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的时候,伴随着“叮当叮当”的铃声,大队长村前村后喊叫“收麦子啦——”
宋小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宋青瓷也不敢再赖着了,有昨儿那么一遭,今儿是铁定要去上工了。
擦把脸,去大食堂吃了一块玉米饼子,也不敢细嚼慢咽了,人人都跟抢着一样,她得入乡随俗。喇嗓子也不能吐,饿呀,嚼吧嚼吧和着一碗半稠的杂粮粥咽下,然后飞快涌向麦田地头。
星光大队下面又分了三个生产小队,大队长跟三个小队长开会、分好各自的工作量又由各个小队长继续往下分。
宋青瓷一家在第三小队,小五今儿也被老娘揪来了,几个女人还有小五被分配割麦子、捆麦子的活计,宋来宝和宋有金父子两个被分去拉车。
两两一组,苗大丽跟宋小燕母女两一组,宋青瓷便和小五这个怨种弟弟分到了一起。
小五还记恨昨日因为二姐被老娘臭骂一顿的事,这会儿也不敢指望这个姐姐谦让他了。他从鼻腔哼了一声,便率先拿起事先磨好的镰刀割麦,又急又快,想把二姐远远甩在后面。
宋青瓷跟在后面打捆,恨不能给这个弟弟鼓掌。毕竟,弟弟多卖力些,等轮到她割麦子时就能就少干一会。
五六行就是一大抱,捆好麦,码麦垛,然后便有人将麦垛搬到平板车上,人拉着满车的麦子运到打谷场上码垛,过几日再一点点摊开打碾。
宋青瓷干一会儿便要抬头看看四周,观察下别人的动作和进度,这一瞅,倒叫她不小心瞧见亲妈飞快地往裤腿里偷藏麦穗。
宋青瓷:???
她记得,这个年代可是不许这么干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属于集体的,被抓到了严重的得算偷盗罪。就算队里不会真喊人抓,那也算是薅社会主义羊毛,要挨训的。挨训不说,还搞连坐,家里亲属都要被影响。
不等宋青瓷提醒,亲妈已经收拾好了,还神态自若地跟周围人唠上嗑了。搞得宋青瓷有一瞬非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看错了?
直到吃完午饭,宋青瓷眼见着亲妈把裤腿松开,倒出一小串麦穗头。
宋青瓷:……
“妈你知道这个队里不让干的吧?”宋青瓷小声问了一句。
苗大丽顿时就急眼了,“咋地,嫌弃老娘了?老娘要不这么到处合计,你们几个能长这么大?不这么整,小五上学咋办?他上高中钱和粮食你们谁能给他弄来?”
宋青瓷能怎么说?
是能说自己给老娘弄钱弄粮,还是说,能真的不叫小弟上学?
“那妈你自己小心点吧,别叫人发现了,否则只怕小弟连上学的资格都得没了。”
苗大丽的表情这才好点,“放心,你妈不是那起子没成算的。队里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干,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呢,其中就有大队长的老娘。有她在前面顶着,我怕什么,队里便是知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不敢闹的。”
宋青瓷:……要夸您吗?
中午短暂地休息了会,又去上工。
上午割麦的,下午就捆麦子,两人轮换着来。
这会儿,由宋青瓷割麦子,才发觉这割麦真不是人干的活。
小麦得有大半个人高,一个不小心麦叶子就容易划到皮肤。可饶是小心再小心了,还是没用,不大会儿功夫,她脸上便留下了好几处细长的红绺子。
有点疼,又有点儿麻。
好难受啊,她不想干了。
可她偏头,看向旁边的社员们,头顶火辣辣的大太阳,一个个的脸上晒得又红又黑,衣衫湿得紧紧贴在身上,可没一个偷懒的。
大队长在地里巡逻,“大家加把劲儿,咱们下半年的口粮就全指着地里这点儿收成了,辛苦几天抓紧收割完了,别再叫一场雨给糟蹋了。”
收获时节,最怕下雨。这时候,再苦再累都得忍着,再懒的人也不敢这会儿耍滑头,个个甩开膀子干。
宋青瓷才体会过挨饿的滋味。
她吸了吸鼻子,默默拿起镰刀继续。
渴了,找水喝,可一家子共用一个碗在桶里舀水喝,一个喝完另一个紧跟着接上。偶尔还有个别没带碗的人来借用。宋小燕喝完,朝着宋青瓷的方向大声喊,“二姐,喝水不?”
要喝吗?
宋青瓷摇摇头,“刚喝过了呢,不渴。”
宋小燕就不管了,也没怀疑,这么多人呢,都忙着,没谁盯着你到底喝没喝过,问过也就算了。
就这么硬撑到下工。
累得腰酸背疼,直不起来,她没哭。
渴得嗓子冒烟,嘴巴开裂,她没哭。
身上都是麦子划出的血印子,一沾水,火辣辣地疼时,她也没哭。
就一直强忍着,直到老宋家那个几日前回娘家的老太太归家,趁夜拿着用布裹起来的一斤桃酥过来家里。
苗大丽从婆婆手里接过桃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知道老太太是冲着谁的面子给的东西,她站在院子里朝西屋喊:“二丫,出来,你奶来了。”
宋清瓷慢腾腾走到院子,一打眼,瞧见了人,一个有点好看的老太太。
入目便是一副笑颜。五官秀丽,轮廓小巧圆润,脸上有些许皱纹。因为在笑,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可却一点不影响美感,仿佛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上身穿一件蓝色大襟衫,下面配一条黑色的长裤,裤子盖住脚面,只露出鞋面最前边的一点蓝色。立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于身前,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
宋青瓷定定地望着这个好看的老太太,眼眶里渐渐含了泪,积攒的情绪喷涌而出,当时就泣不成声,仿佛河道决堤,哭得快要断了气。
“咋的了,这是怎么了,怎得哭成这样呦。”老太太心疼的呦,将人揽在怀,轻声软语地哄。
宋青瓷却哭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老太太耐心可足了:“是谁给我们家青瓷委屈受了呀?告诉奶,奶给你做主。”手轻轻拍着孙女的背,眼神淡淡地瞥向儿媳。
苗大丽:……
苗大丽能冤枉死,天可怜见的,她平时是有点爱使唤二丫,心里有火也会骂她几句,可最近忙着收麦,她天天累得半死,哪还有精力折腾?
老太太再看向其他人,没一个能吱声儿的,只怀里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眉头紧蹙,从儿媳手里把那一斤的桃酥又抽了回来,转身揽着孙女回自己家了。
苗大丽:……
到手的好东西飞了,苗大丽咬着嘴唇,满心不乐意,却不敢反抗这个婆婆。只因,这位是男人的后妈,且这个后妈当得叫人指摘不出一个“不”字。要是亲的,吵就吵了,闹就闹了,不怕。可这不是亲的,有一点不对,就能叫人指着脊梁骨骂。
她气得心肝疼,看向自家男人,素来坏脾气的宋来宝此时却一言不发,恭恭敬敬地亲自送老娘回去。
老太太家在后面一排,靠中间的位置,土坯的围墙筑得高高的,大门是俩扇的那种木门,瞧着便很厚重结实。相较于队里大多数人,老太太这院子虽小了些,但无疑更令人安心。
宋来宝瞧着老太太锁了门才回。
刚躺下,苗大丽戳了戳男人的脊背,小声地问,“你说那老太太手里头到底还攒着多少钱?怎么就觉得摸不着这老太太的底呢?”
见男人一声不吭,苗大丽越发深究,“你说,爸走之前给咱们分的钱公正吗?他有没有可能私下把大头偷偷给那老太太了?要么说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呢,你亲妈要是没走——”
宋来宝蹭一下坐起来,“啪”地一巴掌朝苗大丽脸上掀了过去。
五个红红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不是苗大丽第一次被打,两人年轻时候打架真是家常便饭,那会儿宋来宝脾气更暴躁,一个不高兴便是拳脚相向。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消磨,宋来宝的脾气收敛很多,动手这件事已经好些年没有过了。苗大丽险些都要忘了这回事。
被男人打了,苗大丽没吵也没闹,脱鞋上床,一把拉过床单将整个头紧紧蒙在里面。
没听见哭声,但能瞧见身子一抽一抽地动。
宋来宝知道,女人在哭。
他把床头的旱烟袋拿起点燃,狠抽了一口,“往后别再提什么亲妈不亲妈了,我只有一个妈,就是住在咱家后头的那个老太太,叫肖红英。别的女人跟咱家没关系。”
苗大丽身子顿了下,“嗯”了一声,心里隐隐也有点后悔。她才想起来,男人的亲妈在他小时候跟来村里一个唱戏的男人跑了。为此,男人从小到大不知受过多少难听话。
宋来宝缓缓吐出口气,“爸到底有多少钱我心里一清二楚,你别一天到晚瞎琢磨。爸就我一个儿子,打小就疼我,那老太太也不是刻薄人,干不出这种事。我确定当初爸给咱和老太太的钱是平分的,不过是老爷子真没剩多少钱,攒下的家底都叫我念书,娶媳妇,还有盖那两个院子花得七七八八了。”
苗大丽便不吭声了。
她其实心里有数,但是,家里日子难啊,小五念高中的学费还没着落,那老太太一个人日子过得多松散啊,怎么就不能帮衬帮衬自家呢。
不单苗大丽惦记着日子松散的老太太,西屋的杨红梅也在记挂着呢。
眼睁睁瞧着一斤的桃酥飞了,杨红梅给自家男人揉肩时,还带着几分可惜,“要不拿走,我铁定要找妈要的。麦收熬人,你都累瘦了,身上都是骨头,正好给你养身体,怎么就拿走了呢?”
宋有金躺在床上,让媳妇按得浑身舒坦,声音断断续续的,“还不是以为二妹受大委屈了……故意的呗。”
杨红梅咋想都不理解,“这老太太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放着你这么个大孙子不疼,疼什么孙女哇?孙女将来是能给她养老还是能给她摔盆打幡啊?”
宋有金嘴角撇了撇,“谁叫二妹运气好呢!”
哪个孩子出生时候,老太太都不稀罕,看一眼就算了。只轮到二妹,老太太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就瞅她顺眼,常不常地看上几眼,抱上几回。刚好,那会儿他和大妹又都小,妈忙不过来,还是顾自己和大妹多一些,常常把二妹一个人放在床上,用被子挡一下。有一回二妹就从床上掉了下去,摔破了脑袋。然后,老太太就提出这个孩子她抱去养,名字也是老太太给起的,自家妈当然求之不得。一直养到二妹八岁,得上学了,这才回来。
宋有金小时候没少和这个妹妹怄气,整天闹着自己也要去奶奶家。明明别人家奶奶都是住一起,有好吃的都先紧着大孙子吃,凭什么他奶奶不这样?他奶只对二妹最好,好吃的是她的,新衣裳也是她的。任凭他撒泼打滚,老太太就只淡淡地瞅着他,然后,没一回他能讨得了好。
一想起那段日子,宋有金心中就不痛快,摆摆手不叫杨红梅提了。
另一边,宋青瓷足足哭了有个把钟头。老太太真就一直把人搂在怀里哄,这才哄得人慢慢收住了声。
确定孙女真没受委屈,老太太提留的心放下了。
“你这丫头,往日也没见你这么能闹腾呀?”老太太揉揉发酸的胳膊,嗔了她一句。
宋青瓷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委屈地撅起嘴,“我手疼嘛。”
老太太捋起孙女衣袖,嫩白的胳膊上分布着一道道的红痕,瞧着是怪吓人的。但其实没事儿,不用管它,过些日子自己就好了。
麦收嘛,避免不了,农村的娃都养得糙。
孙女平时很乖的,突然这么来一回,老太太觉得孩子这是在撒娇,很乐意顺着哄一哄她,便说起这次回娘家的事:“南边你老太要不行了,这回我过去,给我也分了点东西。有几样正经不错,奶都给你收着,等你结婚时给你陪嫁用。”
南边你老太说的是老太太的亲妈。
宋青瓷一点不关心奶都得了些啥,也不在意什么陪嫁不陪嫁的,只将身子紧挨着老太太。一如她从前和祖母一处时那般。
直到此刻,她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天知道,见到祖母的那一刻,她有多震惊,她既高兴,又委屈,她想问祖母,你怎么才来呀。
却最终,诘问和在泪水与抽噎中,消散。
她知道,祖母不记得她。
没关系,她记得祖母。经由种种大概可知,自己大概并非窃居她人身体的孤魂野鬼,也许这原本就是自己。又或许,在不同的世界地方,有很多个自己,而原来的自己和这里的自己阴差阳错交换了……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于此时此地,她终于再不是无根的浮萍。
“奶,我疼呢,腰也疼,腿也疼,浑身都可疼可疼啦。”宋青瓷卸下了心头的重压,又找到了靠山,便越发显得娇气。
夜间寂静,她绵软的撒娇声穿透黑漆漆的天色,响彻在泥胚的房子中。
听在老太太耳中,心头又无奈又受用。
“我们家青瓷今儿真是辛苦了,奶给你揉揉。”光线暗沉,老太太将煤油灯的灯芯拨弄几下,瞧着亮堂了些,这才给娇娇的孙女轻轻地揉捏按压。
宋青瓷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瞧着老太太,神情是说不出的满足。
“你这丫头,今天怎地这么磨人呢?” 老太太轻哼一声,到底心软,悄悄给孙女透了点口风,“你大舅奶奶那边的消息,说是县里的卫生科去年在县里幸福路那边办了一所护士学校,招收高小以上的毕业生,学制3年。今年又快要招生了,而且说是今年门槛更高,不收高小了,只招初中毕业生,一共一个班,四十个人,名额紧着呢……我让你大舅奶奶那帮忙留意着呢。不拘是花钱,付出多少,只要能上,奶就算帮你蹚出半条大路出来了。”
真能进县里的护士学校,念上三年,毕业出来哪怕分配不到县里,分到公社医院也成啊。到时候,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保收,月月有工资,那就是顶顶好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