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御贡龙井,卫骞觉得给自己喝都是浪费,他端起一口咽干净,味儿都没咂么出什么来:“一切都好。”
“那就好……”亓松泉点点头,还想寒暄点什么,可看他形容疲惫,眼底还见一点血丝,不免有些担心,“听说你之前中埋伏受了伤,可好全了?你整日出生入死的,若有不舒适的,千万不能忍着不说。”
卫骞颔首:“……小伤,不足挂齿。”
“那就好……那就好。”亓松泉干笑了两下。
这孩子,线报里说的可不是“小伤”,那是深可见骨的致命伤,差一点就伤了心肺,据说血水一盆一盆地换了一宿,好容易救了回来,险些就真成了英烈。
但他看卫骞并没有想继续深谈的意思,也不好追着问。
两人一个喝茶,一个低头摩着刀柄,一时又是尴尬沉默。
卫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此次受诏回京,除按例述职外,还有两件事要办。
一件是为了追查郭老将军的案子。
这案子正是他暗中提前回京的原因。
当年卫骞刚入朔北军的时候,曾受过郭将军夫妇的照顾,算得上是半个恩师。后来朝廷押送到一批军资军饷到朔北,郭将军奉命查点入库。然而之后朔北军与北戎的平河关一役里,朔北军明明占尽先机,却反常大败,清扫战场时才有人发现,朔北军的武器盔甲不对,许多器具被掉包成掺了砂的次品,一敲就碎。
这是大事,钦差北上巡查,立即查出军资缺损,军饷也对不上账。郭将军因此被指通敌叛国,私吞军饷,锒铛下狱。
大理寺没追到这批军资的去向,以几封勾结北戎的密信就要定郭将军的罪。卫骞当时年轻,四处奔波但人微言轻。郭将军拒不认罪,最终以死自证青白,郭家其他人流放丹南。
郭家倒了,卫骞却被提拔了上来,没几年就坐上了朔北将军之位,当时朔北军里没少传风言风语。
这件事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卫骞心里仍有个坎儿,他不相信郭老将军会通敌叛国,一直偷偷给丹南的郭家遗眷送钱,孜孜不倦地追查,想为恩师平反,近日终于有了点眉目,一路紧追线索回京。
但这是私事,暂且不提。
还有一件公事,就是请旨增拨朔北军军饷。
朔北苦穷,又是抵御境外北戎的要线,虽然多年没有大的战事,但北戎人从未停止过侵略大宁之心,小规模战事频发。将士们的武器许多用到生锈薄脆,都舍不得换新,更不提其他吃穿。
先前卫骞已上过数道折子,但均给驳了回来。
皇帝是盛世登位,如今年过半百,更是渐渐起了享乐之心,只知四海平宁,自然不知道要维持偌大的军队需要怎样的开销,甚至还一度缩减边疆军饷,用以装点京畿军备。
卫骞回京时,看到守城门的抱着一柄柄锋锐精铁,躲在遮阳棚底下打瞌睡,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只有深居边塞十几年、与边塞人同吃同住的卫骞知道,将士们吃食衣用已是何等缩节,若再不来钱,明年战事必有一败。等到时北戎突破大宁防线,就为时晚矣。
只可惜,朝中主和派势头正盛,传到朝上的都是各地称赞今上圣明的折子,倒显得卫骞等几个边境武将的言辞像是虚张声势、夸大其词。
这两日,卫骞拜访过数家文臣重臣府上,便是想请他们在朝会上替边疆将士言几句好话,哪怕是多要些衣棉粮草,也比他空着手回去要好。
若非是为了这件事,卫骞宁愿一辈子待在边塞,永远不会回京。
然而事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他们在京城没有根基,别说是联名讨军饷,便是人家府上的冷茶水,卫骞都没能喝到几口。若非是他杀人如麻,恶名在外,那群老匹夫不敢明着得罪,才勉强寒暄几句,没直接将他们几人扫地出门罢了。
论朝中地位,亓相自然是举足轻重,说话也最有份量。
当年郭老将军一案时,卫骞曾写过信向亓老爷子求助。就是老爷子四处走动,才保下了郭氏其他亲眷遗孤,由灭三族改为流放。卫骞对此感怀在心,这个人情至今都还没还上。
所以不是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卫骞不大愿意再叨扰亓府。
可就算是厚着脸皮坐到这了,他还是张不了这个口。
良久,还是亓松泉先打破了这个宁静:“你这些年托人捎回来的东西我都收到了,这些山参灵芝补品的我不爱吃,也吃不出什么味儿,都是浪费……朔北不比京城,这些银子还是你自己留着些,总是能用到的。”
“这些朔北城外遍地都是,”卫骞干巴巴道,“亓相要是不爱生吃,就叫厨娘剁了包饺子……很鲜。”
亓松泉:“……”
鲜个头,脸大的灵芝、长了腿的老山参,且不说包饺子是什么味儿。若是朔北城真阔绰到遍地都是,也不至于他年年苦巴巴地上帖子问朝廷要军饷。
还真当他目盲耳聋,不明白卫骞这回登门是为了什么了?
亓松泉看了卫骞一眼,放下茶盏:“要不是为了军饷一事,你这回是不是还是不肯回家?”
“晚辈身份不便出现在亓府……”卫骞狡辩。
“你什么身份?”亓松泉打断他道,“我这个爹当不得了?我还得感谢你了是不是?”
“……”卫骞不吭声,只是嘴角抿了抿。
他们两个本就不亲厚,现在隔了十几年没有见,关系更加紧绷了。
亓松泉叹气道:“当年雁儿临去前一直嘱托要我照顾好你,我这女儿生性率朗,什么都看得开,唯独放心不下你,谁想到你这孩子一声不吭就跑去从军,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你倒是风光啊,仗打得朝野闻名,让我这当长辈的整天担惊受怕。雁儿要是还活着,知道你这般不惜命——”
卫骞扶刀的手顿了顿,微微蹙起了眉。
“罢了,说这些你也不爱听。你爱干什么我确实是管不了。”亓松泉又叹了口气,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语重心长道,“这回既然回来了,就多留些日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整日打打杀杀怎么行。凑这个机会,我给你做主,把亲事办了再走。”
“亓相。”卫骞为难。
“亓什么相。”亓松泉不满地把茶盏一搁,“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生分。”
“你以前住的栖子居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外面的客栈吃的住的都不顺意,哪有家里好?之后就住在家里,哪也别去了。”
卫骞刚要张嘴,就见亓松泉挥挥手,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不然你那件事可就没戏了。”
“……”
卫骞识时务闭上了嘴。
亓松泉见他默许了,心情不由好了几分,紧锣密鼓安排了一阵,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还没见过雁儿的孩子罢?你走的时候,这孩子才丁点大。”
卫骞:……小姐亓雁的孩子?
若没记错,应该是叫亓深雪。
“少爷呢?叫少爷过来。”亓松泉唤来下人,吩咐了两句,他深谙亓深雪的惰性,立即补了一句,“他要是不来,抬也给我抬来!”
睡的正香的咸鱼亓深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这么被两名家仆连拖带拽地给提溜来了。
一来,远远的就听见老爷子正絮絮叨叨:“……阿雪这孩子被我惯坏了,磨磨蹭蹭的,一会儿他来了你俩好好说说话。我让后厨备几道好菜,晚上家宴,咱爷几个喝几杯。”
“亓相,不必麻烦了。”
厅内传来一道低沉清朗的男声。
此时的亓深雪还不知危机已至,正迷迷糊糊揉着酸痛的脖子,百般不情愿:“阿爷……”他懒懒散散地唤道,还带着点惺忪困意的嗓音,尾音拖长了软绵绵的,“干嘛呀,我好困——”
一抬眼的功夫,亓深雪瞬间清醒:!!!
“困”字拉成了一个蜿蜒扭曲的怪调子,生生憋成了个嗝儿,又从半张的嘴边咽回了喉咙里……他看向那个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厅的男人,一眼就认出来那张脸,整个人都傻掉了。
——要命啊!!
云吞不是说没有在闹吗!这是没闹吗,这都闹到家里来了!!
亓深雪面色变幻纷呈,每多看他一眼,就忍不住多想起一件那晚的事,本就酸胀的腿根更疼了几分。而那处早就该修养好的地方,不知怎的,又钻出一种莫名难言的异样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他只是酒后失态,犯了一个小错误而已。大家都不想的,怎么就不能轻轻揭过呢!非要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吗?
在亓深雪做贼心虚揣度卫骞的时候,卫骞也在打量他。
卫骞视线在少年漂亮白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顺着他微颤的睫毛,抿成一线的薄红-唇-瓣向下,扫过一遍后,定在他单薄纤细的腰身上,一只生肖小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原来他就是亓家的掌上宝。
亓松泉瞧他这幅懒散样子,不悦地瞪了一眼,喊他进来:“过来,阿雪。”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亓深雪强装镇定,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边心里嚎叫:强扭的瓜是不甜的,他绝对不会娶这个人进门!
大不了鱼死网破,被老爷子拿家法打一顿,反正老爷子也不舍得真打自己。
亓深雪大义赴死,紧绷绷地站定,但头却低着不敢抬。
亓老爷子用眼神示意他过来,见亓深雪不动,这才亲自过去把他推到了卫骞面前。
“!!”亓深雪身子还虚,老爷子手劲儿还大,他一下没站稳,差点直接坐到男人怀里去了。
卫骞见他突然倒下来,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触手是清瘦单薄的一面脊背。
亓深雪腰际被他拂过的地方忍不住一颤。
“来,阿雪。怎么还腼腆起来了。”亓老爷子纳闷地看他这一反常态的矫揉造作劲儿,但转瞬就换上一副慈祥和蔼的面孔,顺势就把亓深雪的手塞进了卫骞掌心,“这是朔北将军,你舅舅。”
“哦……”亓深雪一愣,大惊,“啊????”
等会,什么舅舅!谁的舅舅!
哪里就成了舅舅?!
亓老爷子握着两人的手,热情地介绍:“害羞什么,不记得啦?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你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奶娘一个没看住,你就尿了你舅舅一身。”
卫骞:“……”
亓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