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 是在谢岑儿穿越之后,才有深刻并且真切的体会,那就是门生故吏。
在她穿越之前, 门生故吏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便就只是一个词语, 仅仅知道含义, 但对其真正含义和代表的人情社会并没有透彻了解。
在她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之后,又经过了十几次重生, 已经对这个词语背后的含义了然于心。
门生和故吏事实上代表了一种上下从属的关系, 门生自然是对应的学生与老师, 故吏便就是下属与领导。
这种从属关系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会一直延续。
同一个师门出来的徒子徒孙们或者在将来会去不同的领域,但他们曾经同一个师门的出身能代表他们过去某一个时段对某一个理念的认同。
或者在将来他们会因为各种理念的分歧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但在关键时刻, 他们仍然会认同当初同一的身份, 顺应师兄弟或者老师的要求。
如果说门生的关系或者还带着几分浪漫和理想,那么故吏便更直接而现实。
故吏顾名思义,便就是曾经在官吏生涯中处于同一个政权或者政府机构的上下级关系。
将来就算从一个州府小吏一路升迁到了一方大员,仍然不会忘怀在刚踏入官场时候对自己提拔赏识的老上级, 在关键时刻仍然会因为当初的恩泽,给予对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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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关系或者在她穿越之前的现代社会已经淡化了,但在魏朝这个时代, 这个完完全全的人情社会中,却是这个社会中最为牢固的人际关系基础。
由上到下,从世家大族到最普通的庶民小卒, 都在这四个字的关系之中。
有这么四个字作为基础, 也就有了陈瑄对北方四州进行舆论方面影响的基础。
琳琅玛瑙四州毕竟曾经属于魏朝,当年元皇帝南退时候,那些狡猾的世家大族们并非完全举族跟随, 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北边故土留下了旁支甚至部分嫡支人脉。
朝代更迭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他们自然要为自己家族的将来考虑,他们既是世家也是豪族,他们最擅长做的就是多方下注,如此一来无论是那一方赢了,他们都能为自己挣得一个稳妥的将来。
留在北边的人只要还大方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便逃脱不了门生故吏这四个字,也逃不脱陈瑄的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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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在看来,当初跟随元皇帝一同南下的那些世族当中,倒是对陈家更多眷恋。”陈瑄见谢岑儿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便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若是朕么……朕大概是不会往南退到康都的。”
谢岑儿看向了陈瑄,笑了笑:“效仿卢家那位隆武公么?”
“当然不是要效仿隆武公,朕虽然对隆武公的精神十分尊崇,但隆武公当时……也并没有看清楚局势。不过朕并没有责备隆武公的意思,那是皇帝不行,不是隆武公本人的问题。”陈瑄说得相当直接,“南退并不是不能退,但不能退到康都,把北方所有地方都拱手让人。最多到環河就应当死守到底,再不济到珠水,却是不能到天河边上的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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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在脑海中迅速把陈瑄所说的这三个地方对应了一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河当然是一道天堑,可以阻拦北边的敌人再继续南下,但与此同时,让出了珠水、環河这两道防线,也就让北边胡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南下到天河边上来,魏朝当时若不是运气极其好能有梁家的文兴公撑起了大局,隆武公又在之后恰到好处地跟随南退,魏朝说不定就根本站不住脚跟,直接覆灭。
但这些事情又是事后再看,并不能代表当时的元皇帝所面对的局面。
毕竟事后分析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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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便还是笑了一笑,道:“我却觉得,若是那时情景再现,陛下说不定也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与元皇帝一样决定。”
陈瑄并没有因为这话有什么恼意,他想了想,又赞同了谢岑儿的话,道:“这倒也是,如今朕去想那时候的情景再做出一个与元皇帝不同的抉择,是因为朕已经了解了当时所有的情形,可当时元皇帝身处其中之时,或者并不知道各处的局面到底如何,所以退到康都也许是当时看来最好的决定。”
说着他又笑叹了一声,道:“但无论怎样,当初跟随元皇帝一起南下的世家,朕都记得。所以朕这次从各家选了青年子弟,让他们有机会回去北边故土,见一见同为一家的族人。”
“琉州既然已经拿下,那些世家自然知道应当如何选择。”谢岑儿说道。
“不过——”陈瑄话锋一转,又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其实朕并没有那么多的信心,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先头有胡赵占领珍都时候,他们的皇帝身边便跟着一位大儒的学生,胡赵那位皇帝一心仰慕中原文化,便授予了那位学生丞相的官职。”
话说到这里,陈瑄面上露出了一个颇有些玩味的神色,他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水,似笑非笑接着道:“留在北边的那些人总有一种幻想,他们认为他们可以驯化一群胡人,可以让胡人也知书达礼。胡赵时期,便有许多这样的人进入了胡人的政权中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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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顿了顿,倒是也明白陈瑄的意思。
这话最后当然也是落在门生故吏这四个字上面。
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开了头,后面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关系牵扯。
当然,对于魏朝来说,魏朝的统治者当然希望留在北边的中原人都能守贞守节一般,永远不要对胡人政权低头和靠拢。
但现实却是,人要活下去,各种民族交融是不可避免的,当有一个胡人君主流露出了对中原人士和文化的善意时候,这样的交融和交流便成了大势所趋,是不可能阻拦得了的。
南退到康都的魏朝希望北边所有人守节,是不切实际也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尤其是在魏朝南退之后的前面十几年,魏朝没有半点北伐迹象的时候。
若是南退到康都的魏朝立刻就在组织各种力量北伐收复故土,那么自然而然,北边的百姓们会积极响应并且予以支持,可若是退到了南边的皇帝似乎已经把北边全部放弃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瑄认为元皇帝当时做错也是应当的。
先放弃了北边的魏朝,是没有资格对留守在北边的百姓们有非分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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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先帝时候才开始重新北伐么?”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陈瑄道:“更早一些,一开始还比较天真,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一用美人计或者和亲之类的。”他语气中带着不屑,“当然了,没有什么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后来老不死在位的时候,韦榷最先冒头嚷嚷着北伐,他就是靠着喊着北伐在朝中站稳了脚步。老不死虽然做了很多糊涂事,韦家后来也露出了狐狸尾巴,但朕还是认为,老不死任用了韦榷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起码让整个朝廷开始扭转了对北边的态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明白了谢岑儿为什么这么一问。
他用手指虚指了她一下,笑起来:“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朕没有责备那些人的意思,朕虽然认为他们是幻想胡人能被驯化,但朕并不认为他们做得不对。他们在做一件希望很渺茫的事情,但并非全无希望。如若真的有那么一个胡人政权皇帝,真的明白事理,他真的能平衡好各处关系,真的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么他们的希望就最后达成了,不是吗?他们被我们中原文化驯化……只是在朕看来,不可能是一时之间的事情,那需要很久。”
谢岑儿也笑起来,道:“我以为,许多事情虽然看起来不可能,但也正如陛下所说,如果时间足够长久,那么也是有可能会实现的。”
“朕若是真的能一统神州,其实也要做一样的事情。”陈瑄看了谢岑儿一眼,“朕让他们俯首陈臣,朕也需要让他们接受中原的文化,继而成为魏朝的一部分,这样他们才会真的认同自己魏朝人的身份。”顿了顿,他颇有些感慨地又笑了一声,“朕没想到,这话第一次说出口竟然是对着你。”
“这便让妾身受宠若惊了。”谢岑儿十分意外。
“有些事情朕会反复想,但并不会对人说出口。”陈瑄道,“毕竟朕是皇帝,有一些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妾身自然不会与旁人说。”谢岑儿道,“妾身也只是……突然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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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时觉得你与梁霙有一点点像。”陈瑄忽然道,“只是有一点点。”
谢岑儿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梁霙应当是梁皇后的名字。
陈瑄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他似乎在回想从前。
“她最初时候也常常会有十分巧妙的思路,与旁人不同。”陈瑄说道,“不过她的想法通常都像空中楼阁,经不起细究,多聊几句之后便发现其中荒谬——”
“荒谬?”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陈瑄。
“便就是一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却无法落到实处的荒谬。”陈瑄重新看向了她,“朕那时候会因为那些荒谬与她争辩,当然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朕并不是认为你和她一样,朕知道你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谢岑儿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起来。
“朕只是忽然想到,你不要在意。”陈瑄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
“那陛下与我说说皇后?”谢岑儿便顺着他的话说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