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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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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到阳县需三四天路程,出发那日,亓深雪难得没有睡懒觉,几乎是晨光照进窗柩的第一刹,他就醒了。京北大营的床实在是太硬了,他觉得身体像是在石板上烙过似的,浑身酸痛。

但一睁眼,就发现脚边的地铺已经收拾没了,卫骞也不在,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

……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他明明提醒自己不要睡的那么死了,可还是没有听到一丁点动静。

亓深雪半懵半醒,心里蓦的一沉,正失落地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忽的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以及有人低声交谈:“阳山多密林,箭矢一定要备足,还有……”

话音未落,突然窗页呼啦一声向外打开,站在窗外的人猝不及防被扇叶一下打在后脑勺上,径直拍得人眼前一花。

一旁的熊副统领倒吸一口凉气,替卫将军感到脑袋剧痛。

紧接着从里面钻出来个单薄清瘦的身影,一身白白软软的里衣,因为铺盖枕头都太硬,睡得颊边和锁骨都是红印,烙在白皙的皮肤上跟被人掐过似的。

卫骞捂着后脑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视线交错,他将手上军令册交给熊副统领,同时侧身挡住了熊副统领的视线,拧眉道:“怎么不穿衣服?”

亓深雪愣了一下,才说:“我以为你们走了……”

房间外不远处就是空旷校场,风吹起来毫不留情。

卫骞看他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冷风刺激的,还是哭过了,忙大步流星走进房间,一手关窗,一手抖开被子将他重新裹起来:“都答应你了,不会骗你的。赶紧把衣服穿上。”

亓深雪这才注意到床尾摆着叠好的衣物。

“营里没有太好的食材,烙了几个酥饼。”卫骞掏出用油纸包好的酥饼,放在桌上,因为一直在怀中搁着,所以还热着,“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卫骞走过去收拾床铺,叠被子,许是因为被亓深雪贴身盖过,被子里还有淡淡的衣香余温,清新淡雅得与这莽宕武场格格不入。上次就觉得亓深雪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今日一闻,果然让人在意。

他盯着面前凌乱的被褥,思考片刻,把整张脸埋了下去又确认了一下。

“这个饼……”亓深雪捧着酥油饼闻了闻,小口尝了一点酥皮边,有种桃子香,他想问这是什么做的,一抬头,看到趴在被子里姿势变态的卫骞,“……”

卫骞深吸了一会,抬起头发现亓深雪警惕地盯着自己,忙说:“别误会!就是觉得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亓深雪这两天都把那事抛在脑后了,一听这,啪,慌得把饼掰碎了,他心虚地转过身去:“啊,是吗?就、就是京城里卖得最好的那些香啦,很多人都在用的……可能刚好买到一样的吧。”

这么久了卫骞都没有找他算账,应该压根没有认出来那晚的是他,只要他好好圆过去……

卫骞实在不懂贵族这些玩意儿,他盯着亓深雪看了一会,转念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仅狐疑了一下就暂且放在了心里,他将叠好的被子收在箱子里,转身朝亓深雪道,“吃完就该出发了。”

“唔唔好。”亓深雪叼着一小块酥饼站起来。

卫骞看着换上了骑装的金贵小少爷,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般武人的骑装猎装都以深色为主,或多或少糅着皮革,既耐磨损又轻便实用,而且蹭上沙泥血渍也好清洗。

而亓深雪则是通体一身雪白,远看素净清新,离近了就能发现,他翻折下来的领口、袖口,还有腰封衣摆上,全都以细细的银线绣着卷草宝花,极显精美。

往日懒倦披散着的长发,也配合这身衣服,高高地束成一个马尾,还在里面细细地捆了一根小辫子,发带的尾巴柔-软地搭在肩头,缀着一颗碧玺小珠子。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要去打马骑猎,反而乖乖的像是一只随时会掉进猎人陷阱的小羊,越是看着乖顺,越是让人想将他捕回帐中,揉圆搓扁。

狩猎者的本性让卫骞忍不住频频往亓深雪身上看,他做久了血腥杀-戮的事情,看着干干净净的小羊,一面心中微微躁郁看不惯他的雪白皮毛,一面又想要保护住这片无暇纯粹。

直到门外钟贞请示,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卫骞移开视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亓深雪身弱畏寒,又金尊玉贵,无法和其他人一样风吹日晒地奔波,钟贞特意为他备了一辆小马车。亓深雪钻进去的时候,没抱有太大希望,却发现里面竟然铺了厚厚的绒毛垫子,还有用来靠腰的枕头。

钟贞偷偷探头道:“小公子,虽然比不上你们相府的马车豪华,但我们将军可是把从朔北带来的羊绒毯子全都铺上了,枕头里也都塞的是羊毛,这枕头皮都是白叠布,纯棉的,云吞说你好起疹子,用这个绝对不会!当然看着是朴素了点。”他贴到亓深雪耳朵旁小声说,“因为是我们将军昨夜亲手缝的!”

亓深雪眼角一跳,他还会缝枕头?

这也太贤惠了吧,虽然有点丑。

“还有……哝!”他扬扬下巴,亓深雪扭头看到坐垫上一个圆形的点心盒,“你爱吃的糖,将军托人快马加鞭从朔北城送过来的……哎呀呀呀疼疼疼!”

没说完,后领就被卫骞揪着给扔了出去,冷声:“多嘴。”

亓深雪打开点心盒,看到里面塞满了一粒粒糖块,还多了别的上次没有的果脯点心。他靠在铺了好几层的羊毛垫子上,看着那一个个针脚粗犷但意外很结实致密的白叠布靠枕,表情有些意外。

他撩开车帘,刚好看到卫骞牵着匹高大的骏马,正从钟贞手里接过一柄长-枪,看来是准备骑马前进。

“你……”亓深雪小声问道,“你刚才被我拿窗户打了脑袋,伤还好吗?要是撞破了的话,不能吹风的……”

卫骞挽了个枪花,背在身后,毫不在意地回答道:“无妨,舅舅练过铁头……”

“……”钟贞忙踩了他一脚,低声说,“我看您不是练过铁头功,是脑壳里都被灌了铁水吧?小外甥那是问你脑袋上的包吗,那是想叫你一块坐马车,和你说说话。”

卫骞看了一眼,蹙眉不信:“是吗?”

钟贞摇了摇头,啧着舌走开了:“得……您还是继续练铁头功吧。”

他俩离得稍有些远,亓深雪体虚耳力也不怎么好,只看到他俩嘀嘀咕咕,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卫骞犹豫了一下,远看着亓深雪道:“这么说突然是有点疼……”他将长-枪递还给钟贞保管,顺着亓深雪撩起的半面帘子,躬身钻了进去,在少年身旁坐下。

亓深雪果然往旁边让了让,还把怀里的抱枕分了他一个。

卫骞心里熨帖,嘴角弯了弯,朝外施令的嗓音都嘹亮了几分:“出发!”

上路后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沉默,亓深雪不时地观察他的侧脸。想应该和他道歉,也应该道谢……亓深雪虽然平日有点小任性,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

但卫骞一身正气,坐得笔直,直视前方整个一副誓破贼虏的表情,让亓深雪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气氛与他开口。

犹豫了一段,队伍已经离京远了,外面由灰扑扑的官道变成了青翠林间,亓深雪打开点心盒吃了一块糖,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见数百人的队伍拉成了长龙,整齐划一。

伴随窗外的是骑在马上的钟贞,见他探头出来,得意地展示了一下马技,逗得亓深雪拍手惊叹。

在他想伸手出去摸一摸钟贞的马时,蓦的道路一颠簸,马车剧烈晃了晃,亓深雪的脑袋差点撞上车壁,幸亏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托住了。险些从膝头滑下去的点心盒,也被卫骞一把捞起,放在了角落里。

钟贞瞥见自家将军责备不满的眼神,立马清咳一声正经下来。

亓深雪也心有余悸,讪讪不敢再往外探了,只老实地扒着窗口问道:“去剿匪就这些人够了吗?茶楼里动不动就说什么两军对垒,雄兵百万,钟副将,你们是不是还埋伏了很多人在暗处?”

钟贞大笑:“剿匪而已,哪用得着那么多人!区区贼寇,我和将军两人足以!你是没见过,我们将军一人,就能枪挑北戎十三将!那脑袋哦,能在枪尖上串成一串,滴滴答答淌一路——”

“咳咳。”车内传出声音。

“……”钟贞忙住了嘴,什么十三个脑袋,再吓着小外甥,但还不忘拍马屁,“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亓深雪半懵半懂,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卫骞,问道:“那朔北真的有百万雄兵吗?”

“那都是吹出来的。”卫骞漫不经心地笑道,“两军对阵时,大家都要吹一吹。这边说五十万,那边就要说八十万,但实际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士兵?那是连着军户、军医、民兵,甚至后勤喂马砍柴烧饭的老朽民夫,甚至是十一二岁上不了战场的童兵,也都算上。即便两边都心知肚明,但该吹还是要吹的,万一能吓跑他们呢?”

亓深雪听笑了,他往卫骞那边坐了坐,迫不及待又问:“朔河东边你去过吗,听说那里有个很窄的峡谷,叫一线天。”

“去过。”卫骞道,“确实只能由一人通过,要是胖点的,会被卡住。不过你这样细痩的,两个人并肩走都没问题。”

亓深雪见他真的去过,不由多了几分憧憬,一时间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都冒了出来。

简直有十万个为什么。

甚至又掏出了他那个什么都记的小册子,甚至小佩囊里还有随身携带储墨用的小竹筒和小尖笔,把卫骞说过的都写在了上面,直问得卫骞口干舌燥。

亓深雪写完又翻了几页,兴致勃勃的问:“那北戎人真的穿狼皮吗,还把鹿骨戴在头上做王冠?”

卫骞点点头:“在他们的信仰里,鹿是圣兽,所以北戎王的王冠是一整只镶满了宝石和银饰的鹿头头骨。他们的亲王也用鹿冠,不过是用鹿角做的。前年我们缴了好几顶,来日你若到朔北,还能戴着玩两天。”

说完,却没有听到亓深雪的惊叹声,侧目一看,见他抿着唇眼睛也黯淡了,才忽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连京畿近处的阳县都去不得,更不提千里之外的朔北了。

那对亓深雪来说,也许是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卫骞微微慌乱,不禁揉了揉他僵硬的脸颊,低声哄道:“没关系,那鹿角冠也没什么难的,你要是喜欢那个,舅舅赶明儿给你做一顶。”他拍着胸脯保证,“舅舅枕头都会缝,鹿角冠也很容易!”

“……”亓深雪瞥了眼旁边针脚歪曲的枕头,“还是不了,平白无故的杀鹿也不好。”他想了想,“你能帮我画下来吗?我也算是见过啦。”

卫骞被他塞!过宝贝小册子,盯着摊开的空白的一面拧眉,有些发愁。他为难::::?道:“舅舅只会画老丁头……”

亓深雪热情稍减,迷茫道:“……什么是老丁头?”

卫骞看他一脸好奇,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只好沾了沾墨,硬着头皮说:“就是,一个老丁头,借我俩炭球儿,烧了三张床,毁了三面窗,吓得绕着池塘团团转……”

亓深雪歪着脑袋,看他念咒施法似的,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瞪着大眼的三根毛老头,先是直直一愣,然后就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哈!丁、老丁头……哈哈哈哈!”

卫骞看着他笑,很无奈,过后忍不住也被他感染,无声地笑了一笑。

每每凝视他的笑容,卫骞都觉得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一直忘了问你。”卫骞趁机道,“这个册子是做什么用的?”

亓深雪把小尖笔和储墨筒都收好,很寻常道:“这些是我棺上的铭文。”

卫骞:“……铭文?”

亓深雪点头,抱起糖盒子吃了一颗,含混道:“等我走了,这些我来不及去的地方,没机会实现的愿望,不就都泡汤了吗?到时候就让云吞找人刻在我的白玉棺材上。大家为我好,不许我做这些事,可人如果有魂魄的话,不就想去哪去哪了吗?”

卫骞又一次低头审视自己手中的册子,一下子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才发现,它还挺厚的,上面的字米粒似的密密麻麻,多到哪怕是一个健康无恙的人,也未必能在有生之年全部做到。

如果不是多嘴问这一句,卫骞真的不会知道,看起来无忧无虑、任性骄矜的小外甥,原来那么早就已经在准备记录自己的遗愿。

天南海北地聊了这么久,又把亓深雪本就不多的精力给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哈欠,抱着糖点心盒,没一会功夫就开始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栽。

卫骞伸手将他拨了过来。

亓深雪顺着他的手臂倚在了卫骞身上。

“阿雪。”卫骞自言自语似的唤了两声,低头看怀中人眼下淡淡发青,想起昨夜少年死撑着不肯睡觉,夜里还翻来覆去的,梦话都是怕被他丢下。当时还觉得他这种执着有几分好笑。

现在,卫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亓深雪好像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还本能应了一声,卫骞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没事,想睡就睡吧……路还很长,可以多睡会。”

睡中的亓深雪更显得安静无害,只是眉尖微微地皱着,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

一睡着,血流变慢,亓深雪的四肢就会慢慢地发凉,这是他自小的老毛病了,只是这两年格外严重了些。所以在家的时候,即便是夏天,云吞也常常会给他备上小手炉或汤婆子塞在被窝里。

卫骞还不知道这些缘故,只是觉得怀里人似凉玉一样,只好握住他绵软雪白的手指一点点地往上揉搓。

少年真的很消瘦,摸上去没什么肉感,那些病态只是被外表的华丽衣物给遮掩了。

温暖掌心的抚摸,让亓深雪紧皱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他越发不自觉地往对方怀里靠去。

待他睡熟,卫骞俊美的面孔上敛去了笑容,他将亓深雪放平,用更舒适的姿势枕在自己腿上,这才推开窗,面色微冷地唤来钟贞。

“拿着这个,去抄一本,马上。” 卫骞吩咐道,声音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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