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回到家中, 关好房门。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热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勉强冲淡冷意。这种事情做得多了, 心渐渐地也冷硬很多。
“那个孩子。和我们的女儿差不多大。”
“但她不是我们的女儿。也不是镇子的人。”镇长揽过妻子的肩膀,依偎坐在沙发:“如果不是她。就得是镇子里的其他人。我是黑水镇的镇长, 是他们的大家长, 我得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懂,”镇长妻子泪流满面,哽咽说:“只希望镇外人的血肉, 能够平息它们的怒火。我们世代安分守己, 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只盼着它们......离开这里,否则, 接下来, 我们的命, 镇子的人的命......”
年过半百的夫妻面部, 除却油然生出的对蜘蛛的敬畏恐惧, 还有那么点自责愧疚的情绪。这股情绪很淡,很快便消弭在镇长妻子的哽咽哭声中。
镇长眼神混浊,在妻子哀哀的哭泣中。恍惚想起那些年轻人濒死前露出的绝望神情, 比起这些, 那种仿佛被至亲人背叛的不敢置信则更让他触动。可是没办法, 如果不把外面来到的人, 献给饥饿的蜘蛛,遭殃的就是黑水镇的镇民。
十根手指有长有短。更何况,这些外地来的年轻人, 和黑水镇的镇民毫无可比性。他理应保护他的镇民。
只能牺牲这些年轻人的血肉。若说唯一对不起的, 午夜梦回间时常浮现的, 便是林家的大儿子。在被蜘蛛抓走前,绝望茫然,转而空洞的眼神。像把刀时刻捅在他的心脏。
镇长自知无望却还是安慰:“会好的......”
......
夜晚的走廊寂静无声。徐昭白天补足觉,夜晚来临的时候,便单脚蹬着床面,用干纸巾擦拭刀刃的血液。刀身泛着冷光,照亮幽幽黑眸。
咚咚咚。
脚步声传来。
走廊里,出现两位高壮男人的身影。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后面那人不知说了什么,和前面的那人发生争执。
“连进光,你别太过分。”是林锦东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提出建议,镇长答应,镇民答应,你现在再抓着当初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让我们全镇都去死?”
“要不是小樾,你就死了!可你却提出,要把他绑起来献给蜘蛛......连进光,你竟然半点愧疚都没有。”
连进光的声音大起来:“要不是我的意见!镇里的人都得死!你也死了,还能活到现在?”
林锦东:“你小声些。”
连进光嗤笑声:“用不着。一个毛都没长全的丫头片子,听到又怎样?窗口是你封死的,她想逃也逃不掉。今晚就喂蜘蛛。我看连这蒙汗药都没必要用,直接装进袋子扔下去就好。”
林锦东:“很疼的。她还是孩子,晕过去少受罪。”
连进光目露凶光,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地往尽头的小房间走:“反正都要死。疼不疼和我没关系,她叫得越惨,说不定蜘蛛越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没准之后就不来了!”
多日的蜗居,连进光只觉胸口闷气发泄不出。尤其是,当初提出要把林樾绑起来献给蜘蛛,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可转过头来,众人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谴责和鄙视。凭什么?提出意见的是他,他是忘恩负义,是害了林樾。可镇子里的人,包括林樾的亲生父亲,他们或者同意,或是沉默,难道就能摘清楚吗?
谁都不比谁干净。
镇子的任务,都有意避开林锦东。体谅他丧失儿子的心情,然而当镇长安排新任务的时候。
林锦东却主动提出要和连进光组队。
大家都是人,心都是软的。哪怕有些麻木,可亲手把活生生的小姑娘抓起来,扔到蜘蛛的面前,于心不忍。况且做这种事情,风险太大,若是蜘蛛发疯。把来到它面前的所有人都吃掉怎么办?
林锦东主动提出,众人都松口气。
两人都握着沾着蒙汗药的汗巾。只要捂住口鼻,很快就会晕过去。林锦东几度想要动手,直到连进光敞开房门,他都没能动作,目光悲伤几欲泪流。
房门打开。徐昭藏身在门后,紧贴墙壁。握着刀柄,掌心冷汗涔涔,心脏跳动剧烈。
竟然是真的——本以为是她的猜测,当不得真,林樾在黑水镇长大,他的亲生父亲在身边,还有许许多多和他共同生活多年的长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林樾清澈的总是溢着泪光的眸子浮现。就在昨天,他扯着她的衣角问她会不会再来。在她蹲在房梁往地面跳的时候,他跑过来接住她,被砸到胸膛的瞬间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
他嘴上说不疼。可他的肢体的动作却表现得疼到极致。羸弱的躯体遍布狰狞伤疤,这样的伤痕,落在徐昭的身上,她并不确保自己能够支撑着活下来。
本以为被镇民抛弃,已经是最残忍的。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被绑住送到蜘蛛的口中!
徐昭眼眶酸涩,感觉血液涌动剧烈,仿佛要突破血肉阻隔涌出来,种种情绪累积成滔天愤怒,将她的理智掀翻。
连进光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人呢?去哪了!”
刀刃刺到他的脖颈,徐昭站在旁边。
“我在这里。你这么晚来我的房间,做什么?”
徐昭立在昏暗的环境,和高大的连进光相比,瘦弱矮小。连进光不把徐昭放在眼中,指肚隔开贴着脖颈的刀刃,哼笑道:“看你的样子,想必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不和你费口舌。选中你献给蜘蛛,是很光荣的事情......这可是救人的大好事迹。”
“把刀拿开。小姑娘,你碰过刀没?别伤着自己哈哈哈。”
街道寂静。
哒哒声响起。
那是蜘蛛的步足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连进光皱眉:“行了。我不和你费时间,你哭求都没用。”
他抖抖麻袋。之所以把人装进麻袋,是省的看到那人濒死前绝望哀求的眼神,也方便两人抬着扔到蜘蛛面前。有了食物,蜘蛛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这样想着,他哼笑了声。
死的反正不是他,他腿瘸了,还要忍受镇民侮辱嘲讽的眼神,仿佛他做过十恶不赦的坏事。心中恶意难疏,望见孱弱瘦小的徐昭,那股怨愤不加掩饰地涌出来。
他将近日所受的委屈怨怪统统发泄:“......有些人虚伪,譬如镇长,把你们献给蜘蛛,还偏装好人,要用麻药把你们弄晕,说是这样不会疼,去他的疼不疼,关我什么事?当初那小子,就没用麻药,我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女的,女的不都事儿多,一点小伤就哼哼,我到要看看你今天能叫到什么程度。”
握着的汗巾扔掉。
“麻药不给你用了。好好享受蜘蛛的进食吧!”
徐昭面无表情听着耳边男人的絮叨。右手的水果刀不过是幌子,连进光轻而易举地将刀刃挑到徐昭的颈侧,尖锐得带着点血液腥味的刀刃,擦破她的面皮,留下道浅浅的痕迹。
她的力气和连进光没有可比性。男人虽然断了条腿,可扬起手臂浮现鼓囊囊的肌肉,和那仿佛兽爪般钳住住她右臂的手。徐昭挣脱不开,但是她的本意本来就不是靠武力制服他——
一根针管。
里面带着拇指高度的黑色液体。
是那两颗由徐昭掰下来的螯牙提取的毒液。
比起用它们做武器,提取的毒液显然要更加趁手。针头刺进连进光的皮肤,她迅速按下,毒液渗进小半,察觉到桎梏胳膊的手掌松开,徐昭宝贝似的把针管收回到口袋。
连进光恐惧地睁大眼睛,发出断断续续地哀鸣:“你......你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徐昭不理他。
几秒钟后,连进光说不出完整的话。
徐昭抖开落在地面的麻袋。边往里套,边说:“林樾救过你是吗?你是怎么报答他的?任由他被蜘蛛抓走,那种痛苦,只是想想便觉得浑身碎裂,你们怎么敢......怎么敢的啊。”
连进光呜呜几声。
徐昭不看他:“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仔细想想,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把林樾当成朋友,你们伤害他,害他变成那副样子,我,我很难过......只能劳烦你,尝遍他当初经历过的痛苦,希望你在死前,能够有所悔改。”
徐昭蹲在地面。把麻袋装好,手有些颤抖,毕竟在几日前,她是和平世界里的普通人,哪想到眨眼间便落入奇诡的存在可怖蜘蛛的黑水镇。这里的人,为了活命,变得丑陋肮脏。和蜘蛛有什么区别?不敢杀害蜘蛛,只能对着无辜弱小的同类开刀。
响动引起林锦东的注意。
他开门,和徐昭对视。
徐昭默默地攥紧口袋里的针管,幸好还剩下些,再来一个也是够用的。
连进光察觉到林锦东的到来,挣扎发出呜呜的声响。
林锦东是他的希望,他肯定能把那个可恶的徐昭抓起来,解救他!
但是——
林锦东转身,后背对着房间。
“动作快点。蜘蛛要来了。”
......
徐昭不想把事情做得这样绝,可是男人洋洋自得毫不愧疚的语气让她感到不舒服,并且为林樾感到不值得,一时冲动,便做出把人装进麻袋的行为。
林锦东的无视,使徐昭越发无所约束。把麻袋踢出门口,林锦东扯着麻袋扔在空旷的街道。
连进光的四肢麻痹,困在粗糙麻袋里。恍惚间,在步足哒哒的声响中,回忆起林樾浑身染血的样子。孱弱的少年,在那刻仿佛染着金灿灿的光芒,镇民的夸赞感激,若有似无扫到他身上转而变化为叹息瞧不起的眼神,让他因断腿而盈满胸腔的恼怒不甘,渐渐变化为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
藏身阴沟的老鼠,仰头望见干净美丽的飞鸟,浑身沐浴金灿灿的光芒。哪怕善良的飞鸟将食物叼来老鼠面前,救它一命,在它心中感激绝不会盖过藏匿的嫉妒。
它妄想把飞鸟拉入阴沟。
染脏飞鸟干净的羽毛。拔除自由飞翔的翅膀,让它变得和自己同样,肮脏、残废......
毒液的剂量少。连进光慢慢恢复知觉,然而等他挣脱麻袋束缚,看见的,是两颗狰狞硕大的螯牙。晶亮的诞液沿着它的牙齿滴落在地面,染湿他的脚底。
“啊!!!救命!!!!”
求救没能引来同伴的救助。黑水镇的居民愤懑地盯着被蜘蛛啃噬的连进光。脑海里是同样的问号——为什么不是徐昭?
只有连进光的家人冲出来。在连进光被蜘蛛拖着只留下蜿蜒血痕的时候,他们冲到旅馆的门口破口大骂。
“是你做的!死的为什么是我的儿子......应该是你,是你才对!我要你偿命!”
徐昭没留在二楼,窗户钉死,若是发生什么事情,她无路可退。在连进光的家人们拥挤着推开旅馆门,朝着她推搡来的时候,她挥动刀刃。
趁他们躲避的时候贴着墙壁离开旅馆,站到街道。
旋即吵嚷声变大,连进光的老母亲坐在地面痛苦,眼神恨不得要撕下徐昭的肉。指着小儿子说:“去,把她抓起来,扔给蜘蛛,给进光偿命!”
徐昭捏着刀柄:“死的是别人,你们可以冷眼旁观。变成自家人,就要死要活的。镇子里可不只一人说过,蜘蛛是神明,你的儿子能够被蜘蛛选中,是他幸运。你们在这里哭哭啼啼,就不怕惹来神明报复?”
老母亲噎住。
徐昭捏着刀柄,月光清淡,她的眸光更淡,似乎有冷意溢出,她慢慢往后退,观察周围的情况。直到和连进光的家人保持安全距离,才冷声开口:“......他这条命本就是偷来的。如今还回去,才是正理。”
“你放屁!”连进光的弟弟骂道。
林樾那个不要命的傻小子,自从他死后,家人遭受多少指摘?他家本就不富裕,自从蜘蛛来袭,家中好久不见肉沫,好不容易吃顿好的,被邻居看见,总会多些他们家忘恩负义的口舌。
林樾心甘情愿救人。死了也是活该,他们何必感恩戴德?!
徐昭冷哼一声。
夜风吹来,血腥味飘来,软倒在地的老母亲闻到这股气味,一口气险些没能上来。疯了似的,指着徐昭的位置:“你,你,还有你,去把她抓起来!本就是该她献给蜘蛛!我现在就要她死,快把她抓来,我可怜的儿子!”
徐昭没打算和他们讲道理,硬碰硬也不成,她捏着刀柄,在男人女人朝着她追来的时候,转身朝着蜘蛛离开的位置跑去。
任谁都想不到,徐昭竟然往岔路口跑。
那里是很危险的地位,旁边有藏匿蜘蛛的森林。还有破败空旷的茅草屋,遍地都是莹白蛛丝。
根本没有人敢踏足。
她不要命了?
连进光的家人大声咒骂:“别追!要她跑,前面都是蜘蛛,是她自己跑过去的!”
“吃掉哥哥的蜘蛛说不定还在附近,她肯定会被那只蜘蛛吃掉的!”
“就是。就是。”
“她不得好死,今晚就遭报应。”
镇里徐昭不敢再待,怕睡梦中被人捉住装进麻袋喂蜘蛛。她往前奔跑,沿路是浓郁血腥。咒骂声坠在身后,逐渐变得遥不可闻。
黑夜里前行潜藏的危险因素太多。且不知半空还有没有蛛丝牵扯,怕奔跑速度太快,撞上的瞬间割破喉咙。徐昭放慢速度,她运气实在不算好。
那句咒骂成为现实。吃掉连进光的蜘蛛在前方停驻,淡淡月光洒落,徐昭望见蜘蛛顶部被放大比人类眼珠还要大一倍的单眼,黏在她的身上。
沾着血的触肢摩擦两下,朝着她走来。
徐昭转头就跑。
旋即低骂一声。
森林深处,竟然走来两只蜘蛛。
她还有选择,跑到茅草屋,林樾在里面。她见识过林樾杀死蜘蛛的能力......可是有三只,他没有痊愈,能否对抗?徐昭不敢赌,更不愿因自己而牵连旁人的安危。
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冲。
大不了......大不了就死。
没什么的。
徐昭捏紧刀子,另只手握着石块。她紧张得掌心至冒汗,蜘蛛的增加带来更加浓郁的腥臭,她步步后退,脚腕撞到石块。她的脚踝在不知不觉间,被路面横挡的蛛丝划破,血液淋漓。她却没感知。
就在这个时候。一根莹白的蛛丝随风缠绕在她的颈部,这根蛛丝柔软干净,带着草药的苦香。紧接着,又是一根,缠住她捏着刀柄的手腕,又有一根,轻轻地贴在她被刀刃划破的脸颊,仿佛被冰凉的水液舔舐。
徐昭愣住。林樾的身影慢慢靠近,瘦弱的胸膛,威猛健壮的步足,圆润硕大的蜘蛛肚子。半空中萦绕若隐若现的莹白蛛丝,紧接着,徐昭看见林樾压低身子,猛地朝着她面前的蜘蛛跃起。
触肢刺破它的头胸。将它轻而易举斩杀。
这是属于捕鸟蛛特有的捕猎方式。不依赖蛛网,等待猎物主动上门。而是靠着健硕发达的足部肌肉,瞄准猎物的位置,高高跃起,一击毙命。
他用同样的方式。将余下两只妄想逃跑的蜘蛛杀死,拖着来到徐昭的面前。赤着的胸膛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白净,溅落的猩红血液像朵朵绽放的小花。
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徐昭满是伤痕的腿部,继而是她的手腕,视线只敢抬到和她腰腹齐平的位置,再不敢抬起。
“徐昭。”
他眼睫颤了颤。明明想要笑笑,可胸腔满溢的委屈快要将他淹没,他没忍住,捏住指腹。飞速地抬眼,看向她,对视的瞬间,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他抿住唇,弱声询问:“你怎么才来。”
仿佛被封闭的五感彻底解开束缚,在奔跑过程中不可避免划破的伤痕,和用力导致肿胀的脚踝,在林樾含着泪光的眸子里,再也无法咬牙强忍。
徐昭晃动了下。手臂被扶住,林樾握着她的胳膊,将要松开手,徐昭又晃了下,他连忙握住。掌心的胳膊纤细温热,布满划痕,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
“你受了好严重的伤,你前日带来的药还有剩余,我给你敷上好吗?”
很奇怪的感觉。在遇见林樾之前,仿佛再严重的伤,徐昭都能忍住,但是看见他,尤其是看见他充满担忧的视线,那些本来能够忍住的疼痛,突然间放大百倍般。
徐昭嗯了声。
然后,林樾说了声“抱歉”,弯腰抱起她,朝着草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