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肩膀开始、被层层捆绑住的双臂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卡里斯洛轻捏着血液不循环的地方,用僵硬的动作缓解阵阵的麻意。
铁质的栏杆门在他弯腰走出的下一瞬间又砰地一下关上,骑士将那一大串钥匙挂在了腰甲左侧的锁扣上,卡里斯洛只是走动间瞄了一眼,便重新看向前方。
骑士所带领的一众下属没有按照队列的方式进行排列,而是分散地站着,将通往石室出口的路堵得严严实实,但下属们显然没有太在乎卡里斯洛这样的瘦弱小孩,并未在外露出过多的警惕性。
骑士收起了那串钥匙,然后笑意盈盈地问卡里斯洛,态度有些不容置喙。
“怎么样,你可以把你认定的人选说出来了吗。”
卡里斯洛正揉着自己的手掌,他点头,然后朝向对面的那一间牢室。
他背对着骑士,没有一位士兵能看见卡里斯洛的眼睛。
此时,那双眼睛正目光炯炯地扫过牢室内的所有人,大多数人都是坐着的,他们不止躲避骑士们的问题,同时也躲避与骑士站在同一阵营的卡里斯洛。
穿金戴银的胖少爷仍然站在最前,他的手甚至握在栏杆上,正在为骑士的举动而吓掉眼睛,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双眼睛就隔着栏杆与自己对视。
带着些许浅蓝的冷紫色,就像是经常反射在雪地上的光的颜色,如同雪一般冰冷。
胖少爷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下意识地连退几步,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那道栏杆。
而因为他这番不同寻常的举动,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到了胖少爷的身上。
“我、你们别看我!”胖少爷失去了一开始指认卡里斯洛的趾高气昂,他心中焦急、却又害怕说错些什么。
只好将含有祈愿的眼神递到卡里斯洛那里去,却又被那雪一般的瞳色冻退。
骑士略动,盔甲与盔甲间撞动出渗人的声音,头盔盖住了他脸上的所有表情,但是略微倾斜的角度表示着他正低头望向胖少爷。
“是他?”骑士问。
卡里斯洛没有直接肯定,他说:“欧昂少爷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他出身自柯尼莱莫家族,他的父亲是一位子爵,身份与地位都是这一片地区中最为尊贵的。”
正如卡里斯洛所说,胖少爷名为欧昂·柯尼莱莫。
在这之前,丧失了全部记忆的卡里斯洛并不认识地牢中的任何一人,但是欧昂少爷的特征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在骑士出现之前,与他共处一间牢室的少爷们都谄媚地与他搭话。
而在欧昂没有出声之前,别的少爷们都尽力把欧昂·柯尼莱莫藏在身体的后面,之前那个率先站出来的孩子也是为了欧昂试探风险,在欧昂出头之后,也有人尝试将他拉回安全的地方。
一开始还存在欧昂人缘好的可能性,但在之后没多久,这个可能性就可以完全被卡里斯洛否决了。
在短时间的观察内,不难看出欧昂的性格张扬而喜好炫耀,他的穿衣打扮完全是子爵身份的生搬硬套,上衣、下装、内衬和外衣完全不是相同系列的服饰。
卡里斯洛丝毫不怀疑,如果欧昂拥有一个子爵身份的母亲,胖少爷甚至还会穿上女式皮鞋。
欧昂将自己的姓名绣在了衣领上,家族姓氏非常显眼,自己名字却埋在了领结的下方,如果不是欧昂后退的动作带起了领结,那个名字估计还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面对卡里斯洛的话,欧昂有些不服气,他粗着脖子红着脸,“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要随便说谎,我身体流着的的的确确是柯尼莱莫家族的血。”
卡里斯洛视若无睹,“王都中的贵族重视血脉,忠仆也不会让主人的子嗣接受平民化的教育,柯尼莱莫子爵的家庭也能勉勉强强被王都贵族纳入考虑范围内。”
骑士瞥了欧昂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让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欧昂把骑士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眼前一亮,噔噔地跑上前,“我真的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请相信我。”
骑士没有出声,他将钥匙分给了自己的下属,牢室中的栏杆门再次打开,下属没有多客气,但也没有太过于暴力,用一种强硬地不允许反抗的力道把欧昂从牢间中扯了出来,过程中倒是没有伤到欧昂的任何一处。
到了这个时候,看着两个被指认为肖亚的人都出了牢门。
被刀枪与盔甲冷硬气氛吓住的人倒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脑中的反射弧终于起了作用,意识到骑士刚刚说的到底象征着什么,纷纷站了起来。
相互挤在一起,指着自己才是骑士想要找到的失散贵族。
但骑士也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身后的下属将卡里斯洛和欧昂这两个打扮得截然不同的孩子围在中间,半推半拉地将他们带出了地下石室。
只要再走多半步,就能跨出厚实的石门,卡里斯洛抬眸扫去,借助石门上的通风口向外窥探,却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回廊,还没等他多看一眼,一个厚实的布条直接覆在了他的双眼处,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卡里斯洛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根木棍,他就只能跟在木棍的后面走着,如果走得慢了,带有刀锋的冷铁便会抵在他的后腰处。
没有了观察的机会,卡里斯洛便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以自己的步伐为计量的工具。
出门先是左转,往前行七百步,再右转五百步,向上有一段五十阶的阶梯,往左走了三百步,卡里斯洛又被关进了一间牢室中。
只不过这一次的待遇显然要好上许多,他的双手没有再被绑上,卡里斯洛一伸手就能从自己的脸上摘下柔软的布条。
胖少爷欧昂从来没有一次性走过那么长的距离,他气喘吁吁,几乎是昏了头,全身晃来晃去,脚步一个不稳就栽倒在一边的墙上,脑门上的布条顺势滑落。
他一个抬头,就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卡里斯洛,顿时惊叫,“怎么又是你!”
卡里斯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布条,又垂头看了看欧昂,神色微动,朝欧昂处逼近。
-
金属碰撞的声音轻响,锁扣间的细小铁片被推开。
完成今天最后一项工作,顺利地交班之后,回到地下的屯所,下属骑士们纷纷将拆卸下的盔甲放置在木架上。
在繁琐的卸甲声里,稳坐一旁的骑士长格格不入,他还是戴着那个包裹严实的中头盔,全身上下只有双目处的通风口。
他的左手没再握着枪柄,右手的指关节敲击着木桌桌面。
其余的下属见怪不怪,他们在潜入罗德里克王国、被分配给这一位长官后,见到的第一面起,骑士就已经是这样的打扮了,也许是长官的怪癖,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骑士长脱下中头盔的相貌。
一位下属突然拍上自己的脑袋,他一摊手,就把一条染着血的麻绳丢在一旁,“哎呦,我怎么忘记把这个东西丢了,麻烦死了。”
那条绳索便是曾经缚在卡里斯洛身上的绳索。
一提到这个绳索,就有人想到了卡里斯洛,军中的士兵在轮休时总是打打闹闹、混作一团。
很快,便有人将话题扯到了骑士长与卡里斯洛的身上。
“长官,再怎么看,那个叫卡里斯洛的家伙也不像是王子,您把他送到那个房间去不也白浪费时间吗。”
骑士避开了话头,“唔,你不觉得他挺聪明的吗?”
下属若有所思,回忆了卡里斯洛刚才的表现之后,赞同地点头,“不说别的,如果不是他的推理有几分道理,我早就一刀把他拍回去了,还轮得到他唠唠叨叨地?”
话又说回来了。
“可规矩就是规矩,那个房间可是王子待选人的房间,如果上面发现了,这个责任……长官你一力承担吗?”
这回下属没有再用敬语,目光如刀,阴恻恻地看着骑士长。
他是个老兵,入伍后也见到过不少长官,做事激进的长官可不会管那么多,功劳归长官自己,犯下过错就把手底下的士兵推出去当替罪羔羊。
这位老兵的号召力显然很强大,当他把这话一说出来,周围轻松欢快的气氛霎时就变了。
闲聊声消失不见,拆卸盔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着的呼吸声,安静得过分,凝重的气息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比起空降的长官,士兵之间相处的时间更久,他们沉默着,幽深的视线转到骑士长的身上。
在光线幽暗的地下,就好像是包围着猎物的群狼。
骑士敲击桌面的手突然顿住,右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起,有着想要握住什么东西的冲动,但被他生生克制下来。
他没有躲避下属的视线,大大方方地,眼底神色沉静若水,“还请放心,我会在上面来人之前把他带出来。”
“……如果真被发现了,所有结果由我一力承担。”
就在屋里骑士闹内讧的时候,被他们挂念着的王子待选人房间内。
卡里斯洛才向前跨了半步,欧昂就被他前进的脚步吓得够呛,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结果再次把头撞到了墙上。
“你、你别过来!”
欧昂捂着头,大声地叫喊着,脸上的表情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欧昂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他眼前一花,凌厉的寒光在面前划过,他脑子里突然就冒出骑士身上的锋利银枪的样子。
疾风直扑到面,布帛断裂。
欧昂哇哇大叫,喊声响天彻地,他叫得非常大声,时间也非常久,等到他的喉咙都快喊哑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猛地睁开眼睛,两只手飞快地在身上摸索着,生怕摸出个什么血淋淋的大口子。
等他摸了好长一段时间,连带着咯吱窝也摸了个遍,都没有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欧昂心里错愕。
突然间,欧昂把两只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手腕上的紫青勒痕还疼得厉害,那条捆绑用的缎带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欧昂猛然抬头,看向身前早就坐在绒布软椅上的卡里斯洛。
“你——”
身着粗糙麻布的衣服,卡里斯洛双手带着手套,指尖夹着一枚又薄又细的银刀片,他闻言侧目。
“嗯?”
失去了环境的渲染,连手上的桎梏都消失不见,欧昂这才发现,原来卡里斯洛眼里的雪青色并非完全的冰冷。
而是像雪地一样,能反射一切的光。
——包括所有的善意与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