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沾着血的身影如利剑一般刺入莱尔维亚眼里, 几乎要将他平整无波的眼瞳割出一道深深的划痕。
黑发少年单膝跪在漩涡的不远处,而达达利亚倒在另外一头。
因为疼痛,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而昏沉, 孩子橙色的短发被黑雾笼罩,像是一点明明灭灭的微弱光火。
光火。
达达利亚一向如此,明艳热烈得像是光与火,能够用自身的坦诚与直白照亮没有尽头的长野。他是支撑这个世界的基点,自己小心翼翼掬在掌中的火,自己也绝不会让他轻易熄灭。
莱尔维亚将视线从满身是血的孩子身上挪开,目光冰冷地盯住了隔在他们之间的幽深漩涡。
是幻觉。
且不说那点魔物根本没法拿达达利亚怎么样,就凭到这里的距离, 达达利亚不可能这么快到达这里。
系统没有提示,也没有出声——
不, 或许它已经出声了, 只是自己没听见。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以及剧烈疼痛引起的耳鸣,系统或许说了些什么, 但他一点都听不见。
想到这一点, 他抿紧唇,忍住疼痛, 拉开地图确认了一眼。
代表达达利亚的标点是健康的绿色, 仍然停留在污染范围之外。
意料之中的结果并没有让莱尔维亚松了口气,这位魔神的污染主要引动的是幻象、以及强烈的情绪,而人是由情绪引导的动物,只要是作为人, 想要完全摒弃情感, 是不可能的事。
最多也只能靠理智缓慢压制。
莱尔维亚单手撑着地, 静静地等发僵的身体恢复正常。
刚刚看见达达利亚的一瞬间,被放大数倍的惊慌、恐惧与不可置信瞬息之间挤满了心脏,从脚底升起的寒气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如同处在隆冬时节的冰原之中一样,短暂地攫取了他的行动能力。
他没有让系统回来,而是等待行动能力稍稍恢复后,撑着地面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倒地的幻影前。
他还有一个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黑发少年蹲下来,轻轻拍了拍那幻影的头,道:“达尔,醒醒。”
他知道自己呼吸颤抖、声音也颤抖,尽力克制,让它们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地面上的橙发孩子身躯僵滞,但他仍然支撑着满身的伤口抬起头,深蓝的瞳孔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眷恋与痛苦。
他张口说了句什么,莱尔维亚看见他的口型,他说的是:莱尔维亚先生,好疼。
大脑仿佛受到重击一般,黑发少年一下没能撑住,跪倒下去。
有什么不对劲的呢——
太熟悉了。看到达达利亚在自己面前死亡的景象,心里漫上来那种疼痛与悔恨太熟悉了。
这是莱尔维亚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感觉到【熟悉】。
很奇怪不是吗?即使记忆被抹消,发生过的事情、感受过的痕迹,仍然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疼痛刺激我的大脑、幻象翻搅我的感官。熟悉的情绪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接下来我还能看到什么?
莱尔维亚想。
他伸手抱住幻影的身躯,缓慢的动作之中,由自发意识将系统的精神寄生面积削减到了只剩一半。
这下系统是真的生气了,莱尔维亚能模糊地听到它的尖叫声刺入脑海里——只是和现在他大脑中混沌的状况一比,它的怒火显得一扫就灭。
来吧、来吧。让我看看,在这样的幻觉之中,我究竟能不能看见我曾经丢失的那一份记忆、抑或是我即将经历的未来。
莱尔维亚躬下腰,脸贴上了幻影被血液浸湿的衣襟。
*
“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刻晴看了看天色,眉尖逐渐笼上一层焦急。
达达利亚靠在一棵树旁,正用树上拽下来的树叶擦拭沾着血的剑刃。以他们为中心,周围五米之外铺满了魔物的鲜血,魔物被杀掉以后会化作飞灰湮灭,但它们的血迹仍然残留在大地上,在夜色之中狰狞无比,昭示着战况的惨烈。
但包围圈中心的两个人身上,甚至都没沾上什么血迹。
用树叶清理剑刃的效果并不好,还是得想办法清洗一下。达达利亚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听见刻晴的话,想也没想地出声安慰道:“放心啦刻晴小姐,没事的。”
刻晴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的愁云惨淡真的只是因为剑没擦干净以后,一时间感到有些困惑。
最初对于莱尔维亚将他留下来,少女颇有微词,在少年转身进了污染区域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让达达利亚躲起来,打算自己独自解决掉这批魔物。
但这个孩子的身手令她十分震惊——简直不是这个年纪的水平,行动迅捷、技巧熟练,下手又准又狠,仿佛对于鲜血已经司空见惯。魔物并非只有第一波,后面的攻势可以说是源源不绝。
但达达利亚为她分走了很多压力,即使是他们这样生疏的配合,也成功支撑到了这一波小型魔物潮结束。
如果不是莱尔维亚最后解释了一句,对于这孩子先前说的“自己是保镖”的说辞,她都要信上几分了。
但即使明知这孩子并非一般的幼童,刻晴仍然被他外表迷惑,稍微放柔了声音道:“那里面的污染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即使她有意放柔声音,语气仍然有些严格。
好在达达利亚并不在意这些,冲着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道:“我知道,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个造成现在这个情况的大家伙对不对?”
刻晴的神情很是惊愕。
她快步走到达达利亚面前,蹲下来急切地询问:“你能感觉到?为什么?位置在哪儿?有多强?”
达达利亚呆了一下,发觉自己可能说出去一点不能说的东西。
完蛋了!莱尔维亚先生不会削了我吧——
小孩抱紧了怀里的单手剑,神情有些复杂,又显得有点惊慌。
他的表情映入刻晴眼中,少女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连忙退后两步,安抚道:“不是!你、你别怕——”
突然起来的安抚让达达利亚有些莫名其妙。他没察觉到自己表情不对,此时也将手里的武器丢在一旁,像个小大人一样反向安抚道:“不、我没事的!我没怕你……”
两人在夜中的森林里面面相觑一会儿,达达利亚抓了抓头发,露出一个单纯又柔软的笑容。
“抱歉啦,刻晴小姐,我不能说。”他隐含歉意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不能告诉你,你得去问莱尔维亚先生。”
他拒绝的态度很坚决,刻晴水晶一般的紫色眼瞳盯着他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她道。
她明白自己不是会强迫人的性格,决定就此作罢——不过想到自己要去从黑发少年口中撬情报,她就感觉有点头疼。
于是,她准备将这件事情丢给凝光。
毕竟审讯、或者是交涉,不是她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适合做的。她明白自己的短板,不适合自己活就要交给适合自己的人做。
但秉持着打探情报的心,刻晴又看了一眼黑夜中的原野,见气氛相比刚刚放松了不少,才坐去达达利亚身边,一边休息,一边问道:“你为什么不担心他?”
达达利亚睁圆了眼睛,道:“我很担心他啊!”
你的表现可不像担心的样子。刻晴心道。
果然,下一句达达利亚立刻接道:“不过莱尔维亚先生很聪明,又很强大,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所以我选择相信他。”
说起莱尔维亚时,橙发孩子的眼神亮晶晶的。
这是真心喜爱的眼神,不似作伪。
见到这一幕,刻晴心中原先随意滑过的疑问突然真情实意地浮现出来。
“你们是兄弟,为什么你不叫他哥哥,而是称呼他为‘莱尔维亚先生’?”少女迟疑地问道。
这个问题有些八卦,她问出口的时候,觉得有点久违的羞耻。
达达利亚听见这个问题,原先亮晶晶的眼瞳稍微黯淡了一些。他抿了抿唇,感觉有点不忍拒绝少女的好奇心,于是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开始组织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情。
“我和……莱尔维亚先生……嗯……”他非常卡顿地解释道,“小时候分开了很久……”
岂止分开,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面呢。
“而且他为我做了很多,一直在保护我,想让我平平安安地长大……”
为此直面各种危险与算计。宅子里的波诡云谲他多少能意识到一点,可那不是他能帮得上忙的事情。
“你觉得愧疚?”刻晴道。
她的声音很理性,一针见血。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被戳中心事,轻轻低下头:“……嗯。”
刻晴弯起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想得倒是很多。”她的声音里带着爽朗轻快的笑意,达达利亚听着,感觉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回到正轨。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在月光下模糊也漂亮的笑容。
“这有什么好愧疚的?”她道,“他是你哥哥,保护弟弟、保护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我……可我其实不是他的弟弟。
达达利亚有些低落地想。
家人是要获得承认的吧。莱尔维亚先生的家人都已经离开他了,他们会认可自己成为莱尔维亚先生的家人吗?
仔细一想,换做是自己的话,会愿意照顾一个时不时引发各种噩运事件的小孩吗?
刻晴看了看他的神色,感觉这孩子仍然有点苦恼。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那你想要保护莱尔维亚吗?”
“当然!”达达利亚立刻答道。
“那不就对了?”刻晴笑着道,“想保护一个人很简单,动机也很单纯,只是因为想要保护,所以就去做了。这样有什么不对?”
“而且人一旦能保护重要的事物,就会为此感到快乐。莱尔维亚保护了你,他也因此收获了快乐,你就更不用愧疚了。”
达达利亚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理论,一些怔愣之余,心中有些感动。
“……谢谢你,刻晴小姐。”他抱着单手剑,声音闷闷的,开始为自己向这样一位好人隐瞒信息而感到愧疚。
“不谢,多愁善感的小朋友。”有着明艳长相的漂亮少女揶揄道。她将视线转向污染区内,接着道,“话归正题。如果莱尔维亚半个时辰后还不出来,我就得去找他了。”
*
恍惚之间,如同置身冰原。
至冬国独有的、冰冷的寒风打在身侧,夹杂着冰冷的雪气掀起他的黑发,沿着一切衣物缝隙钻入,体温骤然降低,手脚似乎都变成了毫无知觉的冰雕,唯余一颗心脏还在轻微地跳动。
莱尔维亚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死寂的灰白。
远处有无尽的雪原在绵延,自己正侧躺在地面上,灰蒙蒙的天幕中,一片又一片的纯白霜花掉落。
在这样一片庞大的天幕之下,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天地之间被雪花洗得纯白而寂静,连寒风的声音都变得轻微至极,莱尔维亚的视线追着一片洁净的霜花,看着它慢慢地、东飘西摇地落了地,栖在一地破裂的碎片上。
那是金色金属底座的碎片,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在那一堆狼藉的中央,躺着几枚冰蓝色的破片,它们同底下的冰层一比,显得光泽黯淡,毫无灵性。
莱尔维亚慢慢睁大了眼睛。
那是自己的……神之眼。
现在它碎裂了,躺在与自己几步之遥的冰面上。
……冰面。
这里的温度太低,快要将莱尔维亚的大脑也一起冻住了。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躺的地方不是被雪掩住的地面,而是一片冰层上。
只是因为浑身都被冻僵了,他没有察觉出来。
黑发少年艰难地抬起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视野稍稍抬高一些以后,世界仍然没什么变化,唯一的收获是短暂延迟之后,由指尖传来的刺痛——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冻得乌青的手指不知为何已经血肉模糊,就算他轻轻屈伸手指,也没有流出一滴血。
手掌要比自己现在的身体大一些,是人类青年的手掌大小。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太久,人类的身躯扛不住这样的寒冷,身体很快开始发热。
诡异的热度从身体各处蔓延上来,让莱尔维亚产生自己正在被火炙烤的错觉。他就着这股温度继续活动身体,压抑住越来越急促困难的呼吸,打算先离开冰层,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因为吸入了太多冷气,肺部像被冰针穿了无数个孔洞,炙热又麻痹感官的疼痛从孔洞蔓延进来,每一次呼吸都带去极大的痛苦。
如果自己再呆在这里,就要死了。莱尔维亚很清楚这一点。
令他更不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莱尔维亚,在曾经漫长又短暂的所有生命经历里,都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即使地位低微、即使濒死,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绝不会毫无防备地、用放弃一切的态度倒在冰面上迎接死亡。
这时候,他的活动起了作用。
血肉模糊的食指上缓慢的渗出一滴血,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滴落下去,砸在冰面上,凝成一朵形状扭曲的、破裂的血花。
莱尔维亚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却仍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他用手撑着冰面,俯下身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的冰面凹凸不平——像是什么人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挖出来的——是自己。
他迅速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在这样的坚冰里头挖什么?
挖……挖什么呢……
莱尔维亚意识模糊地思考。
他贴近冰面,睁大眼睛在里头寻找。很快,他的视线有了落点——透过干净的冰层,少年看见了被封冻在其中的一团火。
那是自己亲手从雪原里捡回来、一路抱着回去、小心翼翼拢着不让他熄灭的火。现在他长大了些,长成了俊秀高挑的少年,阖着深蓝的漂亮眼睛,神情安宁,一动不动地躺在冰里,火焰凝固了。
莱尔维亚的呼吸顿住了。
一道远比自己现在的心情更强烈、更恐怖的绝望情绪压倒性地袭来。
像是发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事情,又或是留在身体上的、已经被自己遗忘的情感伺机作祟,莱尔维亚睁大眼睛,感官像是随着他一道沉入湖底,颤抖着将手伸向冰面,想要继续自己刚刚没做完的事情——
但是橙发少年与他的距离太远了。他躺在冰层的最底下,只凭自己,是将他挖不出来了。
莱尔维亚开始了缓慢而又痛苦的呼吸。一次、又一次,是将死之人的残喘,又像是败者的哀鸣、绝望之人的悲泣。
他被这样绝望而又浓郁的情绪缠绕着,在意识断片之前,吐出两个简短而又坚定的字:“系统。”
这两个字出来以后,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缓慢。
雪花降落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它们凝固在了空中;空气里从不间断的寒风也就此停歇,这个由记忆拼凑出来的幻觉世界骤然崩裂,熟悉的尖叫与耳鸣重新塞满脑海,但很快也潮水般地退去了。
被管理局强行绑定的系统重新占满了自己的脑海,莱尔维亚闭着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视野里映入熟悉的土地与漩涡。
但自己怀里的幻象,已经完全消失了。
莱尔维亚坐在原地,神情有些怔愣。系统见他睁眼,立刻飞过来,焦急的声音从白光团中飘出来:“莱尔!你没事吧?!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检查过了,那只是侵占性幻觉,没有对你的大脑以及身体产生任何损伤,你——”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它在少年的脸颊上,发现了一颗缓慢滴落的、晶莹剔透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