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仁又匆匆赶回书房,一进门,见赵星野已起了身,正由桃儿扶着坐到书桌后。
他赶忙上前想搭把手,却被桃儿一个眼神劝退,只得束着手站到一边,道:“少爷,人已经送走了。”他悄悄看一眼桃儿,暗自纳罕:方才她也一直在么?他竟然没注意到?
赵星野坐下来,打开了那封柬贴,先是看了落款——“朔白敬上”,他微一撇嘴,想到上次见面时那人轻佻的模样,心中不甚喜欢。
更重要的是主角受好像就跟在祁朔白身边!
鲛人族的体质实在邪门,普度寺里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差点被影响心智变成个蛇精病……他可不愿意去趟那个浑水。
想到这儿,他越发觉得这柬贴烫手,赶紧扔在了桌上。
友仁瞥到柬贴上的内容,疑惑道:“醉春楼?这几天不是正关着门吗,怎么把地点设在那里?”
赵星野听到这话,抬头看过去,眼神微妙:“你知道的倒不少。”
友仁憨笑着挠了挠头,道:“这不是跟着少爷见得多……不是,都是小的不务正业,道听途说来的。和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见赵星野眼神不善,求生欲爆棚的友仁果断改口。
赵星野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好了,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哎。”友仁笑着应是,随后将一些“道听途说”加工一番,徐徐道来。
经由友仁之口,赵星野得知了醉春楼封楼事件更多不为人知的密辛。与此同时,一个少年纵情声色、堕落荒唐的四年人生,也渐渐在他眼前展开。
醉春楼可以说是整个汴安城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同时背景应该也是最深厚的花楼。
传闻,醉春楼最早可是能够招收官妓的,甚至一些王公贵族设宴时,也会请醉春楼的舞乐歌伎前去助兴,而与会之人也引以为风雅,纷纷称道。
后来换了现在这位做皇帝,认为朝中大臣贪图享乐,奢靡成风,于是严打了一波私设宴席,高调狎妓的官员,并规定凡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出入烟花之地,一经发现,罚俸一年,降官三级;五品以下官员直接革职,永不录用,公检法部门人员罪亚杀人,戴枷示众,徒刑二年,虽遇赦,终身弗叙。
如此,上行下效,有官职功名在身之人为了前途再不敢公然招伎,自诩风雅之人自恃身份亦爱惜羽毛,即便招技也不敢再宣扬出口,汴安城中风气也随之一清。
然而,醉春楼看似失去了哪些王公贵族做靠山,没了以往的尊宠,实际上,地上看不见小鬼,那是因为阎罗殿在地底下。醉春楼即便不能再承接宴席,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地位和收入,它仍旧是汴安城,乃至整个皇都三卫城中娱乐产业的龙头老大。
祁朔白的红袖招和醉春楼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没有人知道醉春楼真正的幕后老板是谁,它只有一个站在明面上的代理人,姓帅,人称帅掌柜。
帅掌柜三十许岁,生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赵星野光听描述便觉得这人和他印象中的“帅”完全不沾边。但又一听对方乃是瑶光境高手,顿时释然了。
毕竟拳头硬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再说这醉春楼,它之所以能成为业界标榜,丰富的服务内容与从业人员过硬的实力,是其成功的基石,而时不时的推陈出新——无论歌舞表演,还是服饰妆容,都永远走在整个汴安城,乃至全国时尚潮流的前端——永远让顾客保持新鲜感,则是它始终立于不败地位的关键。
比如说一年一度号称汴安城娱乐界盛会的花魁大赛,便是由醉春楼首创,起先只局限于一楼,之后因其经济效益实在是太高,其它花楼也纷纷效仿。这年代可没什么产权保护,谁学了算谁的。但醉春楼城府极深,他干脆说动几家大型花楼的老板,联合承办花魁大赛,而其余花楼也可报名参加,之后便形成了如今百花争春的盛大场面。
每年花魁大赛的时候,汴安城几乎万人空巷,达官贵人不吝解囊,纨绔子弟一掷千金,纷纷为自己喜爱的花楼娘子打榜投票,其中甚至还有些有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以往的花魁大赛,赵行冶次次不落,而且他还非常钟情,从始至终只捧着一位花娘,为了将这位花娘送上花魁之位,金银财宝耗费了不知凡几。
每次花魁大赛落幕之际,便是赵行冶回家挨打抄书关禁闭三连之时。
但他偏偏屡教不改。来年依旧一如既往。
赵星野听罢心中一动,莫非这赵行冶并非他想的那般荒淫无度,相反,倒是个情种?
但随后友仁一句话便推翻了这个结论。
他说:“为着这事,少爷还在别家花楼娘子那里吃过好几回闭门羹呢。”
赵星野嘴角抽了抽,有些尴尬。虽然做些事的人是赵行冶,不是他,但在别人眼中他就是赵行冶,那些事也就是他做的。他摆脱不掉。
他下意识地拿余光去看桃儿的反应,却见她神色自然,不像有不快的意思,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桃儿跟在赵行冶身边已经一年多了,这些事想来应该比他知道的要多,何况桃儿性格内敛,就算是不快,也未必会显露在脸上,更别说“主仆有别”这座大山在头顶压着,婚姻都不得自由,想那么多也是自寻烦恼。
《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桃儿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若不是身份使然,赵行冶这个人她都未必会放在心上,又岂会因为未来夫主的风流韵事而在意?
赵星野收回目光,听到友仁已经讲到了赵行冶和花魁娘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他赶忙打住,问道:“你说的这个花魁娘子是谁?”
“啊?”友仁愣了一下,觑了眼赵星野的神情,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斟酌着语气继续说道,“就是醉春楼的花魁娘子,琴娘啊。”
“少爷您忘啦,您之前每次被老夫人责罚之后便会去醉春楼找琴娘,后来别的楼出了新的花娘,才渐渐去的少了,但是礼物也是时常送去的。”
“就前阵子咱们去普度寺上香,还碰到了这位花魁娘子呢,但是少爷当时急着上车,便没有理会人家。”
赵星野疑惑,普度寺里见过?“谁呀?”他怎么没印象?
友仁道:“就是那位穿白衣戴帷帽的姑娘啊,咱们还碰到过两次呢,一次是在观音殿,一次是在出寺的路上。”
赵星野想起来了,但也只是想起了那抹纯白的身影。对于花魁娘子本人是没有一点概念。
只是,“琴娘”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哎,可惜了。”友仁突然叹了口气,引得赵星野看向他。
“怎么了?”赵星野问。
友仁满脸的遗憾,说道:“小的是在为少爷感到可惜啊。少爷你不知道,现在外面闹得满城风雨,都说琴娘跟人私奔了,还带走了大笔的钱财,惹得帅掌柜大发雷霆,一气之下把醉春楼及其附近的花楼都给封了,还发话说不把琴娘查出来誓不罢休!”
“琴娘那样一个色艺双绝的奇女子,怎么也想不开跟人私奔呢,枉费少爷花费那么多心思捧着她,还把她当知己……”
后面的话在赵星野仿佛要吃人的瞪视下逐渐消声,友仁轻打了下嘴巴,表示自己多嘴,改口道:“不过小的还听到一个说法,与外边传得不太一样。”
“说琴娘并不是与人私奔,那不过是醉春楼为掩盖真相而编造的污名。实际上,琴娘是因为无意中得到了一件东西,而这个东西恰好是武林中人人垂涎的至宝,帅掌柜逼迫琴娘交出至宝,并且为了不走露风声,还要杀人灭口,琴娘这才迫不得已连夜逃命。至于那至宝,很有可能已经落在了帅掌柜手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装作没有得手的模样,大张旗鼓地搜寻琴娘。”
听友仁说的这么煞有介事,赵星野眯了眯眼,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友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小的以前比较混,仗着有几分拳脚功夫,跑出去在外边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兄弟,这些事也都是跟他们打听来的。”
赵星野没有全信,如果他这位兄弟真的能探听到瑶光境高手的秘密,想必身份也不会太简单。
他对于武林至宝没什么兴趣,以前不管是电影电视剧还是小说,他都看的太多了,什么能够开启前朝宝库的钥匙啊,暗示了长身不老药所在地的藏宝图啊,修炼了之后能让人天下无敌的功法啊,得到之后就原地飞升的神器啊,集齐七颗就能招魂神龙的龙珠(不是)等等,数不胜数。
这种东西的出现往往都伴随着江湖大乱副本的开启,不是主角,碰之即死。即便不死,也难以落得好下场。
赵星野自诩不是主角,也没有在江湖中搅风搅雨或者力挽狂澜的本事,这种事听听就行了,可千万别发生在他身上。
友仁见赵星野不说话,思忖着是不是自己哪里说的没叫少爷满意,或者还有遗漏,自己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苦着个脸,先是告罪,然后才道:“少爷,不是小的狗胆包天,非要跟踪少爷,实在是,老夫人有命,小的不敢不从。”
赵星野心里疑惑,这唱的是哪出?
他不动声色,淡淡地哼了一声,任凭友仁自由发挥。
友仁道:“少爷那时年纪小,又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老夫人担心少爷安危,便派了小的和小人的弟弟跟着少爷。但是少爷被那些人一激,说什么也要赶我们回去,没办法,我们只好在暗中保护,这才……知道了少爷的许多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赵星野一眼,见少爷依旧冷着脸,急忙表忠心,道,“但是少爷您放心,我和友义真的只是在暗中守卫您的安全,绝对没有窥探少爷的隐私,更没有监视您的意思。”
本来赵星野还没想到这茬,友仁这么一说,他顿时觉得不自在了,虽然和小姐姐嘿嘿嘿时候被听墙角的不是他,但他就是莫名地生出一种□□站在大街上被人看光光的别扭感。
见友仁还在说,赵星野连忙咳了几声,道:“行了,不用说了,我没有怪你。”
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外面日头已经滑到了西边,书房中变得有些昏暗起来。
赵星野招招手叫友仁过去,手撑在桌面上,准备起身,腰上适时搭上一双手臂,力道不轻不重,将他扶起后便移到了一侧的胳膊上,稳稳地撑住了他。
这一套动作太顺滑了,仿佛与他心有灵犀。
赵星野以为是友仁,刚想夸他一句,余光瞥见友仁就垂着双手站在一边,那站在他身后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赵星野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由桃儿扶着走出了书房,赵星野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脚步下意识停顿。
桃儿紧了紧握着他胳膊的手,问道:“怎么了?”
赵星野摇头:“无事。”心中暗想:自己对桃儿的接触好像没有那么抵触了?大概是每天都被搀着做康复训练,已经习惯了吧。莫非这就是心理学上讲的脱敏疗法?
醉春楼内。
汴安城人称“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的帅掌柜,此时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冷汗如瀑,顺着他的额头鬓角一路滑到下巴和后脑勺,身上的衣服都快被湿透了,后心和前胸洇出一大片深色。双腿跪的麻木了,也不敢动一下。只得把头低到地上,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发落。
要了命了!
他想着。
怎么把这位阎王爷给招来了。
罗刹鬼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脸上的面具在幽幽跳动的烛火中更显得狰狞骇人,他手里翻看着一本不知哪年的账本,纸张刷刷地响着,帅掌柜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地跳。
这样的折磨一直持续到罗刹鬼把所有账本都看过一遍,才短暂中止。
帅掌柜还未及呼一口气,便听得头顶鬼哭般呕哑嘲哳的声音响起:“掌柜的生意颇为兴隆啊。”
阴阳怪气。
帅掌柜雄壮的身姿突然弱不禁风地抖了一下,颤着声回答道:“托大人的福,勉强糊口。”
“呵。”罗刹鬼冷笑一声,将账本扔在一边,“掌柜的太谦虚了。尊主叫我来问问你,正事办的怎么样了,别是在这温柔乡里呆久了,已经乐不思蜀了吧。”
“绝无此事!属下一直尽心尽力,未曾有一丝懈怠!”帅掌柜忙道,“而且这件事属下已经有些眉目了!不日定能将宝物奉与大人!”
“哦?”罗刹鬼又是一声冷笑,“一些眉目?为了抓一个女人,你闹得满城风雨,结果你说你只有一些眉目?!”他虚空一抓,帅掌柜便不受控制地扬起了头,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双手不住地抓挠着无形的禁锢,一张脸很快便涨得通红。
帅掌柜看向座椅上的罗刹鬼,艰难地挤出声音:“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把这件事处理好,大人!”
罗刹鬼看着帅掌柜涕泗横流的邋遢模样,大感无趣,松了手,拿出一枚丝帕擦着手指。
“十日之内。若是没看到成效,我可是会生气的。”
“是,属下定不会让大人失望!”帅掌柜捂着脖子趴在地上,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快和罗刹鬼有的一拼了。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屋子里除了自己没别人了,帅掌柜才敢抬起头来,先是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又凶狠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嘴都是血腥味才停下。
从罗刹鬼手中活下来的帅掌柜,此时心中全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十日之期像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铡刀,教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软成面条不停颤抖的双腿,缓慢地走出了密室。
外间正是一座议事厅,已经坐满了人,年女老幼,各色面孔。
见他出来,隐隐有些躁动。
帅掌柜已缓了过来,他环视众人,沉声道:“七日之内,抓到那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心中一凛,抱拳领命:“是!”
其中两人私下交换了眼神,心领神会。坎二果然猜的没错,那东西就在帅掌柜手里!还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