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男人本能地叫一声,又忙闭上口,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这一下泄力,摔回枕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没有办法入睡。
疼——
太疼了。
男人缩在被子里,他觉得冷,他仿佛置身无边的雪原,身体和灵魂都被冻得僵硬,却仍然有知觉,疼痛从身外来,从骨髓来,从四面八方来,刀削斧凿一样剜着他的躯体——这种感觉他记得,疼过三日必定要死。
太一断魂,就是这么厉害。
但这一次仍然不会死——虽然不死,也太难熬。男人咬牙忍耐,渐渐克制不住叫出声,“疼……我疼……”
微凉柔软一只手贴在额际,女人的声音道,“吃过药就不疼了。”
男人短暂地软弱了一瞬,识海中一个顽强的念头又让他变得强硬,尖声大叫,“我不吃……滚——”下一时双唇被人封住,苦而烫的药汁漫过唇齿,滑入咽喉,他想反抗,却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喉音,如同哭泣。
男人睁眼,视野中一小片雪白的侧脸——乐悦笙。她没有在看他,只是专注地压着他,口中又有药汁渡过来。
男人瞬间眼前发黑,脑中嗡一声大响,尖声大叫,“你在做什么?”抬手一掌便向她打去。
乐悦笙侧首避开,指尖一掸,男人动弹不得。
乐悦笙渡一口,退一点,又含一大口药。低头见男人大张着眼,面上颈上尽是挣扎间漫出来的药汁,狼狈非常,却仍然凶得很,愤恨地瞪着她——此时救命要紧,只能硬着头皮,半点不商量接连渡过药汁。
好歹把一碗药都灌了下去。乐悦笙从袖中抽一条绢子,同他擦嘴,顺手又擦去一脑门冷汗,松开穴位,“是不是不那么疼了?”
男人咬着牙道,“你装什么好人?”
“我不是好人行了吧?我是坏人。”乐悦笙用指尖理顺男人被冷汗打湿而黏在面上的乱发,“折腾一夜总该累了,睡一会儿。”
男人厌倦地闭上眼,“假惺惺的做与谁看,滚——”
乐悦笙毕竟理亏,灰头土脸走了,走一时转回来,掀开帷幕,“若还是疼痛,只管叫我。”
“滚。”
乐悦笙一滞,放下帷幕出去,摸一摸脑门一头汗——伺候这人比打架还累。
外头已是夜间,乐秋风在招手游廊上守着,“人在外头,少掌教还要问话吗?”
“让他来。”
乐秋风下楼,不一时带着个提着药箱子的男人来,“昨夜家中病人危急,冷落了先生,先生妙手回春,我的伤已经没事了。”
大夫打一个拱,“小人不敢枉居功。”便道,“小姐外伤沉重,汤药不过中规中矩,多亏了好伤药才能康复神速。”
“什么药?”
大夫打开药箱子,拿一只瓷瓶奉上,“还剩这么一点,能不能斗胆同小姐讨个方子?”
乐悦笙接在手里打开,闻一闻,又拈一点在指尖,碾开来细看,久久笑道,“确实神药——为何同我讨方子?”
“小姐家传的神药——应有方子?若是秘方不外传,可否卖与小人?”
乐悦笙摇头,“只说你从哪里得来的。”
“正是同小姐延医问药的那位哥儿给我的。他不是小姐家里人么?”
“随我来。”
大夫愣一下才跟着乐悦笙往里走,穿过一重帷幕,床榻上缩着一个男人,勾着头昏睡,看不清面貌。房间里尽是男人短促沉重的呼吸声。
乐悦笙伸手勾起男人下颔,男人被她惊动便闹起来,挥手反抗。
“你看清楚——是不是他?”
大夫悚然一惊,“正是这位哥儿。前日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男人挣扎一时自己就醒了,眼开眼叫,“大夫……你来了……救命——”
大夫紧张地看一眼乐悦笙。男人挣扎中牵动伤处,瞬间又疼得糊涂,乱七八糟喊叫,“吴大夫……大夫——”
乐悦笙道,“如此便请大夫给他看看。”握住男人一只手托在掌心。吴大夫乍着胆子上前诊脉,片刻惊慌失措,“哥儿这脉象——这,这是——”
“怎么?”
“……好生准备后事吧。”
男人正勾着头喘气,闻言双目一翻,一声不吭昏死过去。乐悦笙往颈边摸一时,捏开唇齿硬填一枚药丸入口,同他掩上被子,便站起来。
走两步见吴大夫还跌坐原地,“还不走?”
吴大夫瞬间灵醒,灰头土脸跟出来。
乐秋风坐在门廊上抱着个瓷罐嗑瓜子,看见大夫就骂,“在里头胡说什么?把病人吓死了,你赔得起吗?”
吴大夫一滞。
“行了。”乐悦笙道,“多谢大夫同我诊病,乐秋风,去开诊金。”
吴大夫摆手,“不敢不敢,诊金万不能要。”不等说话便往楼下跑,跑出十数丈才拍一拍胸脯,“前日还活蹦乱跳的哥儿,一日就被打成这样,可怜他还给这女人看病——好狠心的女人,好毒辣的手段,好可怜的哥儿。”
他自言自语,楼上两个人耳力都不同寻常。乐秋风听得清白,“这说的什么话?我去叫他闭嘴。”
“人家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武艺能懂什么——无事同他们计较,你可真有空。”
乐秋风无语,“若不是少掌教,里头那个早死了,救了人还要受这等闲话吗?”
乐悦笙一掀衣摆坐下,“毕竟是我打的。”
乐秋风打听,“这伎人虽然讨厌,但不至于下此重手,少掌教究竟为什么打他?”
“那夜山鬼去而复返堵我时——”乐悦笙回头看一眼虚掩的房门,“他就同在我一处。”
“山鬼?他果然找回去了?”
乐悦笙点头。
“那——”乐秋风上下打量她半日,“少掌教重伤,如何脱身?”
乐悦笙摇头,“我半路晕过去,再醒就到奉礼,不知道首尾。”
乐秋风目瞪口呆,“难道这厮——”往门上一指,“是甚么隐世高手?要不怎能从鬼主手里带少掌教脱险?”
“所以我怀疑——他是魔教的人。”乐悦笙当时怀疑男人就是十二鬼主的哪一个,甚至猜测他就是鬼王——毕竟这人出现的时候,艳鬼也出现了。从山鬼手中救人,除了十二鬼主想不出还有谁——只是魔教鬼王艳绝天下,她那日把男人扔在水里便是为了洗去易容,折腾半日容貌一丝未变。
应当是想多了。
“魔教的人为何救少掌教性命?”乐秋风一滞,“奉礼山那夜极其凶险,他若是魔教的人,不需援手,只要旁观,少掌教便难活命。”
“是这个理。”乐悦笙皱眉,想一想又道,“可是我们从喜岁坊开始,这人就阴魂不散,哪有这许多巧事?所以我就试他一试。”
“怎么试?”
乐悦笙不好意思说自己把人家往水里扔过两三回,还差点把人掐死——不要说一代鬼王,便是小鬼一只,但凡身上有点功夫,哪里有被自己掐得快死还只能咬对方一口的道理?
乐秋风一看便知她使的手法见不得人,“少掌教既怀疑他是魔教的人,使什么手段都应当——只是如今剖白了,便不能再那样了。”
乐悦笙叹一口气,“万幸没让我误伤人命。”昨夜那一掌她本能反应,使出全力,出掌瞬间察觉未遇抵抗,百忙中挪了一点才没打在他心口。
不然大罗金仙也活不成。
乐悦笙道,“听吴大夫的意思,连伤药都是人家给的。卫栖于我有恩。他莫名挨打,难免脾气大点,你好生伺候。”
“我伺候他?凭什——”
“凭你是停剑峰的人。”乐悦笙道,“你家峰主差点儿把救命恩人打死,你不该补偿?”
乐秋风心口梗阻,“这人要有搭救少掌教的本事,就不会一日日被人灌成酒疯子。”
“反正我重伤从山鬼手里脱身,绝计不是山鬼大发慈悲便是。”
“那也不能是他吧?”
乐悦笙不耐烦道,“延医舍药也是救命之恩。”
“提这事我可就要说了——”乐秋风来了劲头,“这厮趁少掌教重伤,掏空少掌教的荷包,上千两银票不知所踪,请个大夫用得了那么多银钱?他帮少掌教,图的就是银钱,能安什么好心——”
“你家少掌教的性命不值一千两?”乐悦笙撵她,“别吃了,你不是去熬粥?在哪里?拿来。”
乐秋风不过寻个借口,根本没熬,只好去厨下讨粥,折腾半日回来,吐槽道,“那厮根本不吃饭——少掌教不如与他弄些酒,反正是粮食酿的,顶饱。”
乐悦笙接过,“睡你的觉去。”自己拿进去。
男人仍旧缩在榻上,眼睫濡湿,鼻尖通红,黑发被泪水打湿,乱七八糟粘在面上——居然一直在哭。
第二回了。
乐悦笙把粥温着,在旁陪坐。不一时睡过去,耳边聒噪得很,有人在叫。乐悦笙便醒了,睁开眼大吃一惊——
男人缩在被子里,双手扼住脖颈,拼死发力,身体僵硬到极致,足尖都用力绷着,似一根即将断裂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