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凌晨四点,夜色浓黑,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被夜间恒星的光一照,亮片一般地闪烁。
何所之隔着窗子,深深注视着洛兰:“没睡呢?还是被我吵醒了。”
“你为什么跳窗?”洛兰问。
何所之起初没说话,大雪落满他的肩头,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不想回答洛兰的问题。但没走出多远,他又跑回来,一手按在洛兰的窗玻璃上:
“信我已经烧毁了,但我还是要去腑林工厂看一看,我不能接受我父母的死……更不能接受你信中说的,人体培养土,那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能……”
凯隆大笑一声:“哈!多么精彩!洛兰,别告诉我你要和他一起去。”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洛兰蹙眉问。
“当然有用,我原本的异能是六阶【神皮】,继承了五阶【治愈】,我可以先驱散那些植物,然后治好他们!总要试一试!”
何所之的五指在洛兰的窗上按出发白的手印,“洛兰,你……”
他想问“你要和我一起去么”,临开口前有迟疑了。为什么迟疑,何所之也说不清,他认为洛兰是善良的,又总能看到洛兰的冷淡,明明在风波中,又置身事外,对一切不关心。
何所之甚至有几个小时一直在思考:洛兰为什么要帮他。
忖度片刻,他低声说:“洛兰,你休息吧,明天的课挺多的。”
他抽身离开,窗户上的手印很快被霜雪没过。
凯隆急切道:“外面很冷,洛兰,你最好呆在卧室里烤火炉,我提醒你——旧神啊!”
洛兰已经翻窗出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洛兰说。
何所之万分惊喜:“太好了!我一直希望你是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谢谢。”
腑林工厂位置偏僻,只能坐缆车去。好在缆车是24小时运营的,每五分钟一班。凌晨五点多,他们到达0501工业区。
“我还是第一次坐基地里的缆车,这样大的雪,缆车不会出故障吧?”何所之抬起头,但有地看着不堪重负的钢缆。
洛兰:“走吧,二号仓库在那边。”
二人到仓库门前,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该怎么进去。
上一次,洛兰通过凯隆的能力,和其中一株植物【通感】,直接看到了仓库内的情形。怎么进入仓库,洛兰并不知道。
“凯隆?”洛兰唤道。
“你们进去也没用,那些人救不活。”凯隆说。
洛兰:“最后一次。帮帮我。”
“……旁边有暗门,从地下走。”
洛兰带着何所之,找到暗门,落满雪的铁门一打开,一道扭曲幽深的楼梯出现在二人眼前。洛兰摔下沿着楼梯下去,一路走到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间特别有科技感的庞大地洞,墙壁、洞窟顶和地面钉满淡蓝色金属板。一扇厚重的大门拦在他们面前,门侧是一个虹膜扫描装置。
凯隆这次主动开口:“让何所之离远点,至少一百米远。”
洛兰让他躲开点,何所之特别听话地往远处走。
直到看不见何所之的身影,洛兰走到虹膜扫描仪前。
黑色的屏幕映出他清癯疲倦的面容,他双颊深深凹陷下去,猛地一照,恍若行动的骷髅,甚至让洛兰在这紧张的关头,不得不分心惊叹:他竟然瘦成这么可怕的样子。
地洞光线充足,洛兰的脸被照得很清晰,他清楚地看到,淡灰色的左眼瞳仁被拉长、变尖细,横贯了整个眼球。
他的左眼变成了竖瞳。
眸色也被染深,巩膜都变为奇异瑰丽的暗红色,恍若流淌的岩浆,跌入竖瞳撕开的深渊。这是凯隆的眼睛。
虹膜扫描仪“叮咚——”的提示音响起:“认证通过,等级:最高核心。身份:罗佳·穆耶利亚。”
金属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洛兰:“罗佳和二号仓库有关?”
“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病了太久,不知道【若木】的事。二号仓库被非法利用,设备落后,大门的虹膜锁没办法更新,还保留着罗佳的数据。”
二人来到一个光明万丈的走廊,两侧均是纯白色、有几分圣洁的舱室,大部分是空的,少部分用来储存植物标本。
再往深处走,顶灯坏了大半,没人修,噼噼啪啪地闪着电火花。走廊也陷入暗沉沉一片。偶有几盏灯抽风似地亮着,一亮一灭剧烈闪烁。
两侧的房间中传出一声声痛呼。洛兰打开了一扇门上的铁窗,里面全是“培养人”。
用来装培养人的房间,至少有三十个。每个房间中按一百个人算,三千人……
何所之脸上血色褪尽,他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泪珠滚滚而落:“畜生,畜生,怎么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洛兰提醒他小点声。时间是早上六点,他不确定新训营校长会不会起早视察。
他仔细观察黑洞洞的房间,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之前他和植物【通感】,遇上新训营校长拉开门上的小窗,往里面看植物的生长状况。那时,培养人们察觉到光线,挣扎得很厉害,有人怒吼有人哀求。
但现在,灯光依然透过小窗照进房间,满屋子的人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纹丝不动地躺着,那静态让人觉得可怕。洛兰有一个预感,他推开门,走进房间。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洛兰伸手碰了碰身边的一具身体。
冰凉的,像一块石头。他们口中塞着用来灌营养液的软管,并没有连接到机器上,另一端软塌榻地垂下来。
从人肉上长出的植物也半死不活,远没有洛兰当时所见的茂盛,好像被收割过一次。
何所之撑起【神皮护盾】,随着洛兰走入房间:“他们好像还睡着。”
“不,”洛兰轻声说,“他们都死了。”
何所之身躯一颤,喉中压抑着哭声。
洛兰迅速检查了其他三十个房间,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死了。尸体被仍在货架上,像一件件过期的货物。
凯隆舒心多了:“真不幸!若木刚被收割过一茬,这些人肉土的营养也全部被汲取走,又被断掉营养液,全死了,啧啧啧。”
何所之伸手触碰其中一具尸体,透骨寒意让他一缩手,随后他放声大哭。
“他没什么疾病吧!”凯隆被震撼到,“死的人他又不认识,为什么发哀?快让他闭嘴!”
洛兰也不能理解,但这也许就是普通人的“同理心”吧,可是洛兰不会安慰人,他拍拍何所之肩膀:“别在这儿哭,我们先离开。”
还没等何所之回话,就听到走廊中传来脚步的回声。
洛兰立刻捂住何所之的嘴,脚步声逐渐靠近,走廊也只有一条通道,跑是肯定跑不了了,他轻轻关上门。
赵鹏哼着歌,一路小跑,不耐烦地冲身后的妈妈大喊:“你走快一点!”
“你还跟着干什么啊!”赵丹凤在后面喊道。
赵鹏说:“我要去看培养土!”
他哐哐哐地砸门,然后把耳朵贴上去。半晌,没听到任何哀嚎,有些失望,又换了一扇门砸。
连续试了五、六次,门内没有像从前发出挣扎和吼叫的声音。
“妈妈,培养土怎么没动静了?”赵鹏瞪起他的吊梢眯眯眼。
赵丹凤一路跟着儿子跑过来,肥胖的身体颤个不停:“他们被用完了,昨天最后一波收割若木,快走快走,跟妈妈去办公室。”
赵鹏一听,立刻撒泼耍混,又哭又闹,说什么都不肯和赵丹凤一起走。他扯着嗓子喊:“我要培养土,我要培养土,你去给我找新的一批培养土!”
“快了快了,马上会有一千多个,再等两天。”
“两天是多少天!!”
“三四周,你别闹了,妈妈头疼。”
“我今天就要!”
他吵得更大声,杀猪一样,赵丹凤耗尽耐心,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你就在走廊里哭,哭够了再来找我!”
说完,赵丹凤径直走向办公室,丢下赵鹏一个人在走廊。
缺了观众,赵鹏停止假哭,疯狂踹两侧的铁门泄愤。
房间所配的门只在外侧带手动锁,内侧没有。洛兰从房间内关上门,没办法将门锁上。被赵鹏一踢,虚掩的门板一下子弹开,撞在墙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
赵鹏和何所之都下了一跳,洛兰更加用力地捂住他的嘴,二人藏在一个货架后的木板柜子里。
洛兰挡在何所之外侧,从门缝中观察赵鹏。
作为一个幼童,赵鹏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贼眉鼠眼,一脸丑恶。他闯进来后,把几具死尸扯下来,又踢又踹,连声咒骂。
货架使用时间久,并不牢固,吱呀吱呀响个不停。赵鹏又将底层的人体扯到地上,货架的重心都在上面,稳定性很差。
他闹得厉害,到处踢,到处踹。货架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怎么都死了啊啊啊——!”赵鹏怒吼一声,抬脚对着一个不堪重负的货架一踹。
那货架摇了两下,向后倒去,推动一排货架,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山倒海地朝洛兰藏身的木板柜砸来——
脆弱的木板不堪一击,被钢架的尖角一撞,碎了一大半。
隔着重重钢架、尸体和破碎的木板,洛兰和赵小鹏的视线交汇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