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原本准备了一席牛羊鸡鸭的,毕竟都说朔北将军无肉不欢,亓老爷子为此还专程差人请了名震京师的吉祥楼大厨来掌勺。因为是相府家的席面,吉祥楼十分重视,遣了十好几个伙计来帮忙,自己都直接挂牌歇业了。
结果就因为舅甥二人的一句“不杀生”,蹄髈都炖了下锅了,临时全换成了一桌素菜。大厨英雄无用武之地,含泪做起小葱拌豆腐,清炒土豆丝。
亓老爷子看着这一桌深深浅浅的菜叶子,被素得眼前直冒绿光。
“坐,都坐。”亓老爷子道。
亓深雪也不太想吃,他不是茹素之人,虽然饭量不多,但嘴挑。
平日饭菜里若是没有点精致的鸡鸭鱼肉小海鲜,他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没想到今儿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拧着眉头磨蹭了一会,实在找不到开溜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躬身的时候,椅边不小心碰到了大腿的淤青,亓深雪脸色微变,僵了一瞬才缓缓坐下。
卫骞见状打量了他几眼,关心道:“怎么,不舒服?”
亓老爷子最怕孙儿身体不好,闻此也看了过去,神色警惕。
亓深雪正拧着眉头偷偷揉着大-腿,生怕被老爷子看出什么,忙收回手,一抬眸,看到卫骞正探究地打量自己,赶紧暗暗坐直了,扯谎道:“前两日看彩云彩月绣帕子,我就自己试了下,不小心被针扎了。”
彩云、彩月是一直伺候他的针线丫头。
不等亓老爷子发问,卫骞先看了眼他揉的地方,好死不死地疑问:“好端端地绣帕子,怎么扎了大-腿根?”
“……”哪壶不开提哪壶,亓深雪瞥他一眼,没好气说,“针头掉床上了,天黑我没看见,一屁-股坐了上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亓老爷子念叨了两句,边夹了几片素豆皮到亓深雪碗里,“你也是,说了多少回了,那针啊剪子啊多危险,怎么能在房里弄那些?以后不许再碰了……你比比,你舅舅胳膊都比你腿粗。”
“……”亓深雪心想这还需要比,他腿确实很粗,还扎手。
卫骞听他咕哝了一声什么,也没听清,就见他泄愤似的用筷尖戳了豆皮几下。
莫名的,卫骞感觉,这“愤”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卫骞想不明白。
但很快,这诡异气氛就被老爷子热情夹菜招待给打断了:“吃,都吃,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又没有外人。”
“多谢亓相。”
卫骞用饭是军营里磋磨出来的速度,就着一把小青菜几口就扒完了碗里的饭,风卷残云。
而此时,亓深雪那一角豆皮才被他啃出了几个小豁口……
他先是用筷尖一点点挑去了上面沾着的蒜末,又拂去了他不喜欢的面酱,这才送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顺着豆皮的纹理,慢条斯理地嚼。
卫骞看了会,啧啧称奇,就又往他碗里投喂了一打藕片。
亓深雪刚咬完了那点豆皮,许是咀嚼得麻木了,一时没想起抗拒,下意识就盯着碗里的藕片,反复左右地看了一圈。他其实不喜欢吃藕,因为藕咬起来很累,断面还会拉丝,总让人想起脏兮兮的蜘蛛网。
他扒拉来扒拉去,这片不满意,那片也不满意,好容易有一片入得眼的,挑挑剔剔夹断了藕边,只肯吃里面白白嫩-嫩没有黑点的藕芯。
此外,小白菜只吃嫩绿的菜心,芦笋只吃尖上最鲜的一截儿,茄子不吃皮,红根菜不吃茎,菌子也只吃最嫩的边边角。豆腐但凡有一点腥味,他咬进嘴里了都能给吐出来。
一顿饭下来,他嫌弃的比吃进肚子里的还多。
……卫骞就没见过吃个饭还这么麻烦的人。
在他们朔北城,压根没这么多种蔬菜瓜果,白米也不能天天都有,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到了冬天,更是只有酸齑配杂面儿馒头,若是还能有点肉骨头汤,就足够让营内将士们争先恐后狼吞虎咽了。
都说京城子弟多纨绔,原来是这样的娇贵,光是两片藕他就吃了半炷香,米更是一粒一粒地嚼,令人叹为观止。
怪不得全身上下瞧着轻飘飘的,没什么肉,实在是太挑食了。
卫骞实在没忍住,出声问道:“怎么,给藕数洞呢?喜欢几个洞的?舅舅给你戳。”
亓深雪愣了一下,才体会过来他是在笑话自己,耳根腾得一热,立马把糟蹋得不像话的一碗碎藕推到了一边,气呼呼地拧过身去,只一粒粒夹着米粒吃,偶尔夹些鲜嫩的菜叶。
卫骞看着他那个比掌心还小一圈的薄釉小瓷碗,再看他袖口见露出的扁细手腕。
这点饭,小猫扒拉食儿,身体怎么好的了?
卫骞拧了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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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有人寡然无味,有人如坐针毡。
尤其是亓深雪,今日被两个人一起劝饭,硬是多吃了一碗,等下人们收拾残羹冷炙时,已经撑得两眼无光,捂着肚子直打嗝,连消食茶也喝不下了,苦着脸发了好大一会呆,才勉强给快出窍的魂魄挤了点余地。
吃完了还不算完,老爷子来了兴致,非要什么一家亲,又被拽出去强行散步消食。
亓深雪腰疼腿疼屁-股疼,宁愿撑死在床上,也不想多走一步路。
他垂头耷拉脑的跟在两人后头。
好在走了没多远,就见管家匆匆来找,见有外人在,便附耳上去对亓老爷子说了两句什么。许是事情要紧,老爷子听罢眉头一紧,嘱咐了两句叫亓深雪把卫骞送回栖子居,便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栖子居?
那不是阿爷从不许他进去乱逛的小院吗,那院子因为挨着母亲曾经住过的院落,院子里还有一棵近百年的花树,这个时节最是缤纷,亓深雪小时候数次闹着要搬到那里去,都会被阿爷训斥,然后不了了之。
怎么卫骞一来,就可以住在那里头?
亓深雪多少有点更讨厌卫骞了。
没多会,花园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微星闪烁,夜树婆娑,两人沿着鹅卵石径走了一段,亓深雪与卫骞四目相对,尴尬得头皮发麻。
他背着手,看看天,看看地,试探地问道:“那个……你不困吗?”
卫骞答道:“还早。”
在朔北,这个时辰还有一场加练。
他说完才注意到亓深雪脸上的倦容,还有他偷偷揉腿的动作。这才想起少年说腿根被针头扎破了的事,他后知后觉,终于体会出是小外甥不想陪自己散步了。
“你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我稍等打完一套拳自己回栖子居。”卫骞道。
亓深雪看了看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一怔:“还要打拳?”
卫骞点头:“朔北天寒得早,平日练练拳可以强身健体,已经习惯了。”他打量过亓深雪的小胳膊小腿,“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不了不了。”亓深雪视线从他胸口飘过,想及这层衣服底下的蓬勃肌肉,赶紧摆摆手,“你自己练吧!”
他扭头撒丫子要走,忽的远处墙角闪过一个人影,云吞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一看见他就颠颠儿的小跑上来:“少爷,你在这里啊,可找到你了!门房来说,周家小公子来找你了。”
亓深雪茫然问:“他来干什么。”
周家小公子,周才瑾,就是逢年过节倒背幼学琼林的那个,这厮是和亓深雪蹭一碗饭长大的,勉强算是青梅竹马,亓深雪学会出去鬼混,少说一大半都是周才瑾带的。
“他没说啊,不过他是拎着点心来的,估计就是来找少爷玩罢。”云吞瞧见了他背后站着的卫骞,果然英武高挑,他一边殷殷地瞅着这位大将军,一边三心二意地回话,“不过我闻他身上带着香气,像是才从花船上回来的,可能是在东湖——”
亓深雪一激灵,忙捂住了云吞的嘴,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东湖这两个字。
他偷偷乜了一眼卫骞,见卫骞没什么反应,这才松开了云吞,悄悄道:“你让他到我房里等,别让他乱说话!去去去,快去。”
云吞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还舍不得多看两眼大英雄的机会,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打发走了小厮,亓深雪转头一看竟见卫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园子里擦黑,他心里又有鬼,没想到背后突然站个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结果脚跟踢在了路边的鹅卵石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卫骞一步上前揽住了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这边一带。
天旋地转时,亓深雪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紧紧勾住了面前的一段脖颈,心口砰砰直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整个挂在卫骞怀里,还把对方衣领都扯皱了。
卫骞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少年,蹙眉问:“伤着了没有?”
亓深雪一时没吱声,他盯着被自己扒乱的衣襟里,近在眼前的锁骨上,有个似曾相识的出自自己狗嘴的牙印,有一会儿才匆忙挪开视线,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咕哝道:“没、没事……”
少年说着就要下来,卫骞却抓住他那一瞬的迟疑,直接将他握住了。
“嗷!”滚热的手掌贴在腕骨上,亓深雪差点跳起来,心虚地叫了一声。
“……”卫骞狐疑地打量片刻,不懂他怎么又炸毛了。
他指了指少年脚边。
亓深雪表情迷茫。
卫骞沉默了片刻,一臂就把亓深雪抱到了旁边低矮的假山石上,伴随着少年的短呼声,他半跪下来,将灯凑前照了照、捏了捏,亓深雪疼得本能地往回一缩。
见他还要褪掉鞋袜查看,亓深雪怕被他发现那些奇怪的淤青,嗖得一声把衣摆挡了下来:“说了真的没事……”
卫骞眉宇间多了几分冷峻,暂且隔着靴袜揉了揉:“可能扭伤了。干什么心不在焉的?”
“……”
亓深雪抿了抿唇,还不是因为你?
卫骞看他还委屈起来了,一副多说两句他就会哭给你看的表情,只好将嘴边不好听的话咽回去,转而道:“别走了,我去叫人,找人背你回去。顺便让亓相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一听要请大夫,亓深雪立马就不干了。
……大夫一来,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伤口,那那晚的事不就瞒不下去了吗!绝对不行!
他慌里慌张一把拽住对方衣襟,谁知卫骞没防备,被冷不丁拽得重心一歪,向前扑了一下。他立即调整姿势,一手撑在了少年身侧的假山石上,同时另只手下意识护住了少年的后脑,这才避免两人一块跌进后头的花丛里。
男人身形高大,亓深雪一下子几乎是被他揽进胸口里了,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热烘烘的味道。
那不是亓深雪所见过的任何一味香料的味道,而是莫名给人一种勃发和沸腾的感觉,加上肩领边金红织绣的猛豹纹,声张赫奕,气势熏灼。
亓深雪被他摁在怀里,觉得舌根深处泛起热燥味。
他才想挣脱出来,忽然卫骞道:“别动,有蛇。”
“??”亓深雪最怕这种没骨头的东西,吓得立马抱了回去,动也不敢动,直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发问,“走、走了吗?”
卫骞举灯照了照,发现并不是蛇,而是一条下人遗落的粗麻绳。
“嗯,好像是。”卫骞低头盯着这只紧紧抓在自己胸口的手看了一会,发现少年食指指缝里有个小小的红痣。他脑海里恍惚闪过了什么,但一纵即逝,便想揪下亓深雪的手仔细展开看看。
什么叫好像啊……
亓深雪反而抓的更紧了,说什么也不肯松,情急之下喊了一声“舅舅”,喊完他又怕那蛇会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道,“你再仔细看看,它不会回来吧?”
“……”
少年声音清亮带着细微的颤音,卫骞承认,这一声舅舅叫得自己心口像是被猫爪挠了似的,又酥又痒。
园子里扫过一阵夜风,亓深雪穿的少,不禁打了个抖。
卫骞这一下午没得他个好颜色,这会儿倒是知道害怕,喊舅舅了。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却也没说那是条麻绳的事,但是再逗下去,小外甥该冻坏了,到底是阿姐的孩子,本来身体就不好。
便顺势躬身蹲下来:“上来吧,该回去了。”
亓深雪眨了眨眼:“什么?”
卫骞危言耸听道:“你脚扭了,难道想单脚蹦回去?那蛇我瞧着可有九尺长。”
亓深雪:“……!”是哦。
九尺的大蛇站起来能和自己划拳吧?
他看了看卫骞,又四下看了看黑漆漆的花圃,风吹枝摇看什么都像蛇影。他生怕自己蹦到一半,那蛇就钻出来咬自己一口。好汉不吃眼前亏,纠结了没多会,他就讪讪地爬到卫骞背上,两手虚虚环住男人的脖颈。
卫骞满意了,又得寸进尺地举起灯笼:“劳烦小外甥,帮舅舅照点亮。不然舅舅看不清路,一脚踢了那蛇……”
“那你小心一点哦……”亓深雪二话不说,接过灯笼乖乖地挑在前面。
两人走在路上。
半道上亓深雪才忽的反应过来。
繁华京师,守卫严密的相府,怎么可能会有九尺长的蛇?
但此时再要求下来,多少显得有点太刻意了,就先忍到小院再说……
亓深雪才不会说,是自己腿酸脚疼不想走了,反正背都背了,来都来了。但他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对卫骞的评价上,又加了一条:骗子。
这几天,亓深雪很努力地试图忘记那晚的事情。
但这片坚实挺拔的脊背,还有走动间能明显感觉到的背部肌肉的隐隐鼓动,但更清晰的,还是衣衫褶裥下透出的热度,沿着亓深雪的皮肤一点点地渗入骨缝……都让他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一些难言的细节。
亓深雪有点局促和不堪,他微微缩起胸膛,想离这片会咬人的肌背远一点点。
结果卫骞把他往上一颠,他吓得嗷嗤一声,立刻贴了上去。
卫骞实在很高大,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比寻常武人都高出大半头。颠了两三次,亓深雪就再也不敢了,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背上,抱得那叫一个紧,生怕卫骞腿一哆嗦,把他摔下去。
在亓深雪看不见的地方,卫骞逗闷子似的轻轻勾了勾唇。
溯雪院。
正拉着云吞侃大山的周才瑾,远远听见脚步声了,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出去迎。刚从月门里探出个头,就意外地看见亓深雪被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回来,两人亲亲密密的样子。
快到门口,亓深雪似乎还不好意思了,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那人又走了两步,到了平坦的地方,才微微躬身将他放下,落地还扶了亓深雪一把。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那男的就抬起了手。
——从周才瑾的见识,这动作很好理解嘛,显然是想摸一摸亓深雪的头。
他眼珠嘀哩骨碌地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眼神一下子就考究了起来,张口就调侃道:“宝珠!这人谁呀,难道是东湖——唔!唔唔唔!”
“哎哎哎周六郎!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喝凉风呢?”
话还没说完,亓深雪就一阵风唰的就飞了过来,火烧屁-股似的,根本看不出脚扭了——怎么一个两个都非要在卫骞这个冤家面前提东湖!不知道他现在多害怕听见这两个字吗!
亓深雪预感周才瑾肚子里肯定没憋什么好话,他跑出了这辈子长这么大都没跑出过的速度,“啪”一个大巴掌捂住了周才瑾的嘴,把后头那个“湖”字生生给拍回了周才瑾肚子里:“东——东屋住的贵客!”
周才瑾:“唔唔唔……”
“谢谢将军送我回来!天不早了将军再见!”他飞快朝后喊了一句。
然后就勾着嗷嗷乱叫的周才瑾的脖子,单脚蹦跶着进了小院,头也不回。
“砰”一声。
院门紧闭,夹了卫骞一鼻子灰。
一块被门板夹断的,还有卫骞想进去喝杯茶,好跟小外甥亲近亲近、聊聊少年心事的念头。还忘了跟小外甥说,脚扭伤了要先冷敷,少活动。
唉,卫骞放下抬起一半的手,野生舅舅真是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