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深雪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阳县确实比京城差太远了,也没什么特色的风景。但因为这是亓深雪第一次出远门,心情难免雀跃,即便是很寻常的铺子小摊,他都逛得津津有味。
这么东瞧瞧西看看,有的没的买了好多东西,还买了两只很漂亮的风筝,两名护卫彻底沦为拎东西的苦力。
遇到街边卖炸糖糕的还特意买了一个尝尝,但才吃了一口就又被吹糖人的给吸引了过去。在京城的时候,这些东西他从来都只能看、不能买,好像他碰一下就会被病情加重似的。
这回到了阳县,没人管没人问,亓深雪脱了笼的小鸟似的,想干什么干什么。
三人在街上逛了大半日,亓深雪差不多把整条街都溜达了一遍,终于买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这才晃晃悠悠往聚福楼那边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和两位护卫大哥聊天,亓深雪才知道,他们其中一个就是阳县人,但十六岁就去朔北从军了,如今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家。而另一个家在京城稍南一些的地方,也不算很远。
两人边走边感慨说:“这次跟着将军回京的一百亲随中,有不少人情况和我们差不多,家就在京城附近。我们不能擅离队伍回家,但将军却提前安排了人去通知我们的家人,将他们接到京城相聚。”
军中人聚少离多,许多汉子十几岁离家,保家卫国一辈子,幸运的能够衣锦还乡,但更多的士兵直至战死沙场都没能再回家一次。
所以虽然这场相聚很短暂,可能不过是一起吃顿饭、喝喝茶,或者一块去量身衣服买点东西,但大家都很感激卫将军。
亓深雪在书上读到的,从来都是“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的豪气雄壮,即便读到“马革裹尸还”,也只是唏嘘两声便不爱看了。他不喜欢别离,更不喜欢谈生死。所以也很少特意去想,这一声声战鼓、一道道捷报背后,其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罢了。
世人都盛传,朔北将军英武不凡,是大宁朝的常胜将军,城关上的朔字旗就像是扎在边疆的一根定海神针。
只要有卫骞在,朔北城就在,大宁关隘就永不会倒。
亓深雪见过卫骞身上的疤痕,那不是自己拔个倒刺都能被疼哭的伤,是很狰狞的,几乎贯彻胸膛的痕迹。
卫骞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而已。
真正守护大宁的,不是那几丈高的石头城墙,而是卫骞这样的许许多多的,敢用肉身迎击刀枪的平凡人。
听了两人的话,亓深雪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
回过神来,听说那位护卫大哥是在阳县有个小妹,因为小妹才生了孩子,娃娃还太小离不开娘亲,所以还没来得及相聚。
亓深雪啃着糖葫芦若有所思,就打算送他点礼物,让他带回去看看妹妹。
正好路过旁边一家首饰铺子,亓深雪带着两人就走了进去。
铺子不大,靠墙几只博古架,留着山羊胡的老板靠在柜台后面给存货擦灰。
看见他们进来了,老板打量了领头的小少爷裹着件半旧不新的披风,头上脖子上没一点珠光宝气,手里还攥着孩童才吃的糖葫芦零嘴儿,遂懒洋洋招呼了一声,就叫他们自己随便看看。
亓深雪转了一圈,选中了一只玉兰花银镯,要付钱时注意到老板手里正在擦拭的发簪。
他眼睛毒辣,对好东西向来敏锐,快步走了过去问道:“这簪子怎么卖?”
老板不耐烦地瞧了他一眼,这才看清来人披风内的衣裳料子,竟是珍珠缎,因其在阳光下会散发淡淡的珍珠色光晕而得名,千金难得一尺,乃是御贡之品。
前两年县太爷侥幸得了一块布头,做什么都不合适,后来干脆裁成了两块方帕,走哪儿带哪儿地炫耀,都磨边了还不舍得换。
这珍珠缎好是好,漂亮也是极漂亮,就是太容易勾丝磨毛,即便是京城那些能用此缎的大人物,也都是用来做宴会所穿的礼服。可眼前的小公子……竟然用珍珠缎做骑装,只怕穿一次就要报废了,何等之阔气!
老板立马换上了一副谄媚笑容:“小公子好眼光啊,这支乌金木簪子可是前朝宫中之物……”
亓深雪拿起那支簪子细细看了看。
簪子通体乌黑如墨,覆着一层油润光泽,炳烛一照,墨色中藏着水波似的金色流线,隐隐生辉,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好乌金木。簪体微弯,簪头借木势雕成了一只螭虎,簪头小而乌金木最为质硬,螭虎又以其盘曲灵动、威猛神武而极为难雕,又可见雕工之精。
亓深雪摸了一把,便知道这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伸出手指开了个价,老板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这可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传家宝,我爹临终前,对我语重心长,让我保护好它……所以得加钱,这个价。”
“五千两?!”两名护卫看见他比出的手势,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俩怕小少爷不谙世事被人骗,忍不住了,“你这是黑店吧!砸了你这铺子能值这么多数吗!”
老板看他俩不识货,撇嘴道:“不买算了。”
“买。”亓深雪按住簪子,扯开自己的佩囊看了看,不由皱了下眉头。
当时赌气跑到京北大营,是一时兴起,没有带太多银票,吃喝玩乐尚且不愁,可买宝簪却是不够的。
老板挑着眉梢搓着手,等他掏钱,见他久久不往外拿,还以为他拿不出,难免奚落道:“要是没这么多,就请回吧,我这宝贝可不少人等着买呢!”
“……谁说不够了?”亓深雪掏出一枚小章,叫他铺来笔墨,飞快写了几笔,把小章哈了哈气润湿了往上一盖,“拿着这张纸,随便找一家宝珠银号就能兑钱了。”
“宝珠银号?”老板忙捧起单子半信半疑,那可是大宁朝最大的银号,在整个宁朝各地都有分铺,他才不信这么一个小小少年随便写几个字,就能从宝珠银号里兑出钱来,“你且不要走!我这就去银号问个究竟,你要是敢耍我——东子!”
一名高壮的伙计从后面钻了出来,叉在了铺子门口防止他们骗了人开溜。
两名护卫唰一声也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兵器:“小公子,到我们身后……”
一转头,亓深雪已经就近找了个带靠背的椅子,竟懒洋洋地喝起茶来,还因为茶叶难喝而抱怨了两句。
“……”
不多时,铺子外就传来了老板乐呵呵的笑声,一进门就一脚踹走了挡门的壮仆,一改方才的冷横,热情地朝亓深雪躬身哈腰,赶紧把木簪用锦盒包好双手奉给亓深雪:“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是小东家,失敬失敬,您再看看我这铺子里还有什么相中的,您只管言语,我一水儿打包送您府上去!”
两名护卫目瞪口呆。
亓深雪眼神瞥向了先前挑中的兰花银镯。
比起那只五千两的乌金木簪,这银镯子连个毛都算不上,更何况,若能结识眼前这位,八个银镯子他都舍得送。
老板心领神会,立马拿丝绢将镯子包好:“今日是我这铺子开张十年的大喜之日,这镯子当个添头送您了!”
亓深雪抿了抿唇,淡淡“嗯”了一声,便带着两个护卫出去了,全然一副贵少爷做派。
老板含泪千别万送财神爷:“慢走,慢走!常来啊!”
走出一段,没多远就到了聚福楼,亓深雪找了个僻静且靠窗的包厢坐下来,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伸了伸腿,累的往桌子上一趴。两名护卫默不作声地跟进来,将手中拎着的东西都整齐地放在了屋角。
歇了一小会,点了茶水,亓深雪才掏出那只银簪,叫住那护卫:“这镯子太花哨了,我不喜欢,正好你不是有个妹妹吗?我反正也是要在这里吃饭的,会吃很久,你回去看你妹妹吧,镯子送她了。”
他扭头看了看墙角:“那几个盒子,我也不想要了,你也一并拿走吧!”
护卫大惊:“这怎么行?”
镯子尚且不很贵,但那些盒子里可都是才买的补品!
而且卫将军特意叮嘱了,要严防死守跟在小公子身边的,他怎么可以擅离职守!
“我又不是会飞,吃个饭还能有人打我不成,还要两个人盯着?”亓深雪把镯子往他怀里一塞,懊气道,“反正我不要了!你要是也不要,就送给你相好的!不然就扔了吧!”
“这……”那护卫不知如何是好,既然都来了阳县,若说不想去看妹妹是假的,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舍不得这个机会,便千恩万谢了几句,揣着银镯子下楼去了。
另一个留下的护卫瞧着亓深雪,嘿嘿笑了一下。
这位小少爷,其实处处都想着旁人,只是嘴-巴有点硬罢了。
亓深雪被他盯得发毛,回头却只看到这人在傻笑,简直莫名其妙,他背过身去“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
方才的首饰铺子里,又急匆匆来了位客人。
一进门,就嚷嚷着道:“老板呢!钱我带来了,方才那支簪子给我包起来!”
喊了两声,后头才出来人,那老板定睛看了看,讪讪笑道:“哟,文小郡王啊,忒不巧了,那簪子刚才已经卖出去了……”
文小郡王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气恼道:“怎的就随便卖给别人?!”
老板躲了一下:“您瞧了两眼后,只说再看看,也没说就定了……况且,人家公子给我开了这个数,我就是个做生意的,也不太好拒绝不是……”
文小郡王一看他比划的手指,顿时一噎,更觉晦气了。
老板看他面色不善,不敢得罪他,忙往外指了指:“那小公子就往那边去了,我听他们说话,估摸着是要去聚福楼吃喝一顿,您兴许过去问问,看看他是否能割爱给您?”
“……”
文小郡王之前在亓府吃了瘪,这事儿被大嘴-巴传的整个贵族子弟圈子里都知道,惹得人人嘲笑,他有气没处撒,图个散心跑到了阳县堂兄家里。
今天逛街好容易看上一支簪子,老板却开价两千两。
他虽然挥霍惯了,但因为亓深雪相亲那个事,害他被娘责骂了一顿,月钱和私房钱都被没收了。所以当时手里紧,实在没钱买。回去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喜欢,便找堂兄和其他朋友凑足了两千两。
谁知哪里来的土大户,竟然五千两截胡了,疯了不成!
但文小郡王又没有办法,毕竟就是拎着他脚脖子倒起来甩一甩,都不可能再吐出额外三千两了。
他气得要死,虽说没钱去跟人家争,却仗着自己大小是个郡王,就想去找找那个土大户的晦气——民不与官斗,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富商少爷的钱好使,还是他小郡王的名头好使!
说着就带上了三五个扈从,冲进了聚福楼。
楼上亓深雪点了几道阳县的特色菜,一边等菜,一边喝着清茶。
忽的就听见下头“砰”的一声,应该是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
他随便看了两眼,只看见一个宝蓝锦衣的背影,在底下耀武扬威,吆三喝四的:“叫你们王掌柜出来,今儿个这酒楼本郡王包了,把其他人都给本王赶出去!”
那王掌柜捧着圆肚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小郡王,小郡王哟,您这又是做什么?”
文小郡王踩着凳子道:“本王今日要在你楼里宴请宾客,速速把其他闲杂人等都轰出去!这些银子够不够?”他掏出一堆锃亮的大银锭,狠狠的往桌上一拍。
他的几名手下已经开始四处轰人,一楼大厅里坐着的都是普通食客,惹不起躲得起,都纷纷往外跑。有个别不认识这个所谓“小王爷”,不大愿意走的,就被那几个打手扈从推推嚷嚷,直接将他们往外丢。
大厅赶空了,就上楼来继续轰人,言语动作很不规矩,还有包间里吃饭的小女娘们,被吓的瑟瑟发抖。
眼看小郡王是动真格的,店里小二无奈地跑来请亓深雪:“小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您看……”
亓深雪看清了底下颐指气使的是文小郡王,不由嗤笑了一声,不满道:“我饭菜都点好了,还要等人呢,我不走。”
小二为难道:“可是楼下这位咱惹不起啊,这是位小王爷……”
他嗓音清亮,文小郡王再听不见就是个聋子,他踩着楼梯上来,半道儿抬头一看,瞧见那包间里的人是谁,顿时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亓深雪!”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买了宝簪的肯定是这厮无疑了!
“区区郡王,也配自称王爷了?我平生,最看不惯那种有几个臭钱就仗势欺人的人了!”
亓深雪理都不理他的,随便撕下一块包盒子用的浅色锦布,在上面盖了小章,然后探头朝下喊道,“掌柜的!你这店我盘了,多少价你自己开!”
他瞧了眼走到楼梯一半的文小郡王,手掌拢在嘴边道:“劳烦您把这些打打砸砸不知礼数的野蛮东西,都给我轰、出、去!——哟,文小郡王,您怎么在这呢?”
文小郡王气得脸都紫了。
他蹬蹬蹬脚步极重地上楼来,似乎是要动手,护卫见他气势汹汹,横刀挡在了亓深雪面前。
但这位毕竟有爵位在身,护卫也不知能不能真的动手。一时间,屋内屋外对峙僵持住了。
文小郡王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有卫骞,便心下一喜,以为亓深雪也是自己跑来散心的,不由狰笑了起来,冲进包间道:“亓深雪,在京城有亓相卫骞护着你,在这儿,可是本王的地盘!连县太爷都要让我三分!识相的就大喊三声‘我知错了’赶紧滚!否则可别怪我把你这张漂亮脸蛋打肿!”
“锃”一声,护卫的刀已经缓缓出鞘了。
亓深雪看了眼窗边,竟在文小郡王的辱骂下走了会神,片刻后他垂了垂眼帘,温温绵绵的低声道:“县太爷让不让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再不让开,我舅舅就要来打你了。”
文小郡王讽笑道:“亓深雪,是不是怕了,在这虚张声势?卫骞根本就不在城里!”
亓深雪睫毛颤了颤,像是真的被吓着了一般,看向他的视线无助又彷徨。
文小郡王刚要张口,忽的背后咫尺之遥,一道低沉声线响起:“谁说我不在?”
浑厚的压迫感倾头而来。
“……!!!”文小郡王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吓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趴在地上,直抱住了门框才站稳了身体。
他惊恐万分地盯着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卫骞,再往外看,自己那些打手竟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鼻青脸肿地躺在了一楼的地板上,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你你你,你怎么——”
亓深雪两步扑到了卫骞身边,躲在了他身后,他探头瞅了文小郡王一下,又受惊的小老鼠似的藏了回去,可怜巴巴地说:“舅舅,他要打我。”
亓深雪眉眼形状温柔,眼尾微微上翘有如桃花,稍一带雾气便觉水汪汪的,他揪住卫骞袖子:“舅舅,他还说要把我脸都打肿。”
文小郡王:“……”
你还装!你刚才根本不是这样的!
卫骞眼皮下垂,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文小郡王。
文小郡王默默咽了声唾沫,心中欲哭无泪。
……见鬼。
怎么到哪都能碰上这位杀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