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之隔的废宅里有野兽咬死了人,而且据说死状还非常凄惨恐怖,这件事给整个赵宅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上至主人,下到仆从,谈及此事无不色变,只要一想到那野兽逃脱追捕,还流窜在外,一个个就惶惶不安,恨不得卷起包袱逃命去也。
管家下狠心责罚了几个散布谣言动摇人心的奴仆,严令众人不许再谈论这件事,之后又恩威并施,提前把龙华会的赏钱发了下去,敲打鼓励一番,这才勉强安抚住工作人员们躁动不安的心。
汴安城中出现了吃人的野兽,这件事听起来可能性实在不怎么高,经验丰富的老管家直觉这里边有猫腻。
汴安城地处平原,城内方圆百里既无崇山峻岭,也无密林深涧,城外还有军营守卫,这只猛兽是从何而来,又怎么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藏在内城之中,直到昨夜才熬不住吃了人?
只怕野兽吃人是假,“小鬼”作祟才是真。
他觉得有必要提升一下宅子的安保等级了,不管兽灾还是人祸,武力提高了,自身的安全总是更多一份保障。
管家虽然有令在先,不许下人们再传播这些事,但是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总是忍不住悄悄议论的。
何况这件事传得整个汴安城都知道了,他们出门买个菜都能听上两耳朵,有些好事者得知他们在赵宅工作,旁敲侧击地来打听消息。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危言耸听,说野兽其实还藏在废宅里,说不定哪天饿了就进了赵宅。
搞得这些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思又开始起伏了。
实在是堵也堵不住。
赵星野嫌总待在卧房里无聊,便请桃儿帮忙扶他到书房坐会儿。
他腰上的伤并没重到必须卧床静养的地步,何况他现在养气心法修炼得颇有成效,适当的下地行走锻炼反倒更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因此桃儿倒也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谨慎护在他身侧,走得极慢,上下台阶时都要在他的腰上托一把,活像他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似的。
到了书房,桃儿扶他坐下,然后又把窗边的贵妃榻给铺上了,以防他坐久了感觉劳累时,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
赵星野被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越发感到窝心。
相处的越久,越能感受到桃儿对他的关怀和在意。他不知道桃儿对他,或者说对赵行冶,有几分感情,之前认为桃儿身怀风骨,未必甘心为妾,现在仍旧觉得“妾”之一词实在折辱了她,但对桃儿的心思,却不敢说有几分把握了。
他决定和桃儿好好谈一谈。
“桃儿,”他说,“你先坐下,我们说说话吧。”他本来想说“聊聊天”,想到这时“聊”字还未出现“闲谈”的意思,怕解释起来麻烦,故而换了种说法。
只是这种说法听起来难免有几分亲昵之感。说罢他就不甚自在起来。
桃儿也是微微诧异,随即展颜一笑,应一声“是”,端庄坐在了贵妃榻上。
赵星野见她这么郑重,反而不知该怎么开口了,连忙道:“就是随便谈谈,打发一下时间,你千万不要拘束。”
“我晓得了。”桃儿掩唇,眼中浮起笑意,于是她侧过了身子坐着,一只手臂撑在贵妃榻的扶手上,歪头看向他,有些慵懒,又有些娇憨的样子。
她今日穿着一件烟粉色的衣裙,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斜坐着时领口微向一侧滑开,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赵星野下意识错开她的视线,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听说你进府签的是活契?十年是么?”
“是的,那时身无分文,贫困潦倒,就快要饿死街头了。幸好夫人好心,愿意收留我。”桃儿道,话中全然是对赵家的感激。
“为什么是十年?”
听到这个问题,桃儿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声道:“家中突遭大祸,不得已随流民一路逃亡,已是六神无主。听人说活契比死契好,干得年数越久,将来能领到的钱便越多,如果主家中途毁约还能拿到一笔不小的赔偿。我什么都不懂,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于是就这样签了十年。”
桃儿的理由让赵星野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桃儿是出于什么深谋远虑的想法,因为桃儿一直给他的感觉都是很冷静,很有思想,没想到却是这么现实的原因——因为钱多。
想想她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只能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努力理解她全然陌生的世界,适应不平等的残酷规则,拼尽全力保护自己,努力生活……赵星野实在是心疼这个女孩。
“你来赵家有一年多了吧?”
“一年零四个月。”桃儿道。
“还有八年契约就到期了,”赵星野循循善诱,“有想过将来准备过怎样的生活吗?”
桃儿顿了下,仿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垂眸沉思了片刻,然后羞涩地笑笑,道:“应该比现在要更好些吧。其实只要跟着少爷,过怎样的日子都不重要。”
赵星野一愣,道:“你没想过离开这里,去过属于自己的,自由的生活吗?”
桃儿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杏眼微红,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安:“离开……什么意思?少爷,你不要我了吗?”
赵星野被桃儿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忍,只得先安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撇开眼,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张口了,但又不得不说,“桃儿,你读过书,识字,又有能力,你不应该在赵家后宅里蹉跎一生,我,我……我不能害了你。”
“少爷?”桃儿坐不住了,她眼中含了泪,站起来,仿佛摇摇欲坠,“可是桃儿做错了什么,惹您厌弃了?”
赵星野惊了一跳,这哪跟哪啊!
“少爷,若是桃儿做错了事,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千万别赶桃儿走!夫人收留了桃儿,桃儿一直感恩于心,一直想着要伺候好少爷,报答主家的大恩大德。这一年多的时间,夫人和少爷都对桃儿很好,桃儿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离开了这里,桃儿就再也没有家了……”
一颗颗泪珠划过粉腮,没入衣襟,沾湿了衣裳,也软化了本就不甚冷硬的心肠。
赵星野看着对面美人垂泪,是既觉头大又觉麻爪,心底泛起一丝丝怜惜,还有好似做错了事似的懊悔与无措。
他也站起身,举步欲朝桃儿走来,口中连连赔礼安抚:“哎,你别哭,我说错话了,我没想赶你走啊。桃儿,算我求你了,咱不哭了,好不好?”
他又拱手,又道歉,但桃儿的泪水依旧像是断线珠帘似的滚落不停,这一会儿功夫,胸口的衣衫都被浸透了。
赵星野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四下看看,端起桌子上一盘槽子糕递到桃儿面前,道:“我再也不说这话了,以后赵家就是你的家!桃儿,不要哭了,吃点点心吧?”
“噗!你当我是小孩子啊。”桃儿看着眼前的槽子糕,嗔怪地看了赵星野一眼,却没有拒绝,轻轻接过了盘子,道,“我拿着吧,怪沉的。”
赵星野见桃儿终于破涕为笑,心底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心累。
他夸张地长叹了一声,玩笑道:“难怪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只眼泪这一招便胜过千军万马,便是有理,也变无理。”
桃儿不服,一边擦着泪,一边柔声反驳道:“圣人后半句还划定了难养也的范围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莫非在少爷心中,桃儿便是那样的人吗?”
赵星野心道不好,赶紧拱手告饶,道:“是我又说错了,你自然是最好的。我学业不精,见笑了。你可千万不要再哭了。”他实在是对女孩子的眼泪心有余悸。
桃儿见好就收,擦净了泪,笑道:“只要您不再提赶桃儿走,桃儿就不哭。”她低头看看自己湿了的衣服,脸上微红,道了声“失礼”,告退准备回房去换件衣服。
临出门时,她又回头对赵星野说道:“其实桃儿好养得很,少爷慢慢就知道了。”说完,便好像害羞似的,忙转头走了。
赵星野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失笑:自己这是被她给调戏了吗?嘿,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
唔,好像也不小了,过了年,桃儿便十八了吧?
他叹一口气,心里有些无奈。
虽然这个世界并没有十八成年这么一说,但《周礼》规定女子二十而出嫁,无故该嫁娶而不嫁娶的,要受到惩罚,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官府给随意拉郎配。男子倒是期限放宽到了三十岁,但是赵母指定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必然会对赵星野穷追不舍地催婚。
只不过现在因为大姐赵握瑜已经十九了,再不定亲明年就得被官方分配了,赵母催婚的精力更多地放在她那里,对赵星野这里只是敲敲边鼓,暗示一番。等解决了大姐的事,赵母有的是大把的时间来抓他。
今天跟桃儿的谈话进行的不怎么顺利,桃儿会错了他的意,以为他要赶她走,其实他只是想了解一下桃儿对于成为他的通房这件事的看法。
其实仔细思考一下,赵星野又理解了桃儿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时代,女子的名节比天大。桃儿虽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但被赵母指给他做通房这件事赵家上下都知道,在别人眼里,不管他们有没有成事,桃儿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何况赵行冶以往风流浪子的名声在外,谁会相信桃儿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大美人摆在身边,他会忍住不动?
如此,他若是提出去了桃儿通房的身份,那才真是在赶她走,甚至还有可能是在要她的命!
以前他想的太简单,以为女子有钱财傍身,有心独立,便也能在汴安城中闯出一片天来。现在想明白桃儿在外人眼中是个什么身份之后,他便知道那有多异想天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时候流言是会杀人的。
更何况这里是封建社会,能杀人的并不只有流言。
当然,他不认为桃儿是那种会被名声绊住了心,而自暴自弃的人。她读过书,从她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句话的解读便能看出,她是一个有着坚韧性格和聪慧头脑的人;她能够为了生存屈身为奴,又足以证明她知礼而不迂腐。
但即便知道桃儿若真的沦落到了这般境地,也定会努力活下去,说不定还会挣扎着活得很好,赵星野也依旧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无辜女子过得艰难。
那样他的良心会不安,他的人格和灵魂也会日夜不休地受到拷问。
“哎……”又是长长一口气叹出,赵星野暗自许诺:行罢,若桃儿铁了心跟他,大不了,他就负起这个责来。只是他性向难改,最多把桃儿当妹妹对待,别的实在给不了更多。
“哎,这都什么事啊……”
赵星野坐在贵妃榻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只今天一天,他就叹了无数声气,幸好他还没学会在清醒的时候吐纳灵气,不然照他这么个善太息的法儿,丹田里储存的那点儿灵气早晚让他给吐完咯。
他给自己顺了顺气,拿起一块槽子糕狠狠咬了一口。
诶,还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