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真正受到威胁的前一瞬, 时间会被无限度地拉长。长到一秒像是一万年,周边的一切画面都仿佛在逐帧播放;但也异常地短,短到那道砸开匕首的冰刃出现, 仿佛只用了一瞬间。
莱尔维亚的坚冰像铁, 格开刀刃时发出一道巨大的铿鸣。
达达利亚的眼睛与它们只差毫厘, 在身体因为惯性将要撞上去上时,一只手突兀地从身后揽住他的腰, 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达达利亚成功落地,向后跌进一个坚实的胸膛。他被紧紧揽着, 后脑那一下磕得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就听见琴声乍起,天青色的风刃将铺天盖地的黑色触手尽数绞碎。
伴随着影莱的惨叫声一齐出现在视野中的,是莱尔维亚握着枪的左手。
那只手的手臂上还有伤, 可握着枪的动作很稳。在钉枪出现在达达利亚视野的一瞬间,莱尔维亚就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三根闪着寒光的铁钉眨眼间没入影莱的本体, 达达利亚睁大眼睛, 看着对方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被极端战意支配的头脑冷静下来,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凉意浮上背脊。
无论什么时候, 惨状都不是有欣赏价值的东西。
但这次莱尔维亚没有捂住他的眼睛。
视野侧方伸进来的手随意将握着的钉枪一丢,腰间的手松开,他被推进了另一双手臂里。
“温迪, 麻烦你了。”莱尔维亚道。
头顶上传来温迪轻快悦耳的嗓音:“没关系,交给我吧!”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 视线即将挪开的时候, 在达达利亚侧脸被划开的伤口上一顿。
那道伤口不浅, 一道血流裂口出蜿蜒向下,滑过下颚、流进领口,异常刺眼。
莱尔维亚伸手捧住他的侧脸,拇指在血痕上轻轻一带,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
这个结果让他颇为满意,屈起手指,用指节戳了一下达达利亚的脸。“跟着温迪老师去疗伤,不用怕,剩下的我来解决。”黑发少年温和道。
看小孩似乎欲言又止想留下来,莱尔维亚动作一顿,接着道:“另外,疗伤的时候,好好想想你刚刚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达达利亚困惑地一歪头,思维在开打之前的对话上滑了一转,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没……!”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眼见他已经失去战斗力,温迪笑眯眯地将他哄走了。一片狼藉的走廊上只剩下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莱尔维亚漫不经心地踢开了脚边的碎石,在面色惨白、瘫坐在地的影莱面前蹲下来。
他伤得实在太重了,浑身都破破烂烂的,每一道裂口处都有观感极差的血泥混合物在往外淌。在极其强烈的痛感折磨之下,他甚至不再有挣扎的念头,只垂头背靠破破烂烂的墙面,黑色的短发掩住半张面容,安静得像是死物。
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上楼之前,自己成功把散兵支走了。
莱尔维亚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停在他头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抓你可真是费劲。”
影莱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哼笑。
他抬起头,露出半只被黑发掩得支离破碎的深绿眼睛。再开口时,原本清冷悦耳的声线变得粗粒沙哑,词句滑入耳朵,能引起人生理上的不适:“抓你自己,当然费劲。”
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抬手扫描一下莱尔维亚,将自己身上这些多余的伤口都治好。但是上一次他扫描是因为佯装被冰锥钉住,还有逃脱的机会;现在不一样了,他是切实地被钉住,并且死期将近。
对于他来说,失去自我和死掉没什么两样。
莱尔维亚继续问道:“还有一个在哪儿?你受到生命威胁,他不可能不出现。”
影莱微微一笑。他就维持着这个表情将头侧向一边,摆明了不想交谈。
莱尔维亚冷冷地盯着他,沿着对方的行为模式进行思考,一道又一道打通堵塞的关节。
很快,一个答案浮现在心底,他结束了沉默。
“你骗了他,你没有告诉他你今天的行动。”
装成可靠的大人哄骗孩子,独自一人抱着赴死的意愿前来刺杀达达利亚。他已经做好了被抓住的准备,只要能将目标解决掉——所以他直到最后都没有逃,为了能真正抹消掉达达利亚的本体。
只要他的行动成功,世界就会进行相应的修正,从达达利亚确定死亡的那一刻起,庄园中逃亡的影达就不再是影子,而是没有人身的、货真价实的世界之子达达利亚。
为了这个结果,他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莱尔维亚问道,“我不喜欢认命,但也不是不惜命的人。”
影莱将视线挪回来,露出一个夹杂着嘲讽与悲哀的笑容。
“可你不是我。”
莱尔维亚微微一怔。
面前的影子继续说道:“你是人,无法理解影子。我只有七天的寿命——而你体会不到这些,只要还在管理局,你的寿命就是无限的。”
“短短七天,时间有限,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横竖都是死,不如用这一条件去换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有价值?”莱尔维亚嗤笑一声,“就像你明白我们是不同的,无论他怎么变,也不是真正的达达利亚。”
影莱对这一事实表现出十足的冷漠。他将视线挪到面前零散的砖块上,漫不经心道:“那又怎么样?我只想让他活。”
“到时候他同样是你的任务目标,你一样会接受他。”
莱尔维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嘲讽。
自己的影子身上体现出了与年轻时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傲慢、和对于完成目标近乎病态的执着。但总结下来,只有一个词——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地瞒着影达、自以为是地前来刺杀、自以为是地做出奉献。他只管去死,丝毫不会考虑到在乎他的人的想法,也不会考虑他所奉献的事物,接收方是否真的需要。
莱尔维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平淡无波:“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承认他?”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上一次他这么提问的时候,影莱的回答是:因为他是你的任务目标。
但这次,影莱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慢慢开口,提出了一个在莱尔维亚意料之外的问题:“你还记得,在管理局手底下奔波了多久吗?”
莱尔维亚的神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关这什么事?”他冷冷地问道。
“意识被投放来、投放去,一会儿变成这个人,一会变成那个人,感觉很不好受吧?”影莱冷笑一声,“我的一切,继承自你。我认为自我绝不可失去,证明这东西在你那里也弥足珍贵。”
他的声音慢慢轻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个世界了,莱尔维亚。”他仰着头,干涸的绿眼睛里映着少年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你已经很累了,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休息了。”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他?这是双赢的局面,不是吗?”
“我们曾经想过的,等到真正退休以后,找一个安稳和平的世界,尝试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像正常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他盯着莱尔维亚,但随着他轻而缓的叙述,视线慢慢失去焦点。莱尔维亚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他只是盯着一小块地方发呆,或许他是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平生活。
黑发少年俯视着年轻的自己,在这一刻感受到堪称滑稽的悲恸。
他垂下眼睫,目光中缠绕上些别的情绪。
“你还太年轻。”莱尔维亚蹲下.身,将自己从对方失焦的视野之中撤离,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柔和不少。“为了生存,人总要放弃、或者压抑一些东西。”
影莱缓慢地转动僵涩的眼球,语气虚弱地询问道:“你已经放弃成为自己了吗?”
“当然不是。”莱尔维亚道,“我只是不再奢求。”
影子沉默下来。
半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干涩沙哑的声音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达达利亚怎么认出我的?”
他其实是在明知故问。整个庄园里能认出影子正体的人只有莱尔维亚一个,达达利亚会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莱尔维亚告诉他了。
所以,他想问的其实是,你为什么会告诉达达利亚。
莱尔维亚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话到嘴边时轻轻一顿,发现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竟然有些难以回答。
什么对于达达利亚成长的欣慰、什么信任、什么期盼,对与他来说,都是藏在心底,难以向人表露的东西。
要他向人坦白心情很难,只能在他脑子坏掉、思维阻止不了的时候——但凡他是清醒的,用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的举动都是一种难以跨越的本能。
他沉默良久,最终道:“达达利亚的影子要是发现你死了,会很难过。”
如果自己瞒着真正的达达利亚,为了保护他赴死、甚至失去生命,他也会很难过。
影莱愣住了。
这句话像是汹涌的浪潮兜头打来,将他的一切泥泞狼狈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露出一颗年轻的、伤痕累累的心,在莱尔维亚的注视下,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跳动,带起足以将人精神击溃的剧烈疼痛。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名为莱尔维亚的个体,究竟有了多大的改变。
他会压抑自我、会接受现实,世界里开始容纳下其他人了。
“……”
莱尔维亚抿住唇。
面前的少年靠着墙壁,脸上滑下一滴晶莹的泪水。湿意晕满他干涸枯槁的眼瞳,一直冰冷的神情此刻终于透出些许柔和与人气。
影莱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泪滴向下滑落,眼泪很快润湿了颊边的碎发、沾满污血的领口。莱尔维亚没有伸手擦掉它们,面前的影子在用这些脆弱的、一捏就碎的眼泪哀悼曾经那个执拗鲜活的自己。
这场无声哀悼的最后,影莱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是我输了。”
他直视着莱尔维亚,面容平静。他为自己留下了最后的体面,他轻轻说:“杀了我。”
*
等到系统替换记忆、改写规则的漫长过程结束后,影莱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是一个漂浮着的白色光球,往周围扫视时,能看见双手抱臂、倚着墙小憩的自己。
从第三视角观察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系统左右晃动两下,担忧的声音从光团子里飘了出来:“莱尔,感觉怎么样?”
莱尔维亚眨了一下眼,回答道:“很好。”
“那就好!”系统的声音迅速转变为得意洋洋,快乐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系统大人的技术那可是毋庸置疑的!以后只要你想,随时随地都能操控这具身体,这都是系统大人的功劳!”
对于它时不时的臭屁行为,莱尔维亚已经习惯。
他叹了口气,跟着系统的建议,试着切断了与这具身体的意识连接,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靠着墙壁的、自己真正的身体里。
他上前两步,单膝及地,蹲跪在地上的少年身旁。
在替换记忆的途中,系统操纵他扫描了一下莱尔维亚本体,将身上那些狼狈的伤口全治好了,连破损的衣物也原封不动地复制过去。
现在的他单从外表来看,毫无疑问是个人类。
“醒醒,莱尔。”莱尔维亚轻声唤醒他。
少年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眼睛,露出深林一般美丽而冷漠的瞳色。因为刚刚恢复意识,他显得有些茫然。
莱尔维亚将一旁的钉枪捡回来,拆出一个部件,撬掉了钉在他本体上的三颗铁钉。这个过程有些痛,影莱皱紧眉头,却如莱尔维亚一贯的表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影莱了,而是拥有莱尔维亚的记忆、一切由莱尔维亚支配的人偶。
黑发少年站起身,命令道:“扫描。”
影莱抬起手,一道刺目的白光与相机拍照声过后,本体被铁钉钉出的伤口上闪过几道纯净的数据流,瞬间愈合了。
“找地方躲起来。”莱尔维亚道,“不要被另一个影子发现,也不要在庄园里除我和达达利亚以外的人面前乱晃。”
“另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明白。”影莱回道。
他溶塌进脚底的本体,迅速融进了墙边的影子里。莱尔维亚感受到他的气息逐渐远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系统漂浮在他身边,问道:“另一个影子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位置就行。”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神色有些冷漠。
“找到他以后,他自己会出来的。毕竟,莱尔维亚先生已经‘死’了。”他顿了顿,对系统道,“影莱的记忆存在你那儿吗?”
系统道:“是的。”
面前拉开一道半透明的电子屏,系统落在屏幕右上角,跃跃欲试道:“你想看哪一段?”
“几天前他去找散兵……”他说了一半,犹豫片刻,关上了电子屏。“回房间再说,先让人把这儿收拾了。”
他扫了一眼破裂不堪的墙体和散着大量灰尘与碎石块的地面,感觉眼皮狠狠一跳。
林中庄园的前身是至冬国一处历史悠久的庄园,是希里亚尔特家挪到至冬国时购置的几处庄园之一,正是因为久经岁月,每一次修复都是耗资巨大的大工程。
改天得教育一下达达利亚,告诉他在自己的地方打架,要顾及着点损失。
*
处理完破损楼道的事情,莱尔维亚回到了房间。他坐去桌边,有些疲劳地揉了揉太阳穴,靠着椅背小憩了片刻。
系统联通他和影莱的意识,方便他能够随时随地挪用那具身体,可过程太过漫长,精神被消耗的强烈疲劳避无可避。
逃窜已久的棘手家伙也已经解决,眼下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现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神经紧绷了好几天,喘息的时刻终于到来。
莱尔维亚靠着椅背,没一会儿意识就昏沉起来。
他做了个梦,梦到以前自己刚刚进入管理局时候的事情。
管理局的每一位员工,都是在将死之时绑定系统,从死神的手底下惊险逃生的人。因为经历过死亡,大多都保留着一般人没有的疯子本质。
莱尔维亚能力很优秀,将任务当作游戏,乐此不疲,进入局里不久就从底层一路爬到顶层。
然后他腻了。游戏总有玩腻的一天,不论如何惊险烧脑,人都会累。他做了很多让管理人头发都快薅秃了的事,其中做的最多的就是逃跑,且玩得很花。
有在任务进行到一半时借由任务目标的能力跳跃去其他时空的、有借助外力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本土居民身上的、有原地立教企图留在本土当神的,只要想得出来的事,莱尔维亚都做过。
游戏玩多了会过度代入,代入太多以后,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自己扮演过的角色的性格都或多或少在他身上留下刻痕,交织成一颗驳杂多变的心。
那样的感觉很不好受,像一颗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管理局很重视他,为他进行了一次“清洗”。“清洗”过后,他拥有了现在健全稳定的人格,唯一遗憾的是,最开始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他记不得自己还是个普通人时是什么样,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大多数员工的退休愿望都是回到自己原本的家人身边,继续、或者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莱尔维亚已经到了这个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边缘,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以前他很少思考这些,一心考虑任务完成度。但也许正如影莱所说,他有些累了。
人在疲劳的时候,脑袋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夹着雪气的寒风拂过少年的面容,不远处的门锁发出“咔哒”声,它被轻轻转动,又被轻轻推开,短暂的停顿过后,门外冒进来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达达利亚小心地往门内瞥了一眼,身体一下就僵住了。
——完了,莱尔维亚先生在睡觉。
他扒着门,忐忑地等待靠着椅背的青年转醒将视线挪过来,结果在门边站了很久,对方都一动不动。
诶……?
莱尔维亚的睡眠非常浅,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吵醒他。达达利亚和他一起睡了以后,很快get到了“僵尸睡眠”的精髓,被埋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后,绝不带动弹一下的。
换成以前,自己拧动门把手的那一刻,莱尔维亚就该醒了。
今天……
达达利亚又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带上门。
这个动静依旧没能唤醒莱尔维亚。
走过门边那一小块地方后,脚下踩的就是地毯了。它将小孩本就很轻的脚步声完全消除,达达利亚无声无息地走到莱尔维亚身边,扶着椅背有些新奇地观察。
……真的睡着了。
少年静静靠着椅背,阖着眼睛,眼睫在面上投下一片浅淡的剪影。睡着时的莱尔维亚才稍稍露出一点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纯粹,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息被尽数收敛,显得异常安静,仿佛随时都会飘散的一缕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仍然皱着。寒风轻柔地抚过那几道纵痕,在这样的温度之下,他的呼吸依旧平稳,看来是睡得很熟。
莱尔维亚一向都醒得比他早,达达利亚从来没见过他的睡颜。现在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看见了,心底不由泛起小小的快乐的水花。
睡得很好啊。如果不皱眉就更好了,毕竟睡觉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想法,达达利亚试探着踮起脚尖,扒拉着扶手向莱尔维亚紧皱的眉心伸出手——失败了,够不着。
本来按照他的预想,应该一下就碰到,然后把打扰莱尔维亚先生睡觉的噩梦揉散,再深藏功名、拂衣而去。
但是失败了。
莱尔维亚的头偏向墙壁那边,虽然达达利亚身高已经够了,但手臂还不够长。更可恶的是,他没法绕去另一边——另一边是坚硬的墙壁。
岂可修……
达达利亚咬牙切齿地踮起脚尖,为达成自己的目标进行不懈努力,眼看着就要欺近那一点——
然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面前的少年睁开眼睛,朦胧的睡意缠绕其中,看得达达利亚呼吸一滞。自己的手被牢牢抓着,耳边传来对方隐隐困惑的问询:“你这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