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吞看小少爷游魂似的飘了起来,推开旁边小偏房的门,飘进了停在门内的一只小棺材里,静静地拉上了棺材板……
随即一顿,里面就响起了慌里慌张的念经声:“妖邪退散妖邪退散妖邪退散……”
“……”云吞面色复杂,少爷这是做噩梦了吧。
小棺材是亓深雪的喜棺。
亓深雪小时候痼疾难治,一年能有大半光景都是躺在床上吃药,寻遍了名医也无能为力,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亓深雪活不久,生怕他哪天突然夭折来不及准备,所以早早就为他备下了丧仪。
小棺材是小亓深雪自己选的,他说素白的这个干干净净,像雪一样漂亮。
万幸亓深雪只是在黄泉水里淌了一脚,被老神仙给救了回来,丧仪就暂时用不上了。
但棺材这种东西不能随便乱扔,容易犯忌讳,亓老爷子专门请高师做了几天法事,暂且搁置在了偏房里,系了红丝绸,名曰镇压病邪。
心情不好了,亓深雪就躲到小棺材里,谁也不搭理。
后来那小棺材里面甚至被他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狐狸毛垫子,摆了一圈胖乎乎的靠枕,成了他的安乐窝。
其潇洒舒适不合常理,连清净观大师见了都能直呼天才的地步。
亓老爷子也觉得他爱躲棺材里这件事有些别扭,说过他几回,可一说急了,亓深雪把棺材盖一关,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亓老爷子站在喜棺前自言自语,就跟悼念亡孙似的。
怪怪的。
后来就随他去了,左右不过是一块玉石疙瘩,还真能把人克死了不成。
亓深雪蜷坐在小棺材里头,抱着膝盖发呆,一个时辰一动没动,眼神都僵了。下人们都不敢惊动他,生怕他突然悟透点什么,看破红尘飞升而去。
是一道点心的香味把他拉回了尘世。
“少爷。”云吞喊道。
亓深雪活过来,扒着棺材沿儿,看他喘得厉害,下意识紧张起来:“怎么了,东湖来人了?”
“那倒没有。”云吞将裹着糕点的油纸包伸进棺材里,摇摇头说,“少爷,我去打听了好几遍,真的没什么动静,也没听说有人在闹,应该不会有人上门逼亲的……吧?”
能把“吧”去掉吗?
亓深雪不安地拿了块红豆糕慢慢啃,还不忘叮嘱云吞:“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千万不要说出去。尤其是那些嘴松的公子哥儿,要是回头有人问起我,就说我那天晚上在家看书,哪也没去!”
云吞点点头,过了一会看他啃完了就又递给他一块。
“那……”他视线顺着亓深雪的胸口往下瞥了一下,落到肚子上,小心翼翼地问,“少爷会有小宝宝吗?”
“……咳、咳咳!”亓深雪一口好险没噎死,他眼睛瞪大了,“说什么鬼东西?!”
云吞天真地在自己身前比量了一下,说道:“小宝宝不就是这样来的吗……要是有了小宝宝,肚子就会变大,那少爷——唔唔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亓深雪越听越可怕,立马用一块红豆糕堵住了他的嘴,“这事哪有那么简单!他又不是送子观音,想有就有。”见云吞还要张嘴,他把棺材盖往上一拉:“听不见!”
云吞:“……”
过了会,云吞没再说话了,听动静是出去给他倒茶喝。亓深雪揉了下肚子,不知怎么的,竟隐隐觉得真的有些胀。
加上云吞胡说八道的那些话,他嘴上说着不听,心尖还是往上一揪,他屏住呼吸撩起上衣来,盯着自己肚皮看了好一会,正拿手仔细丈量——
冷不丁,一个嗝冲了上来,全是红豆味。
亓深雪肩膀一松,吐了口气。
就说吧,哪有那么容易,果然是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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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深雪也是第一次当负心汉,心里虚得很,一连几天都没敢出门。
当然也不全然是因为理亏,主要还是因为那个混蛋折腾的太凶,把他伤到了。
他皮肤细嫩,平常轻轻一磕就会紫一块,好几天都好不了。更不提那人把他像个面粉团儿一样揉圆捏扁,那些痕迹从红紫变成青瘀,碰一下疼一下,跟被人拆了一遍又重新拼在一起似的。
一天、两天,外头始终没什么动静,亓深雪觉得这事可能不了了之了,慢慢把心咽回肚子里。
他睡了四天才歇过劲儿来,是云吞觉得他再这样睡下去就要长蘑菇了,才死乞白赖把他拽出来晒晒太阳。
……也行。
亓深雪眯着眼睛,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打盹罢了。
他躺在小院里的竹藤椅上,腰后垫着厚厚软软的裘毛,身前抱着蓬蓬松松的抱枕。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团白绒绒里。
春-光正好,他像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但还是无精打采。
云吞半蹲在藤椅旁,揪开衣领观察少爷的淤青好点了没有,顺便给他涂药。
那晚的事,少爷不说,云吞也不敢多问,只要少爷开心就行。
亓深雪突然叫唤起来:“疼疼疼!”
“……我轻点。”云吞忙把动作放轻,“可我都还没碰到呢。”
话音刚落,亓深雪又嗷一下叫出声,纤长的睫根很快就蒙上一层水雾。他怕外面忙活的仆妇们听见动静,一边丝丝吸着气咽下哀嚎,一边心里暗骂。
下次再让他遇上那个不知轻重的狗东西,肯定要找人套他麻袋!
终于涂完药,亓深雪脸又白一层,病恹恹地把下巴搁在抱枕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院门外经过的人格外多。
云吞收拾了药膏回来,听他问起,才哦了一下说起这茬道:“老爷正忙着叫人收拾前厅准备待客呢。少爷要是嫌乱,我叫他们走远点。”
“待客?”亓深雪惊讶道,“阿爷向来不喜欢在家里见客,谁啊?”
这可是相府。
亓深雪再嚣张跋扈,也知道亓府长盛不衰、亓相之所以几十年稳坐钓鱼台,靠的就是堂皇正大、不偏不倚。除非亲朋,老爷子几乎从不私下在家见客,以防给人留下话柄。
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云吞摇了摇头,也不清楚:“好像是新回京的武官,老爷可重视了,后厨都忙着备席面呢,少爷想去看看热闹吗?”
朝中文官他都未必认得清,更别说外地武官了,那亓深雪就更不认识谁是谁了,估计是刚受封回京,来找老爷子表忠心的。
这些人真是花花肠子一道道的,谁知道怎么入了老爷子的眼。
亓深雪百无聊赖地摆摆手:“不看,武官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一条腿。”
云吞把小香炉抱出来,焚了块清心香,待旃檀香味慢慢袅起来,他又想起件事,兴致勃勃地说:“少爷,我听说昨日朔北将军受诏回京了,城门口可热闹了呢,我都没来得及去看……少爷你说,会不会是他要来拜见咱们老爷?”
云吞打小就仰慕舞刀弄枪的英雄好汉,所以提起这个格外有精神。
朔北将军?
好像是有点印象。
亓深雪抬手遮着眼睛上的光。
茶楼说书人对他的说词是:少年英雄志气长,一顿八斤朔山羊,人至而立气盖世,还能再加两头彘。
还说他熊腰虎背,吃饱了就要杀人,随时随地就是“怒目圆瞪”“拍案而起”“白刀进红刀出”,杀得七进七出,杀完还要拿刀刃上的血沾馒头吃,然后一捋络腮胡,大吼三声:“还有谁?!”
这一节云吞百听不厌,每每讲到此处都激动万分,拍手叫好。
……粗俗。
亓深雪听了一半就没了兴致,把毛毯往头顶一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真来,那也是阿爷的事儿。你要是想凑热闹,自己到前厅去瞧……”
他从底下探出一只手来,懒洋洋挥了挥:“你玩去罢,不用管我。”
“少爷,您又要睡啊?”
云吞担忧地摸了摸他身上,也不烧了,怎么觉这么多。这么多天了,少爷屁-股就没离开过床榻,是不是病了啊。
可他话音都还没落定,再一听,少爷呼吸都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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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亓府前厅。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着,气氛莫名凝重。
堂首之人松绿长袍,须发花白,面相庄重,正是大宁宰相亓松泉。
另一人虽屈坐下位,气势却丝毫不比亓相弱,玉冠锦服,膝横长刀,御赐的织金袍带垂在腰际,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
——正是卫骞。
好在旁边黄花梨方桌上堆满了东西,知道他是来送礼做客的。不然就这架势,还以为是带刀来抄家。
下人瑟瑟地为他斟上了茶。
亓老爷子也有些不自在,握着茶盏清咳了一声,先开口道:“骞儿,你在朔北这么些年……过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