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语是从方方正正的月洞式架子床上醒来的,入眼皆是挂檐上雕刻繁复精美的四簇云纹和连缀海棠,昭示着吉祥如意,富丽堂皇,洞月门圆润的弧度寓意揽月入梦,身上是贴身舒适的锦缎蚕丝,不时还有黄花梨暗香侵。
不过这些都没能让她的起床气好一些,江安语翻身坐起就开始捶枕头:
“那苏歌长得是美若天仙还是倾城绝色,就这么让人难忘?一个嫁出去的妇人罢了,再惦记又能如何?真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了,她再好也是负了你的,也值得情根深种?”
侍女进来伺候人洗漱,江安语还在暴躁的蹬被子:
“凭什么?!”
打头进来的小丫头放好热水,拧着毛巾犹豫:
“江侍郎这是怎么了?”
侍女们服侍了江安语一段日子,知她喜开玩笑,爱和她们打闹,个个都不怕她,反而调笑起来。
“江侍郎是看上我们寺卿大人啦!”
此言一出,大家都跟着起哄:
“原来是寺卿大人,那江大人可有的烦恼了。”
“别的不提,单就寺卿大人的模样,追的人都排到城外去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谁人不知寺卿大人和苏都尉的事,那是从小就亲近的,哪怕现在分开了也是藕断连着丝。”
“苏都尉性情温顺,待人和善,寺卿大人性子冷,铁面无私,两人站一起确实配!”
“配?”
江安语冷不丁发出一声嗤笑,不假人手穿好了衣服:“真是遗憾,那苏歌这么好,可惜却喜欢男子,这会儿怕是孩子都要生了吧。”
“还配个屁!”
一众侍女被训得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言,江安语溜达两步却又忍不住追问道:
“性情温顺,待人和善,就有这么好?”
这下又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自己的看法。总结起来就是谁人不喜笑语柔,谁人不爱温情乡。
说的好像都有理,江安语又暴躁了。
横竖坐不住,她从脖子里掏出了一颗红豆骰子随便往束腰马蹄足的长桌上一掷。
旋转半晌,可巧就停留在悔字上。
悔,明明是小吉啊。
……
江边垂柳,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望春楼是城南繁华地段有名的销金窟,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好去处,城中大半官宦子弟都光顾过。
楼里分南阁北阁,白日的营生大多风雅,皆是一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妓,联珠帐暖,明辉晕润,金绿地五彩的瓷瓶红漆描金的水仙盆靠着双面绣的立式屏风,影影绰绰勾勒出嬛嬛一袅杨柳腰。
墙上挂着颜公的真迹和仕女图,外加一副“玉肌相照影相摹”的词,在富丽中又多了些靡靡之音。
宜清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还略有些放不开:
“异国他乡,大白天的,你也这么会找地方?”
琼浆玉盏里的光盈盈脉脉,琴女作陪,江安语周身都舒坦了些:
“怎么?心情不好,还不许人喝花酒吗?”
“许许,江侍郎想……”宜清的话刚说一半,就被楼下一阵金戈勒马之声盖住了。
路边不断传来人们的惊哗,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队禁卫军进入了望春楼。
阁上守门的小厮向窗外眺望,轻声问道:
“外面出了什么事?”
骚乱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归于诡异的平静,打头的是一位高挑的白衣姑娘,穿银白护臂和护膝,配玉柄桃木鞘腰刀,所过之处,皆都染上如她脸上神色那般肃杀的寒。
身后一队纪律森严的重兵,更是令人望之胆怯。
江安语的雅间正对楼梯口,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
于是隔着双面绣的立式屏风,屋内的人与这队来者不善的“官爷”大眼对小眼。
轻薄的丝绸缓缓揭下,甫一打照面,江安语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
“潇潇,你是来找我的吗?”
暮潇没搭理她,冷硬的像个陌生人,只是示意手下一间一间的搜房,连窗帘和桌布都挑起来看清楚了,任何一个小小的抽屉都没放过,吓得屋内的清妓四散而逃,差点把桌上的酒水撞翻。
老鸨慌慌张张的赶来,一看这银胄佩刀的架势,赶忙上前赔笑:“官爷,各位宫里来的贵人,不知何事这么大阵仗,咱们这里是小本生意,正经经营,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事,各位官爷是抓罪犯还是寻东西,可叫小人心中有个底……不管是什么,万事好商量。”
但见领队的不吃这套,老鸨又苦苦哀求道:“咱们南阁隶属教坊司,若真有大要事,也好叫咱家大人知道。”
江安语看着满楼柔弱的女子被撵的狼狈,不由自主感叹一声:
“也是,何苦吓着些无辜的漂亮姑娘?”
暮潇看了她一眼,手心里翻出一个印着“秦”字的金字令牌,吊下来,面无表情道:
“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抽屉柜子被官兵们翻的乒乓作响,珠帘磕在玉上的声音清脆。老鸨欲言又止,一脸心疼的瞧着。
暮潇进屋查看情况,经过江安语身边的时候,被她的胳膊阻了一下,便顿了一下脚步。
一张撑在桌子上的脸正兴致高昂的冲她扬眉。
暮潇冷冷的看着她,微微俯身:
“我们南明人薄情,你们巫疆人多情,看出来了。”
禁卫军此时已经将这一层搜了个遍,零散的客人全都被赶了出来,一一核实验明正身。
江安语一看乐了:“哟,这还要搜身啊,我不是你们南明人,那是不是得寺卿大人亲自上阵啊?”
说着脖子伸的老长,一副你上吧我绝不反抗的模样。
暮潇没理她,禁卫军附耳跟她说了什么,她便径直越过江安语向着北阁走去。
江安语咂磨几下,脸皮丢的极快,立马蹦蹦跳跳跟在了后面:
“别吃味呀,潇潇~”
……
阳春三月,满城烟柳,云树画桥万紫千红无边光景。
皇都本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好时候,此时却有一队队持械佩刀的银甲卫兵巡逻穿梭在大街小巷,搜店的搜店,查楼的查楼,挨家挨户敲门问询,让这座本该焕发生机的城市蒙上了一层严肃紧张的阴云。
纸里包不住火,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妖物在祭祀中现世,天下大乱南明大祸临头的流言四起。
一时家家门窗紧闭,不明所以的百姓人人自危。
暮潇和禁卫军分开之后就勒马去了相国府,府内开阔楼院众多。有个秘密会客的小书房就掩映在翠林修竹下,雕栏玉砌飞檐斗拱之中,别有一番天地。清风徐来,园景中的清荷和垂丝海棠仿佛活过来了,增添了三分颜色。
西窗旁长案上铺展的宣纸被木雕镇着,只被吹起了一个小角。
纸上郑重的用章草写着一行字:
——朱厌出世,必生战事。
曹相国就坐在一张根结椅中,闭目思索着什么,让屋中人等了少倾才缓缓睁开眼:
“怎么样?”
“回相国大人,宫内宫外皆搜出了些作法废弃的番旗、引磬、法剑、经箓……已移交刑部查办,除此之外并无发现。”
“没有?这么多天都没有……没有可疑之人?”
年近花甲的老头摸着下巴的一搓白胡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后宫多沉溺炼丹,只是些道士的法器说明不了什么,你虽辛苦,以那些东西可交不了差。朱厌虽死,此事却非同小可,城中戒备森严,需得更加上心才是。”
“请曹相国放心。”
暮潇站的笔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眼中却没什么情绪。
她不是对妖物之事不上心,只是信不过这波诡云谲人皮下不知是人是鬼的朝堂。
拜别相国,暮潇又登上了城楼巡视。
护城河由西至东滚滚而去,长石砌的壁徒直,让它看起来像一条匍匐蜿蜒如筒子饱满的巨龙。
太尉便是在此时来到了身边,武将出身的他身材魁梧,须鬓虬髯。
风鼓的砸在肌肉上的衣服猎猎作响:“确定是朱厌吗?”
“白头红脚,类猿,叫声似婴儿啼哭,朱厌无疑。”
顿时太尉的黑糙的脸上写满了“这下麻烦了”:“眼下边关战事未平,怕是又起波澜。”
暮潇望着远方,像是透过缥缈的云看着某处,思绪也跟着飘了好远:
“回信怎么说?”
“星河那小子办事靠谱,更何况涉及到了国运交兵。”太尉粗糙的掌拍了拍城楼上的栏杆,“已经派人找到了地方,详细的情况待打听清楚便会八百里加急送回来。”
西陉关内有一个小村庄叫做大舍村,也不知暮潇使了什么手段,几经辗转查到虚谷子的来历跟这个大舍村有关。朱厌出世,此时拜托驻守三关的岚星河调查此事最好不过。
太尉用后生可畏的复杂目光看着对方:“你这是怀疑……宁道长?”
虚谷子宁秋山这个名字在皇都内不说如雷贯耳,也是人尽皆知。三年前一出现,便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六壬掌诀”定下“偏关动乱”“荧惑守心”两件大事,炼制的丹药更是有令昌和公主起死回生的逆天神效。别说南明王一直对其信赖有加,甚至一度想拜为国师,在宫外也是被传的神乎其神,被百姓奉作半仙。
身份地位之超然,便是皇帝也得掂量掂量。
但是面对这位声名鹊起的得道高人,暮潇冷淡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我怀疑任何可疑的人,不管他是谁,哪怕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荒诞的。但在我眼里,我只看事实依据。”
不愧是在刑部待过的人,跨部频繁的调迁不仅没能击垮暮潇,反倒成就了她。
有才能的人未必像她这么大胆,像她这么大胆的又没有这样的才能。
太尉是真的很欣赏,南明王沉溺美色,皇后势大宦官专权,后又沉溺长生之术,道士道婆居士真人们水涨船高,内忧外患绝不是安逸之日,她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希望。
“不管怎么说,你能信任我们是件好事。”
太尉似是想到了什么,摸着脑门唏嘘起来,神情时而可惜时而又窃喜,古怪的很。
余光瞥到暮潇的神色愈发冰冷,才抚掌正色道:
“对了,这里还有一封将军夫人的私信。”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好的绢帛,递出去。
暮潇愣了一下,像是在一字一句确认对方的话语,然后郑重万分的接来展开,迅速阅览了一遍,熟悉娟秀的字体跃入眼帘,眼中胸中仿佛有无限热意。待仔细裹好再放回怀中,其珍视程度让人丝毫看不出那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而已。
太尉眼中忽然生出无限怜悯,握拳的手又尴尬起来。
无怪乎两人反应这么奇怪,将军夫人名唤苏歌,任宣武都尉,所嫁之人正是骠骑将军——岚星河。
暮潇痴缠苏歌,两人交好多年,在对方大婚之日甚至动过抢婚的念头几乎无人不晓,这段三角之恋一度是皇城贵族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自己的得意门生与太仆寺卿是情敌,并且是抱得美人归胜利的一方。而全国都在为这段凄美的单恋怅惘,为痴心断肠之人惋惜心疼。
即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脸,太尉也会感到一丝丝的不自在。
……
府宅华灯初上,檐下的灯笼有着海棠红一样妩媚娇艳的颜色。
雕窗半开,空气里的酒香令人心醉神迷,仿佛是个醇香绮丽的时刻。
案几前的矮榻上却坐着一个形单影只的人,白衣单薄,她却仿佛雕塑一般凝固在了月光中,地上也有一个孤独的黑影,仿佛有无数个这样枯坐的夜。
今天却格外难熬。
案几上,摊开的尺素书被反反复复翻阅,字里行间都没错过,仿佛一个跳不出的怪圈,停止不了的循环,放不下的执念。
——全都是用来折磨人的。
暮潇挺直的背渐渐像被压垮了一般佝偻下来,像冷而不自觉的瑟缩,像哭却没有声音。她用手去勾旁边的酒壶,没有重量的空瓶倒了,瓶口也干干净净。
咕噜噜的滚动声像一个压抑到极致的信号,暮潇猛然一挥衣袖,空酒瓶在空中甩出了一道愤怒的弧线,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桌边明明还有三壶未拆的新酒坛子,暮潇却像还没缓过劲一般狠狠攥着拳头,撑着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女声,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