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琼连滚带爬入宫请罪, 十日后憔悴回府,被公仪孟月用一顿虫宴哄好了。
这虫宴依然是公仪孟月亲手做的, 乌黑焦硬, 难以下咽,唯有柔情蜜意为佐,云琼才能入得了口。
半个月后, 到了小太子百日喜宴,夫妻二人既是表姑姑丈, 又是四叔四婶,备了厚礼入宫庆贺。
小太子的大名小名都是虞秋定的,云珩没发挥出作用, 盯向了公仪孟月的肚子, 金口玉言为二人将来的孩子赐了姓名, 叫云从修。
云琼借饮酒的动作遮掩,悄声嘀咕:“还不知道会是男孩女孩呢……”
“男女皆可。”云珩淡淡瞥他,“你有异议?”
云琼在他眸中看见蠢蠢欲动的恶意,惊骇失色,连声否认,“没有没有, 皇兄圣明……”
宫中走了一趟, 失去了为亲生孩子取名的权利, 云琼不敢怒也不敢言, 回府后与公仪孟月抱怨:“你表哥当了皇帝之后性情更加恶劣了,连别人的家事也掺和,长舌妇都没他闲。”
公仪孟月坐在梳妆台前梳发, 本想安慰他的, 看见妆匣里空了的颜料, 又从镜中窥见墙上未完的画,想起云琼到现在也没记起她,心头有气,诓他道:“云从修这大名是不太好听,还好皇嫂答应我了,孩子的小名必须由我亲自来取。”
云琼心有不忿,道:“本来就该咱们自己取。”
他没听出公仪孟月隐含的意思,又啧啧道:“我们家的人向来不擅长取名,就拿云琼这名字来说,庸俗至极。咱们孩儿的小名一定要好好想,孟月,你等我翻翻书……”
“王爷,是我来取,不是你。”
云琼被掐住脖子一样猝然止声,一顿一顿地转向说话的人。
公仪孟月总算把他气到了,柔声细语说着扎心的话,“王爷,你只管做爹,什么大名小名都不用操心的。”
“我不用操心?”云琼脸上红白来回的变,“我才是孩子爹!”
“我还是孩子娘呢。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当然得我来取。王爷有异议的话,自己进宫找皇嫂说理去吧。”
云琼被堵了回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半晌,咬牙道:“没有我,我看你怎么怀上孩子!”
公仪孟月脸上一红,搁下了手中梳篦。
再晚些沐浴后,被晾了好久的云琼还在独自生闷气,公仪孟月不急不躁地端着盘墨汁从他身边走过,上榻前手指扶着床幔,轻飘飘对着云琼回眸,而后屈膝隐入榻中。
云琼被那一眼撩得心头骚动,坚持了半盏茶时间,喉间一滚,想让她独守空闺的心失守,掀开床幔扑了进去。
八月,公仪孟月有孕,云琼欣喜若狂,又过一月,两人起了矛盾。
“我以为你不嫌弃我,能够接受我的口味,没想到你一直都在骗我。”
“所以那也不是你亲手做的,对吧?”
纸包不住火,公仪孟月拿炸焦了的面团充当虫宴的事情露了馅,云琼失望得凉了心。“把我当成傻子耍弄,你很满意吗?”
公仪孟月被他怅然的语气吓到,一时没反应。
云琼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继续道:“我从不强求任何姑娘。不能接受我那怪癖,你也不必勉强。”
夫妻俩第一次这样疏冷,不见公仪孟月出声,云琼又自嘲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只是看上了我的脸和出身,想借我生个孩子而已,孩子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名字不用我取,生下来你自己也养得起,什么都跟我无关……”
“难道我就该由着你折腾自己吗?”公仪孟月开口了,却是反问他。
正欲转身离开的云琼听出她声音不大对,转头看见一向端方温柔的公仪孟月红了眼圈,心中一颤,顿生自责。但又觉得自己才是被骗的那个,硬是不去看她。
“你因为这喜好,十七岁昏睡数日不醒,十八岁半身不遂,养了三个月才恢复过来,不到一年,又险些命丧黄泉,若非有隐世神医给的救命药丸,你早就没了性命!云珩表哥早就知道你这嗜好了,一直不理会你,就是想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毒死!”
“若是食用些无毒的,民间可见的蚕蛹蛇羹,我并非不能接受。可你这样危险,是想要孩子与你一样?你就不怕他早夭了吗?”
云琼被最后两个问题问得脑袋发懵。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公仪孟月脸色苍白,走到云琼跟前抓住他手臂,“你看着我回答我!”
云琼梗着脖子不动,被她搂住在背上按了一下,脊柱一麻,不自主地弯腰低头,看见一双红了的眼圈和含泪的眼。
云琼撇脸转开,“说话就说话,哭什么?”
“那我不哭了。”公仪孟月抓着袖口拭泪,往常王府夫人的庄重做派消减,这会儿更像寻常人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云琼假装不管她,可余光不住往她身上瞟,见她啜泣着擦拭眼泪,心头烦闷,没忍住转回去抓下她双手,帮她拭着泪,闷闷道:“该哭的是我吧。”
公仪孟月道:“那你哭啊。”
云琼沉默。
片刻后,公仪孟月止了泪,见他板着脸不吭声,推他一下,道:“你哭啊,正好让小蛛看看。”
大男人要面子,云琼万不可能在她面前哭,也不想惹她哭,先前的矛盾不敢再提,顺着她的话恶声问:“什么大猪小猪?”
公仪孟月微抬眼波,抓住他的手缓慢移到自己小腹上。
感受到掌下软软的,云琼一愣,赶紧收着力气。被捉着手摸了几下,他心里头热乎乎的,小心翼翼地把公仪孟月扶住在软椅上。
把人安置好,记起这是在吵架,云琼有点下不来台,怏怏不乐道:“大名难听,小名一样,就这水准还不让我来取……”
“是蜘蛛的蛛,小蛛。”
“小蛛?”云琼又愣住,“你给孩子起的名字叫小蛛?”
寻常人家哪里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就算是贱名,也没有这样的啊。
公仪孟月从小腹上抓住他的手,一点点挪开,慢声道:“我的孩子,我高兴取这名字。”
“小蛛、小蛛……”云琼喃喃重复几声,手重新覆回她小腹上,摸着摸着,眼中忽然洇湿。
他对着怀有身孕的公仪孟月发火,质疑她对自己的感情,可是公仪孟月一点不介意,嘴上说着孩子的名字必须她来取,实际上却把孩子与他牵扯在一起。
小蛛,这么可爱,一听就知道是他云琼的孩子!
云琼快感动哭了,一想方才自己的态度,心里就懊悔自责,“孟月,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光想着自己不考虑你和小蛛,还对你生气,我不配做人丈夫,也不是个好爹……我……”
歉疚的话并不能表达他心中的悔意,云琼“我”了好几下,突然朝自己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公仪孟月惊呆了。
“我以后一定听你的,再也不胡说八道让你掉眼泪,孟月,你原谅我一回……”
公仪孟月哪能想到一个名字能有这么大的威力,凝噎几息,默然抓住云琼手臂,道:“你先起来。”
不知何时趴在她腿上的云琼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坐在一旁拥住了她。
两人一个处在深深的自怨自艾与无比的幸福中,一个还在惊疑,公仪孟月在他怀中悄悄抬头,看见云琼满面感动,闭着眼轻蹭着她的面颊。
公仪孟月:……虽然不太明白,但这样也行。
她在云琼背上轻柔地拍着。
享受了会儿宁静的温馨时光,云琼忽然问:“你怎么连我十七八岁的事情都知道?”
他那会儿已知掩藏自己,中毒事常有,但并未广泛传开。
公仪孟月声音轻缓,往他怀中一靠,低声道:“因为我喜欢你,一直在偷偷看你。”
云琼心脏被击中,好久没能有动静。
公仪孟月目光转动,又看见墙上未完的画,语气悠长道:“幼年相识,这么多年,你是真的一点都没记住我啊……”
云琼心一沉,愧疚感更重,支吾几声,弱弱出声:“我见过的女孩子多了,每一个都记住的话,那不成浪荡子了吗?”
这个说法让公仪孟月微怔,思索片刻,她觉得有道理,摸摸云琼的头,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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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璃每个上半月都要去军营,那儿的将士得了云珩的旨意,还愿意把他当人对待,就已经是极大的和善了。
摸爬滚打,臭汗污泥满身的噩梦持续了很多年。
最初半年,他生不如死,想过糊弄云珩,结果更凄惨了。云璃只得表面服从,暗暗记下所有见过的将士,发誓早晚有一日要将这些人与云珩一起活刮了。
后来,他在一次大比中连胜三个将领,在众人的拥簇下举枪振臂高呼。那一刻,云璃志得意满,觉得可以发发慈悲饶了这些人一命。
不想报仇了,但在军营之外的地方,还是要一尘不染。
这一日重阳,他从公仪小弟手中赢得了一把弓,回府洗漱更衣,拿着被下人清洗了一个时辰的弓去云珩跟前炫耀,被小太子踩了一脚。
云璃忍住了,出了宫门才扔掉印着脚印的靴子。
弃马换车撵,光脚回府,途中碰见了云琅。
俩人从小打到大,云琅朝他吐过无数次口水,把他推进过脏水中,用花盆砸过他脑袋。
他也无数次打得云琅头破血流,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云琅母妃去世那年,趁她没人照看,把她按进冰池中泡了两刻钟;二是两次在她的膳食中掺了五石散,先让她于行宫走失,再让她差点丧命。
互殴十五年,一朝换了帝王,云琅成了个姑娘,而那个屡次被他辱骂的低贱舞姬娘被证实是死于非命。
云璃对这个比自己大三个月的皇姐心情很复杂,不愿意见她。
然而云琅一见他就双目发亮,提着裙子跑过来,揪着他车厢的帘子放声嘲笑:“你不会是进宫插秧去了吧?啧啧,明日我得问问皇嫂,请她答应在宫中为你单独辟块田出来。”
云璃怒视她,威胁道:“我懒得理你,你最好别招惹我,否则我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云琅没一点儿淑女样,对他做鬼脸,“别光说不做,你倒是下来啊……”
云璃因为靴子被踩压抑很久的火气点燃,反正都打了十多年,不差这一回。他朝着车门探身,将出去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公主。”简单俩字,字字沉重,带着无形的束缚力。
“呵呵,我在和皇弟说笑呢。”云琅松了车帘,拍着衣裙站好。行为约束起来,乍一看,有几分假模假样的公主风范了。
这位唐驸马因为云琅过往的事情与云璃不太对付,云璃也不耐与他有关联,冷哼一声,命人继续赶车。
走出不远,云璃扒着车厢小缝往后看,看见云琅牵着唐驸马的手摇晃,像是在卖痴耍赖。
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五官扭曲着转回来坐好。往前走出半条街,再想起那画面,云璃又打了个哆嗦。
这事给他带来很大的创伤,他宁愿云琅还是那个与他互殴的五皇兄,也不愿看见她现在这副德行。
苦闷的情绪无人可说,云璃回去换了衣裳鞋子,这口恶心的气息仍盘旋在心头无法散去。
他烦躁地命人备马,去了云琼府上。
“云琅的脑子是不是被五石散毒坏了?我宁愿相信她是个街头地痞,也不信她是个姑娘!”云璃大口饮茶,当啷一声把杯盏摔回桌上,怒道,“她就是个男的,现在才是装的吧!”
“你声音小点。”云琼低斥他,“别吓着小蛛。”
他膝上三岁半的小蛛正抱着个小碗舀蜂蜜吃,舀一勺掉半勺,到最后就剩勺子上黏着的一点了,吃进嘴巴里的不如脸上糊的多。
云璃嫌弃地皱脸,大咧咧地挪远了点。
云琼瞪他,道:“你这做小叔叔的,真不怎么样,云琅还知道给我们小蛛送珍珠呢。”
“下回送。”云璃敷衍着。
云琼已不理他,哄着小蛛把黏糊糊的小碗拿下来,耐心地给他擦脸。
云璃看着这画面,心中怪异感更重。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云琼很久没有出城“捕猎”了,引诱道:“我前几日从军营回来路上发现了一个蛇窟,什么五步蛇、赤练蛇都有,你想不想……”
就见云琼的眼睛发亮,而后渐渐转为痴迷。
云璃怎么看都觉得他这神情不是贪欲,而是色/欲,整个色眯眯的恶心眼神。他被自己的联想弄得浑身发毛,怒道:“你想什么呢!”
云琼被他一震,眼神恢复清明,抹着嘴角干笑道:“没什么。”
然后也不直接回答云璃,把膝上的小蛛放下,推着他道:“小蛛,去看看你娘亲睡醒了没?”
小蛛捧着小碗往外面候着的侍女走去,云琼这才面向云璃,说道:“要是什么无毒的我还能去试试,有毒的就算了,我得照顾好妻儿,没那心思……”
说着,看见小蛛脚步突然一转,肉墩墩的身子撞到了云璃腿上。上半身趴在云璃膝上,两手摸上云璃腰间的白玉金珠垂饰,奶声奶气道:“漂亮——”
云璃的脸肉眼可见地变黑。
云琼心一惊,急忙去抱小蛛,还没走近,云璃已猛然拍桌而起,骂道:“云琼,看好你的崽子!”
小蛛被他膝盖顶了一下,咚的一声摔坐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后仰,后脑差点撞上石板地面。
又被那雷霆一样的爆喝声吓到了,被云琼抱起时,莲藕胖臂搂住他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云琼的怒火一点不比云璃小,怎么都哄不好小蛛,心疼坏了,让侍女把小蛛抱去找公仪孟月,捋起袖子返身,干脆利落地在云璃脸上给了他一拳。
云璃不甘心,愤然反击。
最终,云璃与随身侍卫被肃王府的人群殴一顿赶了出去。
入府时是个俊俏公子,出来时鼻青脸肿。
云璃恨恨在肃王府门口吐了口血水,朝着里面大骂:“云琼你就是被公仪孟月迷晕了脑袋!她可是云珩的表妹,你早晚死在她手里!”
回音在肃王府门口荡开,没多久,云琼带着侍卫大步踏出,眼中怒火狂烧,道:“不敬兄长,辱骂皇嫂,欺负侄儿,我今日非好好教训教训你!”
云璃又一次输在了人手上,狼狈逃窜。
后来回府的漫漫长路上,云璃在心底把云珩、云琼、云琅挨个咒骂了一遍,终于到了自己府邸,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在厚重门板上,吼道:“全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