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饭局比预想的要久。章小姐去了中餐厅一趟,回来便领陆诏年他们上舞厅。舞厅在大饭店三楼,坐电梯上去。
虽说“新生活运动”□□,实际难以完全禁止舞厅和舞小姐的存在。重庆也有舞厅,人们认为上舞厅的女人伤风败俗,而且除了舞小姐,有闲上舞厅的便是富户太太,太太们响应政策,都躲起来,私底下在家里办舞会。陆诏年的母亲看不惯这些奢靡作派,从不主张办舞会,家里的女人也很难出去参加舞会。陆诏年只去过一次,小姨把学生叫到家里去,教他们跳舞。严格来说不能算舞会。
陆诏年不会跳舞,陆闻恺也好不到哪里去。来到舞厅,他们就在舞池边坐着。章小姐问陆闻恺喝点什么,陆闻恺给陆诏年要了一瓶正广和,柠檬汽水。
“难得休假,不喝两杯?”
“昨晚喝多了。”
章亦梦学美国人那样摊手,转身朝吧台走去。
他们很熟悉——经过一晚上的观察,陆诏年得出结论。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昨晚喝酒了?”
陆闻恺缓缓看过来,荧蓝的光线像是从天井落下来的月光,映在他鼻梁上,唇峰上也有一点。似乎具备了比过去成熟的,让少女更加无法抵抗的气息。
顷刻间,那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陆诏年垂下眼睫。
“你不是看到了么,章小姐到我房间里喝酒。”
“你们……”
本来对陆闻恺的变化就感到陌生,对超出传统的男女交往,陆诏年更难以理解,可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最终只能发出温和的责问:“怎么可以这样?”
“什么怎么样?”陆闻恺微微蹙眉。
陆诏年想了想说:“似乎很熟稔。”
“哦,”陆闻恺道,“是认识好阵子了。”
“你们经常来这儿跳舞吗?”
“我们?假期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到上海、南京来,有时就碰到章小姐。”
“上海?你还去过上海?”陆诏年仰起脸,充满好奇。
一点没变,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
陆闻恺笑了下,说起洋行沙利文的起司与咖啡,冠生园的糖果饼干,广东馆子发记、□□的叉烧包,在上海,喫茶店到处都是,还有弄堂里的馄饨店。
陆诏年感叹,“在上海,没有什么是吃不到的。”
“也未必。”
“嗯?”
陆闻恺道:“四川盛产的广柑,在上海就是很新鲜的一种柑橘品种,卖得很贵。”
“怎么不早说?那么我就背一大袋来了!”
看着陆诏年纯真而娇憨的样子,陆闻恺不知怎么的,心底幽微的火苗似乎又跳起来了。这时章亦梦端着酒杯过来,要他陪她跳舞,他便应了。
陆闻恺牵着章亦梦的手步入舞池。看着桌上一小杯琥珀色的酒被灯光浸染成雾蓝色,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陆诏年反而变乖巧了,微笑着摇头,“我不会跳舞。”
青年锲而不舍,可陆诏年态度很坚定,几回合过后青年也嫌无趣,离开了。
陆诏年想起又绿喜欢看的小说,才子佳人,鸳鸯蝴蝶。陆诏年不喜欢那些平庸而絮叨的故事,尤其是男人周旋在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之间,实在是穷书生的自恋投影。但陆诏年暗地里很有些喜欢《金瓶梅》,小时候偷看只觉香艳描写令人大开眼界,后来才知道它写的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畸恋。
这世上有奇怪的感情,奇怪的人,她就是一个。
陆闻恺和章亦梦成了舞池里的焦点,她的小哥哥和大明星比较也毫不逊色。可是她期望站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衣袂翩翩,高跟鞋轻盈踢踏。
人影绰绰间,陆诏年看见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他们脸上洋溢着秘密的笑容。陆诏年一下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了。
她没有看错,在走廊上和陆闻恺调笑的就是章亦梦,拿着一瓶洋酒,进了陆闻恺房间。
陆诏年攥紧了手指,气呼呼的样子一览无余。若是邻近的人瞧过来,保不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小年?”
就在陆诏年起身的一瞬间,大哥过来了。陆诏年转身,定定地看了看陆闻泽,埋怨道:“怎么这样晚?”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陆闻泽把西服搭在手臂上,西裤背带勒着他肩膀,鬓角有些发汗,看得出应酬颇累人。
陆诏年来不及关心,抬手指向不远处,“喏。”
陆闻泽笑了下,“都冷落我们小年,可要大哥替你‘讨回公道’?”
陆诏年诧异,再次朝那边的“才子佳人”看去。正巧章亦梦越过陆闻恺的肩膀看了过来,暧昧光线下,她微抬眼眸,露出眼白的明眸,颇有些慑人。
陆诏年忙避开,“不必了,反正我不会跳舞……”
“在这儿,不会跳舞可不行。”章亦梦走来,抢在陆闻泽之前说。
陆闻泽对章亦梦笑。陆诏年困惑,面上只道:“那么大哥教我跳舞吗?”
“你大哥啊,”章亦梦自然地把手搭上陆闻泽臂膀,娇俏道,“或许请我跳一支舞?”
陆闻泽无奈,“如果你想出洋相。”
陆闻恺揶揄道:“也好,三妹就让我来教罢。”
陆诏年怔了怔,什么都未说,大哥已经替她应允了。
陆闻恺稍稍俯身,伸出手来。陆诏年犹犹豫豫地把手递过去,他就毫不犹豫地牵起了她。
“你不,你不需要坐会儿吗?”陆诏年拖着脚步跟在他身侧。
“跳舞还嫌累吗?”
陆诏年不敢接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大哥和章亦梦往一侧的露台走去,似乎私下有话要谈。
手上传来力道,陆诏年被拉到男人跟前。
他唇角微扬,带着她仍没看习惯的浮浪之意。陆诏年方才的气还没消呢,霎时感到不快,猛地推开了他。
陆闻恺手还放在半空中。他拢了拢手指,垂手,故作轻松道:“是我僭越了吗?”
“要跳舞,你和别人跳去!”
旁的人听见,看了过来。陆诏年埋头走出舞池,直往电梯间去。
后边的人愣了下,几步追上来,“小年!”
电梯没来,门栏外候着三两人,陆诏年心急,又往楼梯那边走去。石砌的楼梯光洁发亮,一级一级旋转,陆诏年的长旗袍长过脚踝,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陆闻恺追上来的时候,陆诏年觉得自己快哭了。
玛丽珍皮鞋和他的男鞋距一级台阶。她更需要仰望他。
“现在又是作甚么,”陆诏年吸了口气,蹙眉道,“你追我赶的让人看笑话吗?”
陆闻恺不明白她突然发哪门子脾气,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见她又要走,他一把拉住她胳膊。
陆诏年扭着胳膊,挣脱开,“成何体统。”
“什么时候你也之乎者也了。”陆闻恺语气明显冷下来。
饭店穹顶下人声喁喁。陆诏年往台阶下走,低声道:“管你同章小姐还是白小姐跳舞,反正我不要和你跳舞。”
陆闻恺又气又好笑,“不跳便是了,你赌什么气。”
陆诏年顿足,转身瞧着陆闻恺,她的兄长。满腹牢骚道不出口,最后挤出三个字——“浪荡子!”便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厅,跟着旋转门离开饭店。
陆闻恺不过蹙了蹙眉,即刻追上去。她人生地不熟,又未经世事,被拐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幕沉沉,人力车夫拉着醉醺醺的小姐们回寓所,马路上不时仍有汽车经过。饭店附近,瘦弱而青涩的男孩兜售香烟,油头粉面的男人讨价还价。街角路灯,把过往的人与车的的影子都放大了,投在结实的建筑墙壁上。
陆闻恺衔着一支烟,慢悠悠地跟在陆诏年身后。
不像小时候,现在她记得回家的路了。
忽地,陆诏年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同时用力跺脚。她侧着身子等他走过来,却也不看他。
陆闻恺偏驻足,不走向她。
“你讨厌!”她仍是捱不住沉默那个。
“怎么个讨厌法?”他吸了口烟,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拿下来掸了掸灰。
陆诏年又不说了,回头往前走。陆闻恺保持很远的距离,踱步跟着。
来时短短一段路,返回竟这样难捱。陆诏年想着这两天所看到的,想着从前,不免酸涩。说到底,是她没有同他走,现在有什么资格闹别扭?
可是,她倒情愿他恨她。他待她是三妹,待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教她心头一阵一阵的痛。不能细想,否则一想起……她就怨恨自己,厌恶自己,是个怪胎。
他们回到宅邸,用人妈子来应门。陆诏年先进去了。
陆闻恺和用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走过去,看见陆诏年靠着走廊墙壁,在等他。
“你先梳洗罢。”他道。
比天气还变幻莫测的少女的心思哪里是他能解读的。陆诏年抬眼睇他,换来哂笑。
“没见这些日子,幺小姐脾气见长。”
他每每称呼“幺小姐”,必是讽刺无疑。
陆诏年咬了咬嘴唇,道:“至少不像你,耽溺风月,究竟连大哥的女朋友也要招惹!”
之前吃鸭血粉丝汤,她提了一嘴,现在讲第二次,陆闻恺隐隐咂摸出意味,可因此更让人莫名了。而今她有什么资格吃这飞醋。
陆闻恺看了陆诏年片刻,似笑非笑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
陆诏年浑身一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气得攥住衣裙。
“你滚!你滚……”她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不就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么,你来了,又要我滚到哪里去?中国的版图都让给你,我直接滚进大西洋好了。”
他难得一句话这么长,讥讽得人脸红。
陆诏年擂他胸膛一拳,转身回房间,又把房门摔得砰响。
“门弄坏了,你赔啊?”
无人应他。
陆闻恺哂笑着,踅回房间。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动静。陆诏年收拾了衣物到隔壁洗浴,嫌香皂被人用过了,喊用人拿一块新的来。还问用人有没有日本进口的牙粉。
陆闻恺索性去露台上。可是盥洗室窗户就在旁边,光透过条纹褶玻璃,朦朦胧胧的。片刻后,响起了水流声。
食指轻挠脖颈喉结。他还是进了房间,拿起课本。
陆诏年从来不知柴米油盐贵。家里雇人挑水,在院门边画正字,她小时候觉得好玩,往上面凭添几笔。她洗澡用了好半天时间,陆闻恺听到盥洗室门合,等彻底没声儿了,他起身走出房间。
哪知陆诏年又回来了,小跑着,宽松的吊带睡裙让胸线露出来。
陆闻恺避开视线。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穿着背心,长裤松垮,赤着脚。
“我发卡……”陆诏年欲言又止,飞速而敏捷地钻回房间。
陆闻恺来到盥洗室,看到放在搪瓷池子边沿的一枚发卡,琥珀色的一弯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