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维亚靠在窗边, 凝视最后一晚的月亮。
他已经购置好船票,明天早晨的时候从荆夫港出发, 大约一天时间的航程以后, 就能从蒙德到达至冬。
因为消息有些突然,达达利亚这时候忙着收拾他的行李,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等他收拾完毕的时候,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他原本想连带着莱尔维亚的东西一起收好,还没开始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方才与拉梵因谈论的事情, 颇为开心地蹭到莱尔维亚身边。
“莱尔, 你刚刚不是问我什么邀请吗?”
青年将视线转回达达利亚身上, 目光变得柔和又安宁。
“什么邀请?”
他顺势询问道。
达达利亚漂亮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其中浮动着碎银一般的月光、以及显而易见的欢欣。
“我想问问你, 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家?”橙发少年有些局促地掂了掂脚尖, “明天不能和我一起回去,肯定是这边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对不对?其实我晚一点回去也不是不行,咱们可以带上拉梵因一起回去的。”
“说起这个,还有一个问题就是, 我怎么跟家里人介绍拉梵因?”他的神色露出货真价实的纠结, 诚心为此感到苦恼。“我想了一下,怎么解释都好奇怪……说起来拉梵因还不知道要回去,我得先去告诉他——”
他后退一步,就要转身离开房间。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 达达利亚表现得比平常活泼了不少。莱尔维亚耳边环旋着他轻灵喜悦的声音, 视线的焦点落向他的鞋跟。
现在, 随着主人突如其来的想法, 它要开始转向了;再过不久,他会离开这个房间,向曾经无数次离开家门、又像曾经跃上玻璃窗企图逃出林中庄园、像曾经从马车跃下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一样。
每一个背影都代表一次离别,而现在是最后一次。
与那个雪夜中别无二致的窒息感突然蔓延上来,瞬间攥紧了莱尔维亚的心脏。那是混杂着麻木的隐痛,如同荆棘一般缠绕全身、抑止呼吸,让他察觉到至今为止早已灌满身心的怅然若失,和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轻柔的哀歌,一遍又一遍冲刷莱尔维亚的神智。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竟然出声叫住了对方。
“……等等。”
达达利亚转身到一半被叫住,毫无防备的扭头去看莱尔维亚。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靠窗坐着的黑发青年,以及他月下发出嶙嶙幽光的猩红右眼。
达达利亚只见过这只眼睛一次,如今再见,深红的眼珠嵌在眼眶中,仍然透着触目惊心的诡异与非人之物扭曲的美感。但橙发少年并不知晓他露出这只眼睛的用意,微微一愣过后,神情变得有些疑惑起来。
“莱尔,你……”
莱尔维亚靠着木椅的椅背,抬起一只手对着达达利亚招了招。
“过来,来我这里。”他轻声道,“还有一件事。”
橙发少年盯着他的眼瞳,如同被蛊惑了一般,慢慢地挪动步子,靠近了莱尔维亚。
“还有一件事……?”他困惑地询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有。”莱尔维亚说,“站着别动。”
于是达达利亚挺直脊背,乖乖地在莱尔维亚坐着的木椅前站好,他看见椅子上的青年坐直身体,半边面容都铺映着流水一般的月光。蒙德的月光不冷,可落进那只丛生枝蔓一般的深绿眼瞳中时,竟然无端让人感觉到几分寒凉。
他伸出手,有些冰凉的手掌轻轻抚上达达利亚的侧脸。
这是达达利亚所熟悉的温度,但如果可以,他其实希望莱尔维亚的手能再暖和一些——虽然出身至冬,他却不像其余至冬人那样抗冻,自然也不太希望难捱的寒冷常年加诸于莱尔维亚之身。
少年乖巧地蹭了蹭莱尔维亚的手掌,青年的动作为此一顿,再回过神来时,手指的动作竟然变得僵硬了一些。它轻轻地包裹住达达利亚小巧的下颌,食指用温和的力道撩开了遮挡脸颊的橙色碎发。
于是达达利亚深蓝色的眼瞳就此完整地展露出来。灯光洒上他长长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迷蒙又美丽的阴翳,眼瞳之中混杂着月色与灯影,泛着莹润的、沉沉的深蓝色,像是两轮小小的、引人沉溺的漩涡,其中无比清晰地倒映着莱尔维亚的影子。
“虽然有些太早了……抱歉。”
莱尔维亚低声呢喃道。
“太早……?莱尔,什——”
达达利亚茫然的询问被堵了回去。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两人的视野都变得狭窄安静。在这片小小的视界之中,达达利亚惊愕地看着青年捧着自己的脸颊,一片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后,莱尔维亚欺身向前,本就不远的距离此刻更是缩到所剩无几。
原本安静的房间突然变得吵闹无比,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响动将达达利亚弄得心慌意乱。他僵着身体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在这片如雷似鼓的震鸣之中,莱尔维亚阖上眼眸,在达达利亚的唇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
这个吻太轻了,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其中的珍视与小心翼翼溢于言表。
达达利亚感知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紧缩的瞳孔也随之震颤起来。他感到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脖颈一路蔓延向上,且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在意识到莱尔维亚正在吻他这个事实的时候,就已经里燎过脑海,将他的一切思绪尽数剿灭。
莱尔维亚的阖上的眼瞳睁开些许,漏出一片冰凉的绿意。直到他结束了这个吻,达达利亚仍然没能将宕机的脑子抢救回来;少年视线慌乱无措地追着对方的眼瞳,一边拼命想要移开目光,一边哀叹自己的无用,只好紧紧地抿住唇,将狼狈羞赧的神情尽数展露人前。
“你……我……”
他语无伦次地开口,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一串完整的单词都说不出来。
莱尔维亚凝视着他的神情,眼瞳中浮着浅淡的笑意。达达利亚被这样温和的目光包裹着,不知道积攒多久的第六感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心中竟然浮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股情绪迅速扩大,以压倒性的攻势迅速将茫然羞赧都压制下去。
“莱、莱尔……”
他颤抖着出声呼唤道,不知为何,在收获这个吻之后,心中余留的只剩下沉溺水底一般的难过。这样的难过让他眼眶发热,视野迅速模糊起来,眼眶微微一合,泪水就从面颊滚落,流下一道透明的水渍。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脑海里乱糟糟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很快将脸颊浸湿,眼瞳像是浸泡在流水之中一般,被洗得晶莹剔透、让莱尔维亚一刻也移不开目光。
达达利亚很少哭。
抱歉、抱歉,让你流泪并非我的本意。
莱尔维亚在心中默默道。
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手帕,一点一点、小心细致地将少年脸颊上的泪痕擦拭干净。然而达达利亚的眼泪源源不绝,擦掉一颗又掉下来一颗,莱尔维亚忙活了半天,末了叹了口气,将被泪水沾湿的手帕收了回去。
“哭什么呢?”
他问道。
“我……我不知道……”达达利亚哽咽着道。他低头用袖子去擦眼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手足无措。
“不用怕,不用怕。”莱尔维亚耐心地哄道,“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达达利亚咬住下唇,努力憋住眼泪,按照莱尔维亚的指示抬起头来。莱尔维亚的右眼被其中的数字割裂,它便不能再倒映出人的影子;只有一只干净如初的左眼,柔和的目光一如既往。
但达达利亚抬头的决定是错误的。
被那只猩红眼睛锁住的一瞬间,少年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意识被小心翼翼地入侵,记忆被尽数阅览,他神情呆愣地站在原地,任由青年将他揽进怀里,耳语一般的声响如同和风一般滑过耳廓:
“忘掉吧,忘掉这个吻,忘掉拉梵因。”
他说。
“你会开始正常的人生。”
*
由荆夫港开启的船,穿过重重叠叠的海浪,经过一轮日升月落,终于在晨光初露时,靠近了至冬国的港口。
这是至冬少有的、终年不冻的水域,被划作港口,迎送外出贸易的船只。客船靠岸时,达达利亚被莱尔维亚温和地拍了一拍,从迷糊困倦之中慢慢转醒。
他将蒙混的视野揉开了一些,透过玻璃窗户,看了一眼冰雪延绵的雪国。
“到了……?”
他喃喃道,心中浮现出迟钝的喜悦。
这份喜悦如同梦在雾气里,不过被故土的寒风一吹后,立刻变得清晰可感起来。笑意漫上达达利亚的脸颊,他小小地惊呼一声,拉着莱尔维亚出了船舱。
甲板上已经汇聚了不少人,都是等着下船的乘客。
达达利亚与莱尔维亚穿行其中,掌心攥着的大手温热细腻,终于如同他的心愿那样变得温暖了些。高大的青年安静地被他拉着走,脚步有些生涩,长长的黑发散在肩头,气质一改平常的锋锐冰冷,变得更加淡漠贵气。
他们穿着相似的风衣,都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行走间发间一点红芒,穿行于人群之中时,相当具有辨识度。偶尔避让行人时,达达利亚回头看莱尔维亚,发现青年的面容上竟然映着日光,转头一看四周的景色,发现今天至冬没有下雪,反倒碰上了数十年难见一次的晴朗天气。
天幕湛蓝一片、流云卷舒,日光静静地映照纯白的雪原,这样的好景色令每一位乘客都感觉心情舒畅。
家仆早早地在港口等候,身后跟着一架宽敞的马车。这辆马车会将莱尔维亚与达达利亚送回海屑镇,由港口出发,半日路程便到。达达利亚临上车前被莱尔维亚拉住,青年于喧嚣的人流之中俯身,细细地向他嘱咐回家时的注意事项,达达利亚一边听,一边在无意之间,视线瞥见青年身下比寻常人稀薄许多的影子。
一挥便会散掉似的,随着风的弧度摆来摆去。
达达利亚本想再多看几眼,但莱尔维亚正询问他树枝有没有带好,他便将心思收回来,笑着对莱尔维亚拍了拍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盒子。
他们一同上了马车,随着连绵不绝、不断后退的雪原一道,踏进了海屑镇的外缘。
少年远远地看见建筑,早就有些兴奋,此刻马车一停下来,就立刻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站在马车外边,探头进来看,眼神亮晶晶的,神色兴奋又忐忑。
“去吧。”莱尔维亚说,“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按照那样做就好。”
达达利亚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有些不舍地看了莱尔维亚一会儿,突然窜进马车,给了莱尔维亚一个紧紧的拥抱。
“等事情处理完了,一定要回来!”达达利亚道,“我和我的家人们都等着你回来。”
“我会给他们讲好多关于你的故事……”
他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才将青年松开,一步一步下了车,皮靴踩进薄而软的积雪里。
“那……我走啦。”
他小声说。
“去吧。”莱尔维亚道,“小心着凉,快回去吧。”
达达利亚点点头,眼睛弯弯地转过身,从盒子里取出那根流光溢彩的树枝。
他离马车越来越远,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坚实的脚印,每走下一步,他就会在心中默念一遍自己的名字。
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阿贾克斯……
枝杈之中流淌的生命力随着他的心愿汇集全身,这些力量化作一颗纤弱的气泡,于时间之外、无数个可能性之中抓取回了一个名字。直到最后,这个名字冲破心的桎梏,化作一条和暖的音符,从达达利亚的声音中流泻出来——
“阿贾克斯……”
真正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达达利亚猛地一愣。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酸,连忙低头揉了揉眼睛;等再次抬头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
今天的太阳很好,照亮了小花园里生机勃勃的花枝。母亲正在院子里扫雪,发丝柔和地垂在脸侧,一如两年前、五年前,辛劳又温和。
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她不经意地抬头向院子外看了一眼——
栅栏外站着一个肩背挺拔的少年,穿着风衣、围着围巾,面容长开了些许,漂亮又贵气、熟悉又陌生。
她怔愣许久,伴随着渐渐湿润的眼眶,慢慢地、迟疑地叫出少年的名字:“……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双手揣在兜里,对着妈妈露出一个温和中夹杂着些许羞涩的微笑。
“我回来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