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水顺着莱尔维亚的脸颊滑落, 在深黑的夜里、在系统本体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折出一闪而逝的碎光。
系统看着它向下滑落,没入少年深色的衣物, 焦急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
它飘到莱尔维亚面前,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莱尔,能让我看看,你看到了什么吗?”
莱尔维亚被它的声音唤醒,立刻感受到了风吹过脸上泪痕时的凉意。
他用手背将它抹掉,迅速将自己从被魔神引动和看到过去记忆引发的巨大情绪波动中□□,理智而冷静地点了点头。
对于而他和系统而言,记忆、想法一类的东西, 都是可以传输的数据。在莱尔维亚开放记忆读取的那一刻,之前所看见的种种景象都被系统极速浏览, 整个过程只花了两秒不到——
随后, 系统陷入了沉默。
大概他也从没见过莱尔维亚那样狼狈的样子,一时间感到无比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提起什么样的话题打破沉默。
好在莱尔维亚是可靠的。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撑住地面站起来, 伸手拍干净衣服上的尘土,同时关闭了系统视野的共享, 转身往回走。
“时间不多了, 边走边说。”夜风裹着他冷淡的声线飘过来,系统连忙飘过去跟上。
“记忆里达达利亚似乎已经十四、或者十五岁了,正是任务的最后两年。”莱尔维亚道,“但我更倾向于是最后一年, 甚至是最后一个月。”
系统困惑道:“为什么?”
莱尔维亚冷笑一声:“所谓‘命运’一类的, 不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类吗?这种手段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系统沉默片刻, 想起了曾经在其他任务世界的不好经历,迅速扯开了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温迪曾经说过的话?有没有可能,神之眼破碎、达达利亚被冰封,都是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不可能。”莱尔维亚笃定道。
夜色渗进他冰冷的深绿眼睛,系统浮在他身前一寸,突然感觉莱尔维亚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但它明白,目前整理信息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将这个疑问暂且搁置。
“好吧,”它妥协道,“你这么笃定的依据是?”
“我很熟悉。”莱尔维亚道,“无论是情绪、还是经历,都很熟悉,至少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这个世界,重启过不止一次。对吗?”
重启。Restart。
这个结论让系统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它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后果断地跳上莱尔维亚的肩头。
世界重启,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影响。毕竟即使他们亲自在经历,这个概念也在他们的认知之外。
而对于有这个认知的人类来说,这一概念则格外恐怖。
他们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前行,朝着自己期望的事物努力,随后有一天发现,其实自己像是在一个密闭的圆环中的蚂蚁,不断沿着既定的、错误的轨道爬行,到达错误的终点,再被某种力量干预,重新回到地点。
要想打破这个循环,就必须在一次一次的过程中,找到那个能让自己偏移原定轨道、通往正确道路的点。
“我还没有找到点,但我看到了结局。”黑发少年道,他的声音有些紧绷,脚步越来越快,带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压抑,“系统,这一趟璃月来对了。”
来对了吗?
系统想。
看到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终点、得知了一个注定悲剧的结局,看起来不是让人开心的事。
最后,它还是轻声问道:“是什么让世界重启的呢?”
达达利亚一死,这个世界随之崩解,这是定局,就算是管理局也无能为力。
莱尔维亚说:“谁知道。”
他的声音又冷又薄,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姑且先将‘他’算做友方——现在好了,一个想毁灭这个世界、一个想拯救这个世界,我则是被管理局投放下来的一枚棋子,真是个好活啊。”
单听他说的话,嘲讽的意思都快溢出来了。但系统意外地没从他语气中听出什么情绪,直白而冷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观点而已。
太不对劲了。系统想。
它从黑发少年肩膀上跳下来,如果它有人的身体,现在一定已经眉头紧锁:“莱尔,你没事吧?——这是我第二次这么问你了。”
“不要敷衍我,你现在的状态太奇怪了。”系统说,“你刚刚擅自开放意识权限让幻象进来的账还没算,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莱尔维亚停下脚步。
系统的态度很坚决,摆明了不想让这事儿就这么被他敷衍过去,这让他感到有些苦恼。
他将唇线抿得平直,闷嘴葫芦似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道:“你提了两个问题,我只回答一个。”
系统怒不可遏道:“两个!”
一人一统在夜中的林子里对峙了一会儿,最终莱尔维亚松开眉头,率先移开了目光:“……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你知道的。”
或许有时候解决事情的方式有些极端,甚至是在刀尖上踩来踩去——但他判断自己能兜住底,才会往上跳。
换言之,只要他往上跳了,就绝不会掉下来。
系统跟他搭档多年,有幸见过他这个臭毛病发作几次,只是最近不太发作,一时被它抛在脑后,现在死灰复燃,再见一眼还是血压飙升。
但看在后面还有问题,它就先把心里的怨言憋了回去。
“那第二个问题?”
莱尔维亚露出一副“哽住了”的神情。
他的视线左右便宜了一会儿,没能找到落点,最后还是将目光挪回系统身上,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莱尔维亚重新迈开了脚步。与之前相比,他的速度要慢上许多。
“不习惯……那种强烈的情感。”黑发少年轻声道,“但现在还有要做的事,我必须要削减它们的影响。”
系统打了个比方:“就像冰块被扔进沸水里,感觉很难受?”
莱尔维亚古怪地看了它一眼。
“我很有人情味,不是什么不好相处的冰块。”
系统:“……对,你说得对。”
听了系统奉上的肯定,少年将手抬起来,在月光下微微屈伸手指,就像他在记忆中做的那样。
那时他的十指血肉模糊,麻木冰冷的刺痛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我想不通。”莱尔维亚道。
系统大约明白他想不通什么。它柔婉地劝解道:“人都会有失败的时候。”
“不是这个。我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莱尔维亚抬起头,系统这才发现他眼底压抑的怒气,“我只是想不通,什么能让我输的那么失败——”
“你看见我最开始在做什么了吗?我想徒手挖开冰层。这样情绪化的愚蠢举动,是我最不可能做的。”他冷冰冰地道,“过去的我变成了一个被情绪支配的蠢货,理智被尽数蒙蔽,所以我输了。”
“但我不能一直这么输下去。”
“可你是人,不能完全摒弃情绪。”系统道,“在曾经的轮回里,现在这段对话有可能已经发生了成千上万次,可是过去的你都失败了。”
“我并非在规避我的情感,系统。”莱尔维亚道,“我只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系统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轻松了一些:“我还以为,你受了刺激就要水泥封心呢。”
“你那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不觉得很生动吗?!”
“……”
他们东拉西扯一路,绕着包围圈内圈走了一转,在西北方向找到了两位千岩军。
很难想象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么深的地方来,按照刻晴的反应推断,璃月上层给千岩军下的指令,应该是在外层巡逻,防止无关人员的进入,
莱尔维亚发现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已经失去意识了。
另外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盘腿坐在昏迷同伴的身旁,手中松松握着枪,像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
他的状况和刚刚客栈里的那个人不一样,显得要更加安静、没有攻击性。
自己切身经历过一番,莱尔维亚明白,所谓污染的效果,就是放大人的情绪,严重时会产生不小的幻觉。
情绪这个东西因人而异,因此每个人遭受污染时呈现的状态都不同。
莱尔维亚蹲下身查看昏迷人员的情况,发现只是普通的昏厥后,才侧身拍了拍坐着的人的肩膀。
那位千岩军打了个激灵,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在看见莱尔维亚的第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异常焦躁,伸手抓住少年的肩膀就想把他往外推:“走……离开这里!”
他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才进入军中不久,但即使受到污染,他也还记得自己的本职工作。
“冷静。”莱尔维亚道,“你还有行动能力吗?”
那人恍惚了一下,有些失焦的目光在莱尔维亚身上上下滑过,神情突然变得畏缩起来。
“我……我有……”他嗫嚅道,“您……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声音细若蚊蝇,如果不是这片树林里异常安静,莱尔维亚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莱尔维亚道:“是。还有力气的话,站起来跟我走。”
对方听了这话,却异常畏惧地低下了头。他坐在地上,抱紧膝盖,看起来像一颗无助的蘑菇。
莱尔维亚正打算将另外一位失去意识的千岩军搬起来,转头看他没动,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他将昏迷的人放下,往侧边走了两步,随后木着脸发现——
这人抱着膝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