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人拖出来犹自不依,口齿不清大叫,“酒——与我酒——”
乐悦笙皱眉。
楼主见她神色不佳,殷勤道,“哥儿这是醉了,我同贵客开一间上好厢房?”
“不必。”乐悦笙道,“我带他走。”
楼主正巴不得送这尊瘟神,高声叫,“伺候哥儿下楼,让外头传轿——”
壮汉一左一右架着男人下楼。男人醉中胡闹,挣扎着不让人碰,壮汉被乐悦笙震慑,不敢十分用力,居然叫他挣脱。四下里连片声的惊呼声中,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男人沿着木楼梯一路往下滚。
男人摔得昏死过去,堪堪停在乐悦笙脚尖前。
楼主手帕子一甩,“让人抬春凳来——”小二连便跑去抬春凳。乐悦笙说一声“不必”,俯身攥住男人脊背衣衫,拖着便往外走。
楼主眼见着男人被女人拖着,身体烂面口袋一样在桌椅间碰来撞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楼外黑夜之中。她心有余悸地拍一拍心口,“好凶的女人。”
乐悦笙拖着男人一路走,直走到静夜无人的暗河边才停下来,手臂一扬,将他掷在河边夜柳深处。男人脑袋在坚硬的树根上重重磕一下,疼得闷哼,便醒了过来。
乐悦笙走过去,低头看他。男人生得并不出色,尖而窄的一张脸,因为瘦,下颔线条几乎锋利,两片唇淡而薄,除了斜挑一双眼生得格外好看,这张脸简直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这人居然是五年前喜岁坊头牌。
男人昏头涨脑趴在地上,口里哼哼唧唧,“酒……你给我酒——给我——”
乐悦笙一把掐住男人尖利的下颔,“不必演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被乐悦笙掐着,被动抬头,眼皮灌了铅一样沉,“小姐希望我是什么人?”又笑起来,“请小姐赐名呀——”
乐悦笙一口气顶在心口,“你是谁?”
男人抬手,半路无力又坠下,软绵绵搭在乐悦笙腕间,发烫的,柔和的触感。
乐悦笙心中一动,不管他是谁,这人就是喜岁坊那夜的男人,不会错。
男人烫乎乎的半张脸贴在乐悦笙手掌心,“给我酒……拿酒来,没有便离……离我远些——”
“你想演到什么时候?”
男人听若不闻,口里不住念叨,“酒……你给我酒——”
乐悦笙手掌下移,握住男人脖颈,男人疼得一哆嗦,视线渐渐凝聚。乐悦笙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男人虚睁着一双眼,“……怎么又是你呀?”
乐悦笙瞳孔一缩,“酒醒了?”
男人在她手掌心轻轻蹭一蹭,“小姐……想要与我春风一度吗?”
乐悦笙一滞。
男人撑起眼皮望住她,轻轻笑起来,又是那种轻佻又浮夸的笑,“不乐意呀?”男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笑容僵硬一样凝固在面上,下一时突然加大,再一次变成躯体拼尽全力的笑,“你不乐意……便走吧。”
乐悦笙皱眉。
“你不与我酒……又不肯走,想做什么呀?”
乐悦笙冷笑,“酒——女人——礼城有喜岁坊,奉礼有春风楼——天下烟花地都是你家?”用力一掷,男人摔在地上。
男人根本不尝试起来,伏在地上闷声大笑,直笑得喘不上气来才道,“对,我就是个伎人,天下烟花地都是我家——又干你什么事?”
乐悦笙气得眼前发黑,感觉能将他一个窝心脚踹死。走到河边,久久才走回去,居高临下道,“我告诉你,同我演戏是没有用的,老实说,今日或许放你一条生路。”
全无声息。
乐悦笙足尖往男人肩上点一点,全无响应。加三分力又踢他,还是没反应。
酒气熏天,这人认真醉死了。
乐悦笙反手一掌扇得男人脑袋一偏,“醒醒。”
男人酒醉要睡,被人打扰挥舞双手挣扎,“滚——”
乐悦笙一晚上耐心用尽,抬手便将男人掷在柳阴旁的暗河里。河水一人余高,男人呛得醒来,张着一双手尖声大叫。
乐悦笙蹲在河边,探手握住男人肩膀将他拉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路跟着我?”
男人垂着头不住咳嗽,半日咳完,哈哈大笑,“我是喜岁坊的伎人,这位小姐看上我——唔——”
一语未毕,被乐悦笙推入河里。
男人冷不防吃一大口水,还没叫出声,又被乐悦笙拉回到河边。乐悦笙俯身,同他平视,“十二鬼主居然有旱鸭子,很好,凭你有多大本事,不会洑水也白搭,再不老实交待,便不要想起来——”
男人仰起脸,水珠漫过瘦削的脸颊和尖利的下颔,源源不断砸在乐悦笙手背上,微凉。男人笑起来,仍然是那样用力的笑,配上他落水狗一样狼狈的形容,七分可厌,三分可怜。
乐悦笙警告,“再不实说,让你回河里喝个够。”
男人只顾发笑。
乐悦笙齿关一紧,果然又将他扔出去。男人沉入水中,又浮出来,张着手不住扑腾,这一回却是半点声音没有。
深夜沟渠里一个人沉默地沉浮。眼前情景只能用诡异二字形容。
乐悦笙逼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路跟着我?你是魔教十二鬼主哪一个?”
男人根本不理她,或许根本没听见。沉浮间意识模糊,却始终记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静夜中两个人,水里一个,岸上一个,各自僵持。男人挣扎渐渐微弱,乐悦笙解下束腕,抻一抻又变作一条长鞭,将他拉出水面。
男人随着鞭势滚在河边草地上,落地便翻转身体紧紧蜷作一团,大张着口,拼命咳嗽。乐悦笙走过去,“还不说?”
男人连咳带喘,还能抽出工夫发笑,“小姐若是看上我——买两坛酒我定然与你一同走,何需如此费力?”
“再不说我掐死你。”
男人身下已经汪出一大滩水,落水狗一样瘫在地上,脸上笑意却一丝不改,“小姐不如试试——”一语未毕,颈间被人死死扼住。
乐悦笙冷冰冰道,“最后一次机会,再嘴硬,这辈子都不必说话了。”
男人一寸不让,“那敢情好。”
乐悦笙点头,“你很好——”五指用力。男人瞬间呼吸不畅,一直以来碍眼的笑容终于消失,男人一张脸憋作紫涨,四肢挣动,双目上插。
乐悦笙撤手,“还不肯说?”
男人低着拼命喘气,好半日缓过来,向她招手,“小姐别生气,我说,我说就是了——”等乐悦笙靠近,抬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乐悦笙心生警惕,暗暗戒备。男人嘴唇贴在她耳畔,冰一样凉,“我说……我说你……你奶奶个熊——”
乐悦笙尚不及发怒,耳廓剧痛,被人死死咬住。乐悦笙本能一掌拍出去,男人一声不吭摔出丈余,手足抽动两下,没了动静。
乐悦笙看一眼手掌,看一眼横跌在地的男人,一个念头利刃一样插入脑海——
完蛋了,搞错了。
乐秋风用湿布垫着药盅进来,一抬头便见乐悦笙站在窗边出神,厚厚的帷幕之后隐约有喘息声,粗而重——极艰难的模样。
“少掌教,药得了。”
乐悦笙接过药碗便往里走。
乐秋风跟在后头,床上蜷着一个人,大张着口,拉风箱一样拼命喘气,不时叫喊一两声,一直在喊疼。
“他这样——好像不大好啊。”
“已经算不错了——”乐悦笙道,“昨夜才凶险,万幸太一归元功治疗内伤有奇效。”越说越后怕,“我给他行功一夜才勉强保命。”
乐秋风难免责怪,“一个柔弱伎人,少掌教为何使重手法打人家?”
“我以为他跟魔教有干系——”乐悦笙毕竟理亏,“是我错了。”走过去,“吃药。”说过三遍男人眼皮才掀一下,也只掀一下便又耷拉回去,有气无力道,“不吃,滚。”
“吃药。”
男人闭着眼睛,“我不吃。”
“不吃药就要死了。”
“死了也不吃。”男人撑起眼皮,恶狠狠地盯住她,“谁要你假好心——你给我滚——”
乐秋风后知后觉自己在这里少掌教只会更加丢脸,寻个由头道,“我去煮个粥。”一溜烟跑了。
乐悦笙往床边坐下,“吃完药再骂人。”
男人不吭声,他伤处一直疼,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发抖。乐悦笙探一只手入棉被中,按在右肩伤处,渡一股归元真力疗愈伤处。男人慢慢松弛,闭着眼睛喘气。
乐悦笙收手,“吃药。”
“吃药做什么?”男人有了点精神,恨恨地瞪她,“吃了药再被你扔进河里羞辱?”
乐悦笙自知理亏,闭嘴挨训。
“滚。”男人厌烦地骂,“你给我滚——你做什么?”
棉被被乐悦笙掀开,一个恍神间整个人被她拉起来,塞到两个大迎枕上靠着。男人伤病交加,被这样拉扯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终于寻回意识时,口中弥漫着一片苦涩的味道,药汁滑过咽喉,落入腹中——乐悦笙正用匙舀了药汁灌他。
男人忿忿然,挥手尖叫,“我说了不吃——”
乐悦笙一个不防,药盅被他打得翻滚在地,摔得稀碎。
男人瞬间清醒,紧张地看一眼乐悦笙,下一瞬间突然变得更加刁钻,“我死也不吃你的药——滚——”
“现时不吃我的药,昨夜吃下去的吐出来还我?”
男人愣住。
乐悦笙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