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来自“真诚”的考验, 而莱尔维亚给自己定下的束缚是不能撒谎。
达达利亚絮絮叨叨地问了很多,每个都是放在平常他一定不会回答的问题。
莱尔维亚一边抵抗着自己想要抵抗的本心,一边还要接受贪心小孩的轮番轰炸——除了必要问题以外, 达达利亚还问了很多毫无关联的。
比如觉得他有哪些缺点;
比如在庄园照顾他会不会觉得麻烦;
比如等名字找回来以后愿不愿跟他回家看看。
听见最后一个问题时, 莱尔维亚微微一愣。他慢慢睁开眼睛, 用视线描摹着达达利亚黑暗中的轮廓。
“你想带我回去?”他问道。
“当然!”达达利亚道,“莱尔维亚先生对于我来说, 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当然要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见一见!”
说完, 他小声嘟囔道:“其实我更想你留在我家……可是你平时工作好忙,一定没有时间。”
莱尔维亚被逗笑了。他喉间闷着模糊不清的笑声,胸腔轻轻震鸣着,达达利亚贴着它,一时间脸有点红。
“你、你笑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一双大手揉了揉他的后脑。
“没什么。”莱尔维亚说, “如果到时候你仍然需要我,我回去的。”
听了这句话, 达达利亚轻轻哼哼了两声。
“等我再长大一些、再变强一些, 就不再需要莱尔维亚先生的保护了。”他没等莱尔维亚愣神,继续说道,“到时候就是莱尔维亚先生需要我。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他信誓旦旦地承诺。
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莱尔维亚呼吸一滞, 感到陌生的情绪一点一点挤满狭窄的心房。这感觉有些奇怪,他搂紧怀里的孩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对莱尔维亚说过这句话, 起码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他履行“保护者”的责任已经太多次,而这次他的保护对象伸出爪子拍拍他, 说等他长大。
不过在那之前, 达达利亚轻微挣动了一下——莱尔维亚箍得太紧了。
虽然很紧、力道很大, 但也不是不能忍受的程度。这是独属于莱尔维亚的分寸,达达利亚也隐约能感觉到这一点,因此小幅度挪了挪身体之后,就不再乱动了。
翻身以后,莱尔维亚的侧脸就贴上了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肤相接的地方渡过来,像是一把火,将达达利亚的脸、耳朵、脖子烧得通红。
幸好现在没开灯,不然莱尔维亚就能看见他红得滴血似的脸了,多丢人啊。达达利亚想。
头顶上飘来莱尔维亚的声音,语气却缠着一些怪异的、达达利亚无法理解的忧郁:“你不怕我会过度保护?”什么事都瞒着他、什么都不让他参与,如同将他锁在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笼子里。
系统曾经说过的话,虽然可能性微小,但不是没可能发生。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与其看着达达利亚一次一次涉险、一次一次为成长付出血的代价,还不如就这样将他锁起来比较好。
莱尔维亚先生看起来很在意这个。
达达利亚眨巴眨巴眼睛,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有什么好怕的。如果莱尔维亚先生要对我进行过度保护,那只能说明我很弱。”
“既然如此,我变强不就好了?”
莱尔维亚阴云缠绕的心尖像是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他心情称不上又多好,一时间又感觉有点想笑。
“你能变强到什么程度?”他问道。
“真是不专业啊,莱尔维亚先生。”达达利亚摇了摇头,煞有介事道,“变强怎么会有上限呢?我只会越来越强,等到站上顶端后,最强的敌人就是自己。”
“……嗯,这是师父告诉我的。”他小声解释道,“她说的话我通常不怎么听,但是这一句很有道理。”
莱尔维亚轻轻哼笑一声。
“你不听你师父的话?”
“怎么会!”达达利亚嘟囔道,“因为她会说好多有的没的大道理……”我听不懂。
莱尔维亚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有些忍俊不禁。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能真正感觉到,达达利亚还是个孩子,听不懂大道理、想不明白太复杂的事,脑袋里都是自己的梦想,对未来有着纯粹的乐观。
——即使自己已经告诉他,他身上有一道限制,每隔七天就会发作,会要他的命。
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达达利亚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脑袋在某些时候其实转得很快,立刻意识到庄园里的种种异像都是因为自己才产生的。
要说害怕,那确实有点。不过他怕的不是自己能力不足被干掉,对于战斗,达达利亚保持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命的执着。
他唯一有点害怕的是,这些事情波及到莱尔维亚,或者莱尔维亚哪天觉得烦了,就把他给扔了。
嗯,只有一点怕。
小孩心里藏不住事,纠结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了坦白。
“莱尔维亚先生……”
“嗯?”
回复的声音听起来很昏沉,状态不太好。但这种没有余力多思考的时候,说的应该是真话吧?
达达利亚有点犹豫地开口提问了。
“……你以后,不会不要我吧?”
他试想过,自己可能会得到郑重的承诺、或许是不自然的回避,但莱尔维亚不在这两样之中。他屈起手指,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敲了一下他的头,撂下一句:“说什么傻话。”
很简单的动作,却很有效,将达达利亚心中的犹疑一下吹散得干干净净。他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快乐笑容,伸手抱住了莱尔维亚的手臂。
“我们离开至冬以后,去哪儿?”
“去璃月。”莱尔维亚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轻柔缱绻的耳语。
“璃月!”达达利亚小小地惊呼一声。
“怎么,你去过?”
小孩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我还没有去过别的国家。”
“我只是在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想和莱尔维亚先生一起去枫丹看看。”他亲昵地蹭了下莱尔维亚的手臂,“那是莱尔维亚先生的老家!只是想想就觉得很好奇……”
“以后会有机会的。”莱尔维亚说。
他已经快被睡意淹没了。
达达利亚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像柔软美好的童话。揽住自己的手臂渐渐卸了力气,小家伙注意到大家伙的困意,有意放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到最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凑到莱尔维亚耳边。
“说起来,之前的那个问题……”
“除开战斗,重要的人之间,原本就是互相需要的啊。”
但少年阖着眼睑,呼吸轻而平缓,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
散兵踏入庄园的时候,敏锐地感受到一丝异样。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和从前进入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但也许只是因为这几天他的记忆过于混沌,认知出现了些许偏差。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频繁做梦。
人偶本来是不应该有梦的,但他是神的造物,在某些方面贴近于人,因此也有了稀少的梦境。
在从前他寥寥无几的梦境之中,大多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事情,这几天做的梦更令人不愉快——许多杂七杂八的信息交织成诡异的梦境,在他醒来之时消失一空,余留一份让他印象深刻的怒火中烧。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生气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脑袋,在他无知无觉地时候将某些记忆卷走;可散兵细细回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再者,虽然极其不愿提及,但他确确实实是神的造物。
没有人能够轻易对他的脑子动手脚,就连那个自诩天才的博士都不行——更不可能是神,女皇的态度很清楚,其余六神绝不能将手伸到她的地盘上来。
这几天的异常状态虽然值得深究,但比起现在的任务,优先级没有那么高。
况且,这几天的林中庄园是有点奇怪——
继那个身负深渊之力的臭小子之后,希里亚尔特又整了什么新活了吗?
散兵站在拐角后,沉默不语地听着女仆的谈话。她们正在大肆交谈希里亚尔特这几天的异常,而散兵不过视线微微一转,就看见了对面走过来的橙毛小鬼。
他抬了抬帽檐,露出一个兴味夹杂着扭曲的热烈笑容。紧接着,四周雷光乍起,少年身影如电,眨眼之间便轰了上去。
半小时后,散兵来到了他“面试”的那间房间。
这间房间在林中庄园具有深刻的含义——每一位仆人的入职及离职,都在踏出这个房间之后。
因此,从来没人能大摇大摆地出去。
希里亚尔特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翻看一份文件,眉头皱得死死的,脸色不怎么好。
等他走近了打了招呼,对方抬起头来,散兵才发现,这人是真正的、字面意思上的脸色不好。
几天不见,这家伙的脸白得跟随时会暴.毙一样,即使坐在沙发上也没什么人气,轻飘飘的好像一张纸。
并且,有血腥气,还不轻。
他又凑近了点,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受伤了?”
莱尔维亚将他这句暗含挑衅与幸灾乐祸的提问忽视了个彻底,表情毫无波澜道:“你闲着没事,喜欢砸墙玩?”
“当然,当然。”散兵笑眯眯地说。
虽然他跟这家伙无冤无仇,可看人吃瘪一向是他所喜欢的。
莱尔维亚啪地一下合上文件,黑着脸重复了一遍:“当然?!”
一旁的沃瓦尔严肃地上前一步,单手托举着一叠让人触目惊心的、厚厚的账单,对他做出解释说明。最后的最后,严肃的管家伸手推了推眼镜。
“……那么,如您所见,林中庄园的一砖一瓦,都有着普通人负担不起的价格。”
“考虑到您的年龄,斯卡拉姆齐先生,我应该将这份账单寄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