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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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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北大营建在京郊外北面的一处山坳里,早晚阴凉,又常有过山雨,一到了傍晚,头顶这一小块天总是雾蒙蒙的。

卫骞来到大营门口的时候,看到拒马旁,一堆士兵围着一个小公子。

小公子身披雪白的兔绒薄毛披风,里面是豆青的小缎子,腰间别着香囊玉佩,正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东张西望。士兵们鲜少见到贵人,单看那袖口衣摆上如波纹般隐隐流光的银线,就知他非富即贵。

这么个精致好看的小公子,突然出现在薄雾涌集的大营门口,若非他有脚会说话,倒真像山里迷路的小竹子精。

士兵们既不敢动他,也不敢擅自放他进营,都啧啧称奇地围着看。

“散了!”一声呵斥。

众人见是卫将军出来了,纷纷一哄而散。

终于听到熟悉的嗓音,被盯着围观了许久的小竹子精松了口气,揉了揉腰,也站直了。

卫骞肩披皮甲,寥寥几步就到了亓深雪面前,拧了拧眉向营外看了一眼,问:“你怎么在这?怎么来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家。”

“车夫已经走了。”亓深雪跺了跺脚,四处看了看,“你这里风好大啊,吹得我头都疼了……”

傍晚风是凉了点,但对他们这群武夫来说,刚好能吹散一天训练所积累的热乏,若是赶上过山雨,更是舒爽痛快。

但亓深雪却是一身病体,脸色发白,脸颊却浮起病态的淡红,自顾自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这就是校场吗,好大啊……那是旗杆吗,也好大啊……哎那个是……”

军营里的东西都很粗犷,和亓深雪平日里接触的那些精致小巧的物件很不一样。

他又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

“别看了,风大,先进去。”

不知道他被营卫拦在这里站了多久,卫骞追上去解了皮甲,又将外层的武服脱下来,罩在亓深雪头上,握住了他的小臂把他带回来,先领人进营内议事厅喝口热水。

“哦。”亓深雪低头钻进议事厅的帘子,入目就是一张沙盘,他围着转了两圈,又好奇又兴奋:“这是沙盘吗,好大——”

一杯热水塞进了他手里,打断了他的话。

大营里的椅子都是旧椅,图个结实耐糙,没有软坐垫也没有织靠,亓深雪没坐多会儿就觉得浑身难受,他偷偷把披风往屁-股下垫了垫,捧着热水小口喝了一点,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热水里有一点点很淡的茶味,但细看杯子里连茶梗都没有,比他平常品茶时第一泡的洗茶水都不如。可见其他人都是喝这个,他礼貌地没有多说话,但确实喝不下去了,默默放在了一边。

卫骞看他有精神四处乱看了,问道:“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亓深雪见还有外人在,指着脚下铺的地毯,毫无起伏地说道:“哇,这是地毯吗,好大啊。”

卫骞:……

旁边熊副统领闷着头,偷偷瞄了几眼,京中姓亓且和卫将军有关系的,只有一户人家,而这户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他一抬眼,见卫将军盯着自己看,福至心灵,连巴结的话都没敢多说,忙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帘子落下来,卫骞才转过来看向少年:“没人了,可以说了?”

亓深雪这才道:“……来福的毛毛打结了。”

卫骞思考了一瞬才想起来福是谁:“怎么打的结,是沾泥了吗。先用水湿一湿再擦,要是用水泡了也解不开,就只能剪掉了,小猫长毛很快的。”他说完才问,“就为这个?”

京北大营虽不算太偏,但坐马车也得一个多时辰才到。他大老远跑来,就为了问小猫毛打结的事?

卫骞看他不说话,故意道:“那问完了,我叫钟贞送你回去。”

“还有!”亓深雪一看他要走,忙拽住他的袖口,生怕他当真送自己回去。

亓深雪不想回家。

回去以后老爷子肯定会给他安排很多公子相看,他一点也不喜欢,到时候卫骞不在,就不会有人帮他赶走那些人了。想到假山后那两名婢女的对话,慌不择言道:“来,来送饭的,大份红烧肉……”

卫骞视线落在他身上,眉毛一挑:“肉呢?总不会是路上太饿,被你自己吃了吧?”

“……”亓深雪愣了下,窘迫得耳根都红了,硬着头皮说,“可能忘带了。”

气氛一阵沉默,亓深雪自觉自己这个说法十分荒唐且站不住脚,尴尬地抠了抠披风上的毛。

亓深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干脆一鼓作气,扭开脸任性道:“反正我不回去,你要是去找阿爷告状,我就连夜跑,跑去天涯海角!让你们谁都找不到。”

卫骞看了他一会。

之前就听云吞说过,他离家出走前科累累,无奈道:“你要实在不愿意回家,那……跟舅舅去阳县?”

“阳县?”亓深雪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行吗……不会耽误你们的正事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

此程虽说是去阳山剿匪,但一群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也配称得上是正事。京营这群将领怕招腥都不愿去,他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可犹豫的。

而且阳县就在阳山山脚下,顺路护送小少爷过去,放在县城玩两天,等他剿匪结束,再一并接回来。况且,亓深雪去阳县散散心,卫骞还能保护一二,若是真让这小子赌气跑去别的地方,更是危险。

可惜听说阳县没什么好风景,远不比京城繁华,没有能够吸引小少爷的地方,恐怕他不愿去罢了……

亓深雪眼睛瞬间亮了。

他坐在椅子里,微微仰着头望着卫骞,眼神中带着一丝丝期盼。卫骞看来是想去的,但想及他那些小脾气,还是要约法三章:“但你得听话,万事都要听我的安排,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亓深雪从善如流:“好的舅舅!”

如果人的眼睛里会闪星星,大抵就是少年此刻的模样了。

答应得真干脆,卫骞叹了口气,无奈地抬手摸了摸少年前额,问道:“头还疼不疼?”

亓深雪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都忘了被风吹得头疼的事了,看着他凑近的面孔,用力地摇摇头:“还行……就是有点饿了。”

他没有吃饭就来京北大营了,现在肚子在唱空城计。

京北大营没什么好吃的,伙食很普通,就是一些时令蔬菜切成块,和碎肉一起杂七杂八地炖成一锅,配着饼子和玉米面汤。官衔高的可以自己开小灶加几道小菜,但即便如此,比起亓深雪往常的食谱,也是云泥之别。

卫骞以为尊贵的小少爷并不会吃,已经做好了让钟贞去京城酒楼打包几道菜肴的准备。

但大概是亓深雪心情愉快,为了提前彰显自己路上会听话的诚意,虽然脸上嫌弃了一下,实际却把一碗饭菜好好地吃进了肚子里,虽然吃的不多就是了。

吃完饭,外面稀稀拉拉飘了点过山雨,将校场濡了薄薄一层湿痕。

本来还想看看士兵是怎么练武的,后来也泡汤了,只能回屋睡觉。

少年擅自跑出来,定是没和家里人说的,卫骞怕亓相担心,叫钟贞去亓府传信顺便带些衣物过来。他说亓深雪出来散心,却将回府的时间含混了一下,只说很快就回去。

亓相深知孙儿的小性子,又信任卫骞稳重,相信他不会做太出格的事,也因为怕招孙儿厌烦,就没有再多问。便叹了口气,嘱咐了几句小心他的身体。

亓老爷子以为,明早卫骞将出发去阳山,想必到时就会将亓深雪送回来,自然不知这舅甥两个各怀鬼胎。

卫骞将诸事安排好,冲了个冷水澡,回来就看见亓深雪趴在桌前研究蜡烛。

“做什么,又饿了,要吃蜡烛?”卫骞走过去揶揄了两句。

亓深雪忙把手放下,钻回了被子里。

一抬眼,看到卫骞又赤着上身,仅披着件外衣,没擦干净的水珠顺着胸-前的疤痕往下淌,他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咕哝道:“谁会吃蜡烛,就看看。”

过了会,又动手动脚,这边按一按枕头皮,那边揪一揪床帐。

卫骞穿上衣服,将起伏有致的腹肌掩住,不解地问:“找什么宝贝呢?赶紧睡吧。”

亓深雪眼睛瞪的似铜铃,说什么也不肯闭上。

他把枕头芯儿都摸了个遍,终于折腾累了躺在床上,忍着一阵阵袭来的困意,问道:“你真的会带我去吗?不是骗我吧?不会等会我一闭眼,你就用迷香放倒我,把我送回亓府吧?”

卫骞哭笑不得,这小脑瓜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

他郑重地承诺绝对会带亓深雪一起出发,便抱来另一床席子往地上一铺。

床不大,若是身材瘦削还能两个人挤一挤,可卫骞身形高大孔武,若是非要睡在一张床,只怕能把金贵的小少爷挤成金饼。卫骞吹了灯便合衣睡在地上,严肃道:“早点睡,明日你要是起不来,就不会带你了。”

“我睡了!”亓深雪马上闭上眼。

京营的房间都是一样的,分给卫骞的这间被特意打扫过,还算干净,被褥也都是新晒的,虽然比不上亓深雪的那些绸缎锦被,但是都软软的,带着太阳的味道,盖在身上热乎乎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能听见一阵规律而轻的呼吸声。

后来可能是卫骞睡熟了,呼吸声变得很淡很淡。

亓深雪感觉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础的一下把眼睛睁开,瞪着眼角的小血丝,侧过身子枕在手臂上。床不算高,稍微一探头,看到紧挨着床沿的地板上躺着的人影还在,他才松了口气,试探地唤了一声:“舅舅?”

没人应,他自言自语似的咕哝道:“你真的不会骗我吧?”

良久,床下蓦地响起一道声音:“其他人骗过你?”

亓深雪吓了一跳,闷头往被子里躲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双眼睛来,他下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以至于说话声嗡嗡的,答非所问说:“阿爷要是知道你私自让我出京,还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会责罚你的。他们都不许我离开京城太远,他们怕我……死在路上。”

“你说,土里又黑又冷又潮湿,还有很多虫子。人死了以后为什么要埋进土里呢?被虫子吃了多不吉利啊。不能烧成灰,装在烟花筒里,砰的一下炸到天上吗,还很漂亮……”

卫骞:“……”

挫骨扬灰,炸成烟花,难道就吉利了?

黑暗中,卫骞睁开了眼,此刻他才恍惚意识到,少年可能是真的不安,不然不会问出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他转过身面朝床榻,试图从黑蒙蒙的昏暗中看清亓深雪的表情:“那你怕死吗?”

白日的时候,亓深雪总是有点不敢面对卫骞,但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见卫骞那张极具威胁力的面孔,反倒能跟他说说心里话。

亓深雪想了想,小声说:“还是有点怕的。”

卫骞又问:“那还想去吗?”

亓深雪想也没想,实实在在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说:“想。”

“阳县的糖葫芦很好吃,我十岁时吃过一次,但是下人买回来的,糖衣都已经有点化了。可能是路上太久了吧,我吃过就上吐下泻了两天,阿爷说那不干净,就再也不许给我买了。后来吃的京城里的糖葫芦,都不是那个味道……我想去阳县吃现做的。”

说起这些,他颇有些喋喋不休的势头。

卫骞笑道:“十岁的糖葫芦记到现在?”

亓深雪气鼓鼓道:“不可以吗……”

那个真的很好吃的。

“可以。”床褥一沉,是卫骞坐了上来,长臂舒展开,将他肩头两侧的被角往上掖了掖,沉声道:“那就闭上眼睛,睡觉。”

“一切都有舅舅。”卫骞说。

亓深雪望着眼前一抹高大宽厚的身影,仿佛一座沉甸甸的能驱赶万邪的宝塔,压住了自己动荡不安的心脏。心口漂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是一股暖流。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隔着短短的一段黑暗,谁也看不清谁。

但亓深雪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

这时月色透过窗,将房间微微照亮了一下,似一点挥扫阴霾的烛火……果然,亓深雪看到了他深深的眸色,像是没有星光的幽夜。

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这双亓深雪总觉得形状过于锋锐的眼睛,却在此刻让他感到了一点点安心。

月光一闪而过。

亓深雪小声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阿爷啊?不然他肯定会派人把我抓回去的……”

卫骞失笑:“好,是咱俩的小秘密。”

他明白阿爷不许他出京,是因为担心他,但亓深雪想去,他觉得,自己这样偷偷的跑路不告诉阿爷,就好像在做一件坏事。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点愧疚。

但现在这坏事不是他一个人做的,而是和卫骞一起“密谋”的。

亓深雪摸黑摸到他的手,跟他拉了个勾。

然后这才将被子裹紧一点点,乖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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