楼上休息。陆诏年奇怪,这才傍晚,母亲哪会这么早就休息。
“母亲!”陆诏年大喊着上楼。
又绿忙跟过去,劝慰道:“小姐,夫人休息着呢。”
“可是,我回来了呀,母亲难道不想我吗?”
又绿露出为难之色:“夫人身体不适……”
“怎么回事?”陆诏年也不等又绿解释,直接闯进了房间。
夫人已经听到陆诏年的动静,正由用人服侍着从床上坐起来。
“母亲!”陆诏年迎到母亲身旁。
夫人脸色苍白,挤出一点笑,更让人心惊。
“怎么病了?”陆诏年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住母亲的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上回在院子里睡着了,着凉了,不碍事,休息两天就好了。”夫人抬手抚摸陆诏年头发,“南京好不好玩呀?”
“我还去了上海呢!不过……就那样吧。”陆诏年乖巧道,“母亲,真的没关系吗?看起来不大好。”
“嗯,你让我现在躺下来,就更好了。”
“那……明早我再来跟母亲请安吧。”
“嗯,乖。”
晚些时候,陆霄逸回来了。陆诏年害怕他问起陆闻恺,一开始躲着。做父亲的以为是自己回家晚了,惹女儿闹脾气了,亲自到房门口,哄陆诏年用晚饭。
陆诏年只好出来。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提到陆闻恺,只是关切地问她这一路的经历。
结果陆诏年反倒忍不住了,说:“其实,其实二哥……”
姨太太关切道:“怎么了?”
陆诏年咬咬唇,不说了。
陆霄逸见状,道:“今下午我收到你大哥的电报了,闻恺执意念军校,当飞行员。他打定主意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这脾气啊,跟我当年是一模一样。你们也不要太操心了。”
姨太太松了口气,却也忧虑:“军校多苦呀,这孩子……从前我劝他,就怎么都劝不了。”
陆诏年道:“意思是,你们都同意了?就这么放任他?那何必费这一番功夫,我也傻傻跟着去了……”
冯清如道:“小哥哥隐瞒家里这么久,决心之大——”
陆诏年急道:“我是说,我是说……反正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在座几人都无奈。
用过饭,陆诏年让又绿收拾行李,把大哥给大嫂买的东西送过去。
“小姐,你在担心二少爷么。”又绿道。
陆诏年摇头,道:“这就是女人的烦恼罢?知道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一切都由不得你……”
又绿笑了起来:“小姐,有心事?”
陆诏年想了想,把又绿招到身边,耳语。又绿听罢,吃惊不已。
“我真后悔出了这趟门!”陆诏年道。
又绿默了默,劝解道:“这事,小姐还是不要同大少奶奶提起的好。夫妻间的事情,最忌讳旁人插手,即便大少奶奶待你好,待你亲,可往后他们夫妻间有什么事情,那也是会怨到你这里来的。”
“可是我不说……”
“小姐,你听又绿一句。又绿常在市井走动,别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所耳闻,但凡插手人家夫妻感情,就没有落着好处的。何况,大少奶奶即便知道了这件事,又能怎么办呢?追到南京去,和那个女明星一较高下吗?”
陆诏年皱了皱眉头。
又绿接着道:“是呀,哪有这么出格的事情。只有农户家的泼妇才会举着菜刀,追丈夫一整条街。”
“可我没想到,大哥竟也……”
“虽说现在颁布了法令,可你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大少爷一表人才,倾慕他的女子不知到有多少呢,家里只一位少奶奶,说是男子表率了。”
陆诏年想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好罢”,差使又绿把大嫂的东西送过去。
陆诏年舟车劳顿,躺下来,却难以入眠。她想到大哥养外室,陆闻恺终究也会婚娶,他人还在外边,不知会碰见什么样的女子。
日子的确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前些年,陆闻恺还常伴她身边,教她读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