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了多远。”乐悦笙直起身子,四下里看一回,一条笔直的路,唯独右前方一个丁字口,“去那个巷子看看。”
乐秋风疾奔过去,到巷子口不知见了什么,猛然停住,又回头,面露尴尬。乐悦笙走上前——
一条死巷。
巷子里百年老树绿树葱茏,光线骤然暗下来。两边各一扇朱漆门,门对门两户,一户锁着门,另一户朱漆门洞开。门外一带青砖墙,男人仰面靠在墙上,两臂手肘被女人制在掌中,压作笔直一条线紧紧贴在青砖墙上,唯独手腕下细瘦修长的手垂着,暗巷中如一朵残败的花。
女人俯身向他,两个人颜面相贴,不知在做些什么。
乐悦笙皱眉,乐秋风忙道,“既是下了药的,说不上你情我愿。”
话音方落,身后砰一声大响,乐悦笙回头便见男人委顿在墙根底下,女人立在一旁,不知吃了什么暗亏,咬牙切齿望住他。
乐悦笙向乐秋风道,“你去,守在外头,别叫人靠近。”
“是。”乐秋风疾步出去。
那边女人没察觉巷子口另有人来,骂道,“酒喝了,银子也不少你,闹什么?”
男人脊背抵在砖墙上,兀自身形不稳,慢慢滑跌。
女人道,“才喝了我一坛酒,不伺候我就想走?”慢慢走近,握住男人手腕,“伺候得好了,与你赎身,管你一辈子都有酒喝——”
掌间男人的手用力一挣,碰的一声硬梆梆砸在砖墙上。
女人一握落空,越发来了兴致,向侍人招手,“再多拿酒来,我今日叫他好生尽兴。”
门内侍人很快提着一大坛酒过来,女人接了,从袖中取一个纸包,一大包白色粉末一古脑倒进去,狞笑着提在手中大力摇晃,“你不是要酒么,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手腕稍稍倾斜,透明的酒液直落而下,浇在男人面上。
男人睁开眼,入目一个黑漆漆的坛子口,乌沉沉的酒液悬垂欲滴。男人伸一只手,“给我。”
女人站着,居高临下道,“乖,张嘴,酒来了。”
“给我。”
女人慢慢蹲下,“张嘴——”话音未落,掌上一空,酒坛已经易了主。男人双手抱着酒坛不管不顾往下灌,他动作又急又乱,来不及入口的酒液漫过雪白细长的颈项,渗入暗红的罗衣衣料之中,浸出乌沉的色泽。
女人虽然被抢了坛子,但酒中有药,猎物入港,半点不生气,“只管喝,还有多着呢——”话音未落,酒坛在她眼前崩得稀碎,酒液哗一声坠地,尽数砸在男人身上,将他一整个人淋得湿透。男人掌间瞬间落空,茫然抬头。
女人一眼看见砸碎坛子的暗器,是枚石子,回头见一个人双手环胸立在巷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你是什么人?”
乐悦笙看一眼墙根下的男人——双颊酡红,目光迷离,药性发作就在短时之间。掉转目光道,“春风醉这种烈性迷药黑白两道都是禁的——你又是个什么人?”
女人“哦哟”怪叫,“这是来了个路见不平的大侠——可惜了,我们家的事你只怕管不了——”向后一招手,“给我打出去!”
门内瞬间涌出十来个佩刀随从,齐齐拔刀,一拥而上。乐悦笙站着不动,等他们靠近稍一侧身,也不怎样动作,已经穿过人群欺到近前。女人眼前一花便见乐悦笙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下一时心口剧痛,已经吃了一脚,滚在地上长声叫痛。
随从们扑一个空,又往回冲。乐悦笙夺过身畔一人手中长剑,也不出鞘,一个瞬息间,围殴她的随从一个不少,一人吃一记剑柄,骨骼碎裂声音四起,东倒西歪仰了一地的人,此起彼伏地嚎叫。
乐悦笙斥一句,“安静。”
果然消声,深巷里只有长一声短一声的蝉鸣。
乐秋风走过来,看一回倒了一地的打手,“这么快?”
“让你在外头守着,叫人瞧见宗门在喜岁坊同人相斗,脸面不要了?”
“放心,没有人,大中午路都要晒化了,路过的鬼都没有一个。”乐秋风说着话,走男人身前查看,“少掌教,咱们需得快一些——”
乐悦笙走到女人身前,一抬右足踏在她心口,“你是什么人?”
女人练过武,心知她一用力自己必定一命归西,竹筒倒豆子一样报家谱,“我叫苗春来,今年二十五,南州人……礼城这地方是我家姑奶奶的院子——大侠饶命,一个流伎,我不过想同他玩一玩,银子……银子我足足把了的。大侠何必为一个玩物当真?”
“玩一玩?”乐秋风插口,“春风醉是什么东西?我也给你吃一瓶玩一玩好不好?”
苗春来连连摆手,“万万万万不可——啊——”这一声惨叫直透云霄,又半截停住——疼到极处,叫都叫不出。
乐悦笙移开右足,“破你气海,废你武艺,再有下回,我取你脑袋——滚!”
苗春来疼得满眼是泪,却不敢多说,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随从见状,跟在后头一溜烟跑了。
乐秋风看着他们跑远,“这厮姓苗,会不会跟璇玑岛有关联?”
“不至于。璇玑岛门规森严,他们的人出门带春风醉,怕是要没落了。”乐悦笙走过来,“他怎么样?”
“不大好。”乐秋风道,“春风醉没有解药,只能慢慢消解——”说着难免懊悔,“该早些出手,不该叫人家落在姓苗的手里。”
乐悦笙走过来。男人缩在墙根下,应当是难受得厉害,指尖不住蜷缩,但也仅限于此——这等烈性迷药,人中药后身软如泥,身体无一处可支配,只能任人摆布。
乐秋风见乐悦笙脸色不好,后知后觉自己一段话像是在指责她,忙往回找补,“少掌教不必自责,既是流伎,什么样人没遇到过?今日是咱们在左近,若咱们不在,被人怎样拾掇都是他自己的命——”
乐悦笙拾起男人手腕,指尖一碰便知就是这个人——同昨夜一模一样的触感。男人衣袖下滑,露出苍白瘦削的臂上一大片暗色的淤青,应是方才挣扎间被人掐的。
男人迷离望着眼前人,忽一时双目大睁,直勾勾盯住乐悦笙,一双眼亮得瘆人,鬼火一样。
乐悦笙被他看得一滞。
男人道,“你来了……”
乐悦笙心中一动,眼前被酒液淋得湿漉漉的一张脸,两颊染着鲜艳一层醉红,一双唇红得吓人,白日照耀下浑不似人间活物。
这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生命,绝望而又渴求的望着她。
乐悦笙尚未决断,掌间一沉,男人脖颈后仰,身体直挺挺往地面砸。乐悦笙探手扣住男人上臂,撑住没叫他摔倒,“你是卫栖?”
男人的身体全凭乐悦笙一只手握着,险险悬在半空,“你不认我啦……”
“你是不是卫栖?”
话音未落,那边男人眼皮垂下,整个人几乎立刻浮上一层刺眼的红晕,这一下不只是脸颊,脖颈以下,便连手臂都如同染了一层鲜艳的胭脂。
乐秋风皱眉,“这不像春风醉啊。”
“带回去诊治。”乐悦笙手掌下移,撑在男人腋下,将他托起来,男人身软如泥,一个劲儿往下坠。乐秋风连忙从旁扶住,“我背他走。”
男人被乐秋风一拉又渐挣扎,口中不住地漫出细而碎的喉音,啜泣一样。乐秋风撒手,她不敢使唤乐悦笙,只道,“我去弄个轿。”转身跑了。
男人身体失去半边支撑,又往下坠,乐悦笙只好扶住,她本就托着他,这一下便将他抱个满怀。男人远比她高,身量极其修长,肩背下弯,脑袋沉甸甸垂在她肩上——这一刻的感觉似曾相识,乐悦笙心中一动,“你真的是卫栖?”
男人“唔”一声,应是难受得紧,口中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喉音,听不清说什么,语意里满含痛苦,若不是中了迷药没力气,简直就是极尖锐的喊叫了。
乐悦笙安抚,“别怕,一会看过大夫就好了。”
男人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人以这样别扭的姿势相拥而立。乐悦笙感觉此时情状实在荒谬,“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一下全无回音,乐悦笙想要把他移往一边,低头却见一点雪白的指尖死死掐住自己一点衣袖——他握着她,如同握着一束救命稻草。
正没着落,巷口脚步声起,有人大声叫,“在那边,我方才看见了——”
“堵她!”
乐悦笙抬头,一群皂衣衙差乌泱泱往她冲过来,转眼便到眼前。
为首一人道,“赵四,随我走一趟衙门!”
乐悦笙入喜岁坊,化名赵四——这都查清楚了,倒查不出是个化名。乐悦笙大不耐烦,“不是让你们长官晚间来临淮楼说话?还来纠缠!”
“你什么东西,敢劳动县府?”衙差“呸”一声,见她抱着的人软绵绵的,全无知觉,骂道,“想男人想疯了,使这种下三滥手段,与我拿下!”
衙役都是被乐秋风打服的,举着刀半天不敢上。衙差举着刀叫一声,“她那打手不在,就一个女人,怕她怎的?”
众人一听有理,一拥而上。乐悦笙不好施展,便想将怀中人推到墙边安置。男人被她一推又挣扎起来,口中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泣音,乐悦笙从中清晰地分辩出两个字——
“阿乐。”
乐悦笙一抬手掐住男人下颔,“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