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是用过午膳之后, 才离开皇宫。
化雪这一两天路上更难行一些, 虽然康都府尹早早就安排了小吏和前来服徭役的百姓一起上街扫雪,但这天气太冷,雪化成水,更加湿滑。
梁氏在牛车中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 心里却是在琢磨着谢岑儿与她说的那些话。
谢岑儿道:“若一哥要往琅州去, 母亲不要一味拦着不许去,一哥从出仕开始便就在中书侍郎的位置上, 虽然如今在陛下身边随侍左右了,但若无寸功, 是难以上进的。一哥与大哥在朝中若想相互扶持,那么一哥便不能一直如此。”
梁氏压根儿都没想过谢岫可能会去琅州这种事情——她也根本没办法从一皇子陈耀封了王这么件事情上面, 一路串到谢岫身上。
在她看来,陈耀之事还算是后宫争斗,与张贵人与她息息相关,与储位关系密切,和前朝的关系……她是没想到、也根本没朝那方向想过的。
这些事情原应是她理应想到的,可偏偏她却并没有。
谢岑儿对她说的话, 恍惚让她想起已经过世许多年的谢应。
当初她嫁给谢应时候, 便常常听他说起朝中事情,也是这样便从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或者毫不相干的事情,说到了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上面。
她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小女儿已经今非昔比再不是她认为的那样了——或者说, 她其实也没有真的了解过自己的小女儿。她情不自禁把谢岑儿与谢峦相比较, 发现自己从前对自己的小女儿的确忽视太多。谢岑儿并非是她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的谢峦,她的目光眼界已经远高于她,所以今日在甘露宫中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想一想,她自己都觉得说出去有些好笑。
她感觉心情复杂。
复杂到, 她都难以言说。
梁氏随手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看了眼外面,街道两旁有在玩雪的小孩,还有你追我赶的少年人,看得她不禁也笑了笑,把心头上的那些沉甸甸的事情都暂时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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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门口,谢岫在门口相迎。
梁氏老远就看到了,只觉得心头一暖,等牛车停下时候,便不等着下人过来搀扶,自己撩开了帘子,扶着谢岫的手踩着凳子下来。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也不怕吹病了。”梁氏拍了拍谢岫的手,如此说道。
谢岫便笑了起来,道:“有件事情是想早早儿与母亲说,便就在门口等着了。”
“是什么事情?”梁氏口中问着,不由得又想起来出宫之前谢岑儿叮嘱过的那句话。
“是陛下给了我一桩差事,要与琅王一起去琅州。”谢岫说道,“不过马上就要过年,琅王也要等着过完年再往琅州去,还有时间准备着。”
梁氏愣了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劝阻的话语下意识咽了回去,心中酸涩难当,跟着谢岫进到厅中了才道:“那便去吧!今日进宫,你妹妹也与我说了这事情。”
“是陛下先给云霓透了口风?”谢岫好奇地问。
梁氏轻叹了一声,看向了谢岫,道:“陛下还没与她说,她便猜着了。我与她把一皇子的事情说了一半,她便把后头事情都猜的一清一楚。我如今倒是觉得,云霓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我以前还总觉得她不懂事,总是和她姐姐吵个没完。”
话最后落在了谢峦身上,谢岫看了梁氏一眼,道:“母亲,云霁之事最好也不要再提了。”
梁氏看了谢岫一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她复又打起精神来,道,“既然要往北边去,家里面的家丁仆从都要带上,家里还有一些你父亲当年留下的老人,也都一并带上。再与你大哥写个信说一说,免得他惦念。”
“我知道的。”谢岫笑了笑,然后又看向了梁氏,“还要请母亲留在京中,帮忙照看一番周氏与嫂嫂,这次去琅州,是不好带着家眷的。”
“你放心吧,这自然是没有问题。”梁氏一口应下来,忽然又想起来从前她还年轻时候跟着谢应在外的情形,时光荏苒匆匆而过,她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子女已经长大成人——奇怪得很,从前谢峦还在的时候她很少这么去想,她一直觉得谢峦便还是没有长大的小乖乖。
谢岫见梁氏面上又露出怅然神色,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便道:“母亲,你也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我服侍您早些休息吧!”
“不用,这么多丫鬟婆子在呢!你去陪周氏吧!”梁氏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便自己起身扶着丫鬟往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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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岫送了梁氏到垂花门,然后才转身往自己书房去。
他得先给谢岳写信说一说琳琅玛瑙四州的事情,他还想打听打听谢岳之后是会回玉州还是回京城——北边的战事如今看起来是一帆风顺,就连窦傲都俯首称臣,那谢岳这次必定也是有立功的,那么他是会回玉州吗?现在韦家已经覆灭,玉州再不必去制约瑶州,陈瑄会不会转头认为谢岳也是个威胁?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心里没底。
他这次能与陈耀一起往琅州去自然可以看作是陈瑄对谢家、对他的信任。
有些毛躁地抓了下头发,他决定找个机会与谢岑儿聊一聊了。
许多事情他在宫外,反而是仿佛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而谢岑儿在陈瑄身边,许多事情反而看得更透彻,便如刚才梁氏说谢岑儿已经料到他要往北边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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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
雪化之后滴滴答答的水声却没有停歇。
谢岑儿用过了晚膳,一边往内殿走一边向玉茉道:“这还得吵一晚上吧?”
玉茉笑起来,道:“到寝殿就听不到了,厚帘子都放下来,声音就隔住了,不会觉得有多吵。”
“总觉得宫里面还有些无聊,要不干脆把后面小湖里面的那群不知道是鸭子还是鹅还是雁弄到我们前面来养?”谢岑儿随口道。
玉茉还没回答,陈瑄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他道:“你养个猫猫狗狗倒是还好,养鸭子鹅,这些东西是边吃边拉,你宫里就没法看了。”
谢岑儿意外地转身看过去,只见陈瑄就在殿门口,正一边把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宫人,一边朝着她走过来。
“陛下怎么来了?”谢岑儿回身迎了几步,要行礼的时候便被陈瑄拉住了。
陈瑄道:“原本下午就要过来,听说你与你母亲在说话,朕便没有过来打扰了你们母女俩。”
“陛下用过晚膳没有?”谢岑儿问。
“用过了才来,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陈瑄笑着与她一起往内殿走,“太医说你已经好全了,朕便想着要过来看看,另外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情?”谢岑儿跟在陈瑄身旁笑着问。
“朕打算让你一哥去琅州。”进到内殿中,陈瑄拉着她坐下了,“这事情得与你说一声,免得你哪天想找你一哥说话聊天,他却不在康都。”
谢岑儿听着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她早就已经推断出来这事情,于是她还是笑了笑,道:“这便是陛下给的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妾身替一哥谢恩吧?”
“不意外?”陈瑄看向她。
谢岑儿略沉吟了一会,坦然道:“母亲今日进宫正与妾身说了此事,是说陛下给一皇子封了琅王。我一听这事情,便知道陛下要对北边再动手了。”
“哦?你怎么知道?”陈瑄笑着问。
谢岑儿道:“陛下对北边故土的感情,妾身深有体会,所以知道如今琉州既然被拿下来,陛下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重新收拢琳琅玛瑙这北方四州。”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陈瑄,见他神色还是平常,才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妾身猜得对不对?”
陈瑄笑起来,道:“你说得没错——朕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你一哥未出仕之前在那些文人骚客中颇有名声,朕这次就让他带着一群文人骚客世家子弟一通往琅州去,便就要从这上头辩一辩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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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略意外地看向了陈瑄,这就是她没想到的了。
她是琢磨着陈瑄也许会对北方四州以军事打击,但现在一听,又好像是要从舆论方面着手?
这年头文人骚客的文章流传开来的影响力,是不亚于一场军事战斗的。
尤其这个时代的师生关系,故旧关系,以及世家子弟之间的高下关系,错综复杂,从文章舆论着手,甚至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然了,最难的,便就是找到一个能言善辩还能立在道德高处不倒的人。
陈瑄看中了谢岫,是看中了他未出仕时候的行为种种,想来挑选的其他人也都是如谢岫一般能写善诗文,并且对失去的故土一腔怀念的人吧?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去到琅州之后,先从言语上把那北方四州的人压下来,从道德上给予他们压力,让他们感觉到此时此刻若还做个墙头草左右摇摆是多么罪不可恕的事情。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