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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玉是个明白人。
荆无命这个人, 人格之上颇有可取之处,命运又极其的悲惨,因此让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同情之感, 进而想要拉他一把,把他从上官金虹这个泥潭里拉出来。
但是呢……这人亦正亦邪、亦敌亦友, 上官金虹对他的影响极大。
温玉现在与上官金虹乃是不死不休之势, 两个人必须死一个这事儿才算完,温玉不敢托大,把荆无命的胳膊给安回去。
万一安回去了, 荆无命转头又和上官金虹一起对付他们可怎么办呢?
况且那天在明镜山上,是叶孤城与温玉先行离开, 荆无命何时离开,她也不晓得,她可没有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家的手臂捡走的习惯……那不是纯纯变态么?!
温玉从一开始对荆无命的一点好都是计算好了距离的,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现在, 荆无命的胳膊伤应该好了, 温玉暂时不打算再管他了。
她本来还在想接下来上官金虹会怎么出招,但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这件事情与中原一点红有关。
话说这中原一点红自去年与楚留香相识之后, 就决心金盆洗手,不再做杀手的活计, 今年开春之后, 温玉与楚留香智斗薛笑人,成功令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组织覆灭, 从此之后, 一点红再无后顾之忧。
他曾在断臂之后云淡风轻地笑道:“这只手杀了太多的人, 也该休息休息了。”
这足以证明, 这冷峻的青年人决意与他灰暗的过去彻底切割。
但,过去的事毕竟是存在的。
只要一点红活着一天,杀手的身份就会如影随形的跟着他,绝不可能被彻底洗脱。
做人的代价就是如此,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过去负责。
然则,江湖之上,几人手上不沾血?对于江湖人来说,杀不杀人,根本也不是判断善恶的标准,就算是一向以仁慈示人的小李探花,飞刀之下,亦有四十八条人命,全江湖唯一一个从不杀人的奇葩,是楚留香。
一点红从前做杀手时,亦有讲究。
江湖盛传他“只要有钱,就连父母朋友都杀得”,但实则不然,这杀手接活儿极其讲究原则,只接江湖争斗,从不接其他的活儿。
这也很好理解,他乃是中原第一杀手,要价极高,寻常人家哪里出得起?唯有江湖帮派争夺地盘,才肯出那么大的价格去寻这人来动手。
这项目性质决定了他下手的对象,必定都是江湖之中的成名高手,绝无妇孺、绝无不会武功之人。
于是这种活计的性质就更接近于决斗,这也是他虽然声名狼藉,但在京城住了一年多,也没什么人来组团找他麻烦的原因。
但这种现状却被打破了!
三九天后,滴水成冰。
城中一处废园,天地萧瑟,与京城之繁华格格不入,一片枯湖之下,淤泥也被冻成了硬土,假山之上,脆弱的树枝忽然“咔嚓”一声碎裂,落在了地上。
一个黑衣人忽然疾步掠过,脚尖点住了这枯枝,枯枝化作齑粉。
黑衣人倏地站定,身形稳定如标枪,他面无表情,缓缓回身,右手已抚上了自己那柄黑皮剑鞘的长剑。
紧随而来的,是四五个劲装疾服的剑客,这些剑客的身上穿着一样的衣裳,都使得是双剑,他们手上拿的剑也是相同,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一个门派里出来的同门师兄弟。
其中一个剑客厉声道:“中原一点红,你总算不跑了!”
不错,他们所追赶的这黑衣人,正是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他立在那里,像是一个心肠如铁做的人,他尖锐的眼睛冷冷地瞧着这五个剑客,淡淡地说:“跑?”
另一剑客冷笑道:“人人都说,中原一点红乃是当世第一杀手,然则遇事就跑,实在名不副实。”
一点红讥诮地道:“这地方很适合做你们的埋骨地。”
他的语气之中连一丝恐惧、一丝求饶都无,反倒是有一种超然的自信与张狂,丝毫没把这五个剑客放在眼里。
他的嘴巴本来就很毒辣,这句狠话一放,这五剑客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甚至古怪。
一剑客跺着脚,厉声道:“兄弟们休得与这厮废话,杀了他之后,我们拿着他的人头去领赏!”
说着,五个人已一齐朝一点红扑来。
五个剑客,十把剑,十点剑芒有如十道流光,已将一点红完全的包围起来,这十点剑芒五道在前,五道在后,将一点红身上的各处死穴空门悉数笼罩。
这五人乃是点苍门下剑客,点苍派以剑阵为长,这师兄弟五人,练习的正是同一种剑阵,此刻配合起来,十柄长剑化作嗜人巨兽的利齿,誓要将所有陷入阵中之人都给绞死!
十道剑光,已快得不可思议,一点红顾得了前头,就一定顾不了后头。
然则,只见一道辛辣如毒蛇般的剑光一现,随即只听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随后血光飞溅,又听几声惨嚎,五个点苍剑客已去了三个,剩下的二人的手腕也断了两只。
十柄剑,只剩两柄。
一点红的剑以快出名,他的武功逊于楚留香、陆小凤等人,然则在这江湖上排号,也绝对可以排到一流高手之列了,点苍派派出这年轻的五个剑客,显然不够一点红杀的。
但一点红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剑柄,冷冷问这二人:“领赏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点苍剑客,见到自己的师兄弟被杀,具是恨得牙呲目裂,听闻此句话,立刻齐声怒道:“你去死吧!”
说着,两柄剑一个朝着一点红的咽喉,一个朝着一点红的心口而去。
一点红冷笑一声,剑光又是一现。
自然,这二人的生命,也就走到头了。
一点红静静地盯着这五个点苍剑派的剑客,似陷入了沉思之中。
点苍派掌门谢天灵,与中原一点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谢天灵会派人来杀他,实在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悬赏……
这却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再思索,也没管这五个人死不瞑目的尸首,转身就走了。
结果没几天,他又遭受到了一波追杀,来的是辽东云氏的人。
来人的武功比那草包点苍五剑客要强上不少,一点红花了一些时间,才将这些人杀个罄尽。
然后是第三波、第四波……
他也真是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温玉有事时,时常第一个来帮她,可是自己遇上了麻烦的事情,却是一言不发,想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算了,待到温玉小姐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灰头土脸的一点红被躲在小巷子里的温玉小姐一把拉住,直接拽了进去,那些正追着他跑的江湖人往这小巷里一拐,发现这是条死胡同,连一个人影都无。
温玉小姐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里,竖着眉毛问:“这怎么回事?”
一点红:“…………”
一点红总觉得温玉小姐似乎有点生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被人划出了些皮外伤——这不能怪他,连着三四天,他一共对付了四五波人,车轮战极其的消耗体力,只受了一点这样的伤,实在已经很轻了。
他面无表情道:“悬赏。”
温玉挥舞魔杖,先给他来了个清洁咒,然后又把新做好的治愈药水胶囊塞到了他手里,拉着他去西厢房的沙发上坐下,又泡了点热气腾腾的红茶递给他。
温玉说:“不急,先喝口水歇口气,慢慢说……什么悬赏?”
一点红喝了一口茶水,道:“海南剑派曾经的帮主姓贾,叫贾东南,五年前,海南剑派与东溟派起了冲突,不死不休,东溟派掌门单大海请我去杀贾东南,贾东南的确死在了我的手上。”
温玉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一点红淡淡道:“七日之前,海南剑派广发文书,言之要报掌门的血仇,谁若是得了我中原一点红的人头,就可拿黄金十万两。”
一两金,十两银,黄金十万两,那就是白银百万两……这笔钱的数目极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白银百万,往江湖这潭水里一扔,那可就不只是听个响的动静了,这笔钱势必要引起巨大的腥风血雨,而唯一平息这种腥风血雨的法子,就是一点红的人头!
必须是用石灰所腌制过的、属于死人的人头!
顶级的高手一般不会为了十万两黄金就出动,就像西门吹雪,绝不可能为了一点红而放弃宅家,但这江湖之上,却并非只有顶级的孤高高手。
江湖鱼龙混杂,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
一点红虽然厉害,但是……
他打一个可以打,打十个可以打,打一百个虽然累,也不是不行,但倘若有一千个、一万个人来取他的人头呢?
——他难道能连着杀死一千个、一万个人么?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十万两黄金,已足够催动成千上万的人前仆后继的来找一点红了。
他们的想法也都很简单。
一个人总归是会累的,说不定收割人头的那个人就是我呢?是不是?
等一点红发现的时候,京城的街上,带着武器、心怀不轨的江湖人已不少了,而城门口还源源不断的涌入来自各地的、十分缺钱的江湖人。
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他只有躲。
但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这世上虽大,但能完全不被发现的地方,却只有温玉这里,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找他,陆小凤、花满楼等平日与他走的进的人也在被不停的骚扰,这样下去,温玉所住的地方、这地方的古怪之处,怕是要被别人意识到的。
所以一点红不是很想躲到这里来。
况且,能躲多久呢?海南剑派的人一日不死,难道他就要躲一日?一日复一日,难道他要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永永远远地躲起来么?
这是一点红所不能忍受的!
但敌人的陷阱已将他网罗了进去,一点红如今有如那在蜘蛛网正中挣扎的昆虫,虽仍有余力,却瞧不清整张网,也无法将这网撕开逃出来,他杀死的人越多,反而给自己竖起了越多的敌手,愈发陷入了敌人的陷阱之中。
温玉窝在沙发里,听完了这整件事,眉头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样的关头,忽然出了这样一件事,难道真的是一个巧合?
温玉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海南剑派……很有钱么?”
一点红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而后道:“海南剑派乃是琼州的本地帮派,以剑法诡谲辛辣出名,但琼州本就是偏僻之地,物产虽丰,但实在也不太挣钱。”
那也是,琼州虽然出产温玉很喜欢的椰子,海里还有大生蚝可以吃,但是……这些东西在现在显然算不上经济作物,琼州一地,也是著名的蛮夷落后贫穷之地。
温玉道:“既然如此,海南剑派哪里来的十万两黄金来悬赏你的人头?”
一点红道:“说是发现了什么沉船宝藏。”
温玉又问:“那东溟派呢?”
一点红道:“还在,东溟派单家请我杀了海南剑派贾东南之后,他们的势力在琼州海域一带已十分庞大。”
温玉陷入了沉默。
她忽然道:“海南剑派收获了一笔天外横财,这笔钱不拿着对付东溟派,居然来对付你一点红?”
一点红忍不住笑了,道:“你果然也觉得这是个阴谋。”
不过,这一定是个阴谋。
即使海南派要复仇,然则冤有头债有主,一点红虽然是凶手,但买凶的东溟派却显然要负更大的责任;再者,东溟派自五年前大挫了海南剑派的锐气之后,在琼州一地,俨然成了龙头老大,压得海南剑派抬不起头来。
海南剑派要拿这笔钱来复仇,最有性价比的是去找东溟派的麻烦啊!既能复仇,又能夺回失去的地盘……这钱拿来找一点红麻烦,就好像是把钱扔到水里去只为听个响一样,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温玉跳起来,啪得一声打在这人手上,让一点红苍白的手瞬间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温玉炸毛:“你都知道是阴谋,还不来找我,自己扛着做什么!信不信我薅你头发!”
一点红居然又勾了勾嘴角,忍不住放松了些。
他沉声道:“抱歉,只是不想让你再徒增烦恼,你还是专心对付上官金虹吧。”
温玉皱着眉,道:“老实说,你这事蹊跷得很,在这节骨眼上出,更是蹊跷,我总觉得和上官金虹脱不了干系。”
一点红皱眉道:“上官金虹?他出黄金十万两要我的命干什么?”
温玉也想不明白,她只是直觉上觉得,这事儿和上官金虹一定脱不了干系。
果然,几日之后,温玉就收到了上官金虹的信,邀她去往保定的一个庄园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