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文小郡王连着他那三五个打手,被卫骞拎小鸡儿似的扔了出去。
“文峻!”亓深雪从窗边往下望去,故作惊讶道,“小郡王,您的脸怎么肿了?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啊!”
文氏是京中大族,却发于阳县,旁支如今仍在这里经营,还是文小郡王的母亲娘家。所以文家人在阳县很是跋扈,连县令也从不放在眼里,文小郡王又时不时回来探亲,每次都是大张旗鼓、招摇过市,欺男霸女,阳县人就没有不认识这个纨绔子弟的。
街上不明就里的路人纷纷朝他看去,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甚者有人在暗处拍手称快。
文小郡王捂着一边熊猫眼,愤愤不平地咬着后槽牙,他盯着楼上窗口的亓深雪,各种污言秽语都涌到嘴边就差骂出口了,一瞥眼看到个头几与门框齐高的卫骞,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吞,先撤再说,太丢人了。
卫骞双手抱臂,冷声道:“站住,就这么走了?”
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可是听见这位小郡王豪言壮语,说要让亓深雪痛哭流涕大喊三声“我知错了”。
卫骞挑了挑眉。
“……”文小郡王脚底黏了黏,视线在周遭围观百姓身上匆匆划了一圈,越发感到害臊,他嘴角抽搐了几下,见卫骞又往外迈了一步,怕再挨打吓得连忙喊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说罢就一脚踹起一个打手,在几人的遮挡下掩面而逃。
亓深雪在楼上看得拍手直乐。
旁边的护卫小心翼翼地问:“他好歹是个郡王,要是回去告状,上头不会怪罪我们吧……”
这时菜上来了,亓深雪哼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他不敢。”
文峻这个郡王并不值钱。
原先的文老郡王是他爷爷,积了一辈子德,还教圣上读过书。结果到了他爹这一辈,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生个儿子,又是照葫芦画瓢,整天斗鸡遛狗不干正事。
文峻他爹在青-楼狎妓,宿醉后调-戏强迫琵琶女,结果失足跌进了湖里,被人发现的时候一-丝-不-挂,就脖子上挂着件粉红肚兜,十分丢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气了。
文家也算书香世家,这下成了京里笑柄,连文夫人也抬不起头来。老郡王古稀之年悲恸过甚,没一年也病逝了。
圣上唏嘘老郡王老来丧子,感怀老郡王一生善举,这才特许文峻平级承袭郡王,否则这爵位正常轮到文峻这一辈,都降成了“奉国将军”,没钱没职的虚衔一个。
大宁朝历代皇帝都喜好封赏臣子,那些有名没名的爵位传到了如今,光是住在京城里的“奉国将军”就已多达三四百人,更不说那些混不下去只好回老家的。
文小郡王有些聪明,但偏生不爱用在正道上,又有个望子成龙但极其彪悍的母亲。他表面人模狗样,实则背地里越发声色犬马,整日不是混迹花船就是流连赌坊。又不读书不考科举,做官无望,这些年几乎把家底败个精光。
他要是因为在外面跟人打架斗殴,还打输了,回家告状,别的不说,他娘就先拿搓衣板教育他了。
虽然都是不务正业的纨绔,亓深雪却一直和他不怎么对付,看不惯他那些龌龊做派。
哼,早就想打他一顿了。
京城人多口杂不好收拾他。况且他养的那些打手都不是什么善茬,亓深雪也不想因为这种争风斗气的事,惹得阿爷担心。
卫骞拂了拂身上灰尘,回到包间,就见少年心情颇好地摇着脚尖,正用勺子舀着糖醋莲藕丸子吃。
他在亓深雪对面坐下,包间的方桌太过秀气,他身形颀长挺拔,多少有点伸不开腿脚,只好大马金刀地往外侧了侧,看着亓深雪道:“这么高兴?”
“嗯!”亓深雪答应了一声,才忽的回过神来,收敛起自己得意的嘴角,小声道,“是他先冲上来,要把我赶出去的……是吧?”
他看向一旁的护卫大哥。
目睹了全过程,以及小公子如何拿银票羞辱人家的护卫,一时哑然:“是,是……”
卫骞想到他刚才害怕地扑在自己身上,紧紧拽着自己袖口朝自己告状,眼睫下宛转流波的画面,更加心疼了几分。
他盯着亓深雪吃丸子,看到糖醋酱汁沾到了少年嘴边,忍不住伸手要去帮他擦掉。
亓深雪却先行舌尖一舔,把那一点澄红酱汁给卷进了嘴里。
卫骞空落落地把手放下,转而发觉配给亓深雪的两个护卫少了一个,要不是刚才他及时赶到,后面还不知那个姓文的纨绔会对亓深雪做什么,两个人他尚觉不安全,如今怎么只有一人了。
便沉着脸问及另一个人的去向。
护卫忙将小公子今日的逛吃逛吃讲了一遍,还没讲到首饰店那一岔,就被亓深雪嫌他罗里吧嗦,给打断了:“是我让他去的,舅舅不要怪他了。”
他叫舅舅真的挺好听。
卫骞脸色瞬间好看了起来,一脸的纵容:“好,你高兴就好。”
护卫:“……”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亓深雪因为给了文峻教训,一时高兴多吃了几颗莲藕丸子,结果很快就吃不下其他菜了。本着来都来了,他挨个菜色尝了尝味道,尝到一道素鸡时,就被这个荤不荤素不素还裹着浓厚红烩汁水的口感腻到,反胃的感觉瞬间又冲了上来。
他忙放下筷子,拿起之前放在一旁的糖葫芦咬了一口,酸溜溜的味道盈满口腔,这才堪堪压下。
但是之后什么都吃不下了。
亓深雪咬着糖葫芦外面的晶莹糖衣,抬头时看到卫骞头上插着一支木簪。说是簪也高估它了,只是一根笔直的光溜溜的小木棒而已,没有任何花纹,用来固定发髻,木头外面都包浆了,想必是已经用了很多年。
他看了两眼,便想到自己买下的那支乌金木螭虎宝簪。
亓深雪喜好收集古董,这是众所周知的。在他的溯雪院里,有专门一个小库房,收纳了这些年他收罗和拍卖来的诸多好玩意儿。倒也不是多爱把-玩,相反的,他常常见时心动,买来以后玩不了两天就腻了,就叫云吞收进库房。
时间一长,库房里到底堆了多少东西,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买下乌金木簪的时候,一是因为它确实是件宝贝,二来,亓深雪见到簪子上威猛灵动的螭虎雕刻的时候,一个挺奇怪的念头就自然而然蹦了出来——它肯定很适合卫骞吧。
但是买了以后又觉得,无缘无故的,给他买簪子干什么?
现在亓深雪心里又想,他帮我教训了那个惹人厌烦的文峻,送他个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于是亓深雪去摸出那只锦盒:“咳,那个,我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看见个挺适合你的东西……”
“嗯?”卫骞看他吃不动了,拿起碗筷。
为了能在天黑前捣毁匪寨,他一整天奔忙不歇,连口水都没有喝上,现在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遂捡捡外甥吃不下的菜先垫巴两口。
亓深雪愣了下,说道:“菜都已经凉了,还是我吃剩下的,再重新加几道新菜吧?”
“不用。”卫骞摇头,将桌上菜稀里糊涂扒拉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剩这么多,花了银子的,不吃浪费了。等回到朔北,这么好的菜都吃不着了。”
亓深雪都把螭虎簪掏出来一半了,听他这么说,手上停住了。
阳县的酒楼并没有多贵,这一桌菜加上茶水点心,也才五六两银子。对大手大脚惯了的亓深雪来说,就是牛背上拔毛,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五两一桌的饭菜,他都舍不得浪费一口。若是知道自己五千两买了一支除了漂亮毫无用处的簪子,怕是能气得跳起来打自己屁-股吧……
亓深雪默默地把簪子收回来,但卫骞已经看见了:“这是什么,送舅舅的?”
“……”亓深雪硬着头皮拿出来,“啊……嗯。刚好看见,就随手买了,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
卫骞道:“喜欢。”
亓深雪:“啊……”
卫骞看向他手中的簪子,眼中一闪,这是小外甥第一次专门想到要给自己送东西吧。“你送舅舅的,舅舅当然喜欢。”他一手按在了亓深雪的腕上,眸色深深地凝视着他:“能帮舅舅戴上吗?”
他都这么说了,亓深雪只好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头上用得都包浆开纹的木簪拔-出来,插-进自己这支乌金木的。
螭虎自当配英雄,亓深雪插好簪子后,不得不说,真的很配卫将军的气质。
包间里没有镜子,卫骞对着佩刀刀刃看了两眼,颇为欣慰,随口问道:“贵不贵?给你的银子都花完了吗?”
旁边护卫瞠目结舌,眼看着自家将军将皇城脚下一处七进大宅给戴在了头顶上。
他嘴-巴蠢蠢欲动:“五……”
亓深雪忙道:“五文钱!”
“这么便宜?”卫骞惊讶:“这摸着像木头的,倒也是,应当不贵……不过它怎么乌漆嘛黑?”
亓深雪眼神天真无邪,眨了眨:“可能是专门烧焦了的一种工艺吧……”
卫骞不懂这些花花巧巧的事情,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亓深雪也跟着点点头,模样乖巧:“嗯。”
卫骞难得收到小外甥的礼物,不由心生炫耀,赞许道:“这簪子又便宜又好用,舅舅很喜欢。下次再见着,倒是可以多买几支,这个很不错。”
“……”
将军,一支就够您倾家荡产了。
护卫一肚子话,但瞥了眼亓小公子略含警告的眼色,护卫不敢说。
“舅舅。”亓深雪不想他继续追问这个事了,忙转移话题,“剿匪的事情怎么样了?”
毕竟这事关他还能在外面玩几天。
卫骞继续扒拉起饭菜来,边说:“贼首已擒,匪窝也都控制住了。剩下一些散兵游勇还有解救人质的活儿,有钟贞呢。天色黑了,不好再行军返程,便暂且在匪寨里扎营,待将赃物清点清楚再回京复命。”
远在匪窝收拾残局的钟贞不由打了个喷嚏。
一听匪窝已经被捅了,亓深雪又来了兴致:“我能去看看吗?”
卫骞皱眉:“匪窝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
他不舍得亓深雪去那种地方。雪白的小外甥,当然应该住在漂亮干净的金丝床上,一尘不染才对。
亓深雪眼睛一垂,趴在桌头往他那蹭了下:“我都没有见过匪窝长什么样子……门上是不是全是倒刺,门前是不是插着血红的大旗,屋子里挂着聚义堂的大匾,背后还悬着一对大板斧,座椅上铺的全是虎皮!”
这都是哪跟哪,难道又是那些杂书里写的?
又或者是他的小册子上记的……
卫骞头疼了一下,真正的匪窝里不管是虎皮和板斧,通通没有,那都是说书人给故事加的彩头。匪首就是洗劫了原本在半山腰平静生活的一个小村子,然后以此为老窝,昼伏夜出,四处抢劫罢了。
他们杀进匪窝的时候,甚至遍地都是腥臭味。
亓深雪抿了下嘴,在桌子底下拽了拽他是的衣角,小声求道:“舅舅……带我去嘛。”
卫骞被他真挚单纯的眼神盯着,心里一个激灵,就像是看到一只软绵的小动物朝自己哀求,这谁受得了!一下子原则和坚持全部崩塌,糊里糊涂颔首道:“好……”
吃完饭,几人便出了城,往阳山。
不过去匪寨的路并不平整,前半段还能行车,后半段却只能徒步上去了。
小少爷好穿软底鞋,是不适合走这种山路的,卫骞说背他一段,却被小外甥拒绝了。
卫骞没有再坚持,收回手后,莫名的有些遗憾。
亓深雪这一天因为没人管束,在街上杂七杂八吃了很多零嘴,后来在聚福楼又吃了不少东西,弃车走路的时候,便觉得心口难受得紧。完了,得意忘形了,确实不应该吃太多的……若是叫他背,他后背硬邦邦的肌肉压着自己肚子,只怕当场就吐出来了。
不行不行。
亓深雪停下来缓了两步喘口气,见卫骞驻足在稍前一些的地方耐心等他,生怕男人发现他的异样,忙往下咽了咽唾沫,又挑着小灯笼小跑追上去。
但腹中越咣当越像是搅在一起,整个肚子里像浆糊一样颠三倒四,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远远的终于望见了一截碎石小路,那是通往匪窝的最后一段路了,穿过这片小林子,后头就闪烁着淡淡火光。应当是剿匪军已经在安置了。
“就在前面了。”卫骞道,“来,小心点。”
道路硌脚,又是晚上,很容易崴脚。
正回头想扶一扶亓深雪,却见灯笼掩映下,少年脸色煞白一片,鬓边都是冒出的细碎汗珠。小小的一盏圆灯笼,挂在他细痩的腕上仿佛有了千钧之重,压得他摇摇欲坠。
卫骞忙一把将身形虚晃的少年抱住,揽在身前问道:“怎么不舒服?靠在我身上。”
忽然一阵邪风从匪窝里吹出来,带出淡淡的很不好闻的味道。
“没、没事……你放开……”
亓深雪突然开始挣扎。
明明虚汗都出成这个样子了,身体一直瑟瑟发抖,也不知道到底拗什么。卫骞以为他又突然闹什么别扭,怕一松手他会摔倒,搂得越发紧了。
亓深雪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面色一急,突然拽住卫骞领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