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见拿着信, 随手掀开帘子,往外面走去。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照在廊庑上, 昏黄的日光似乎凝聚成实质, 沿着屋檐,一滴一滴,落入院子里的势低之处。
容见在廊下走了几步, 不合规矩地坐在靠边的位置,小腿垂在外面,裙摆顺势倾泻而下, 脚踝处挂着的那枚铃铛一闪而过。银线绣成的花纹闪闪发亮,宛如在水波一般的夕阳里荡开的涟漪。
灵颂没有靠近, 站在竹帘里望着他。
容见的背影映在朱红色的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似乎也很孤单伶仃。
直至此时此刻, 容见才算完全放松下来。
他拆开信封,将信纸展平, 心中迫不及待, 手上却很小心, 借着些微昏暗的光亮慢慢细看。
在以私人名义寄来的信中,明野从来不谈政事,这封信中也只略谈了些近况,说北疆下了雪,大雪白茫茫的一片, 却并不好看。
容见想起了和明野赏雪的那一个夜晚,谈论喜欢, 显露无意识的爱意的夜晚。
信中最后说附赠了遥寄而来的, 属于北疆风光的雪与花。
容见在信封中找到了一小枝干了的桂花, 捧了一小会儿,连手腕上都留有余香。
只是“雪”找不到,放在哪里了呢?
容见没想太多,拎着薄薄的信封和信纸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北疆来的雪能存放在什么地方。可灵颂也没给他别的东西,明野寄来的只有这么一封信。
这么奢侈地浪费了好一会儿时间,直到太阳将要消失在宫墙之下,容见举着信纸,对着光看,发现信中有几处写了“殿下”的地方,纸都轻轻皱起,似乎是浸湿后又晾干了。
容见一怔,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是雪留下的痕迹。
……是明野。
可能只有明野才会写这样的信。
容见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也不是不开心,只是心中有些空空荡荡。
一年半前,明野说要成为他的刀,然后是漫长的告别。
容见不可能将明野当成一把刀,他想要保护这个似乎无坚不摧,为自己劈开一切的人。
他也想要变得很厉害,不想让明野的辛苦白费。可是每次一想到明野,容见觉得自己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个在长乐殿的窗户边,等待明野前来的人。
终于,太阳完全落山,寂静的院子里逐渐点起灯笼,灵颂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火折子,自己踮起脚,将这一段廊下的灯笼点亮了。
她感觉到了寒意,拿了件披风出来,给容见披上,发现他还在失神,便也逾矩地问:“殿下是在想念大将军吗?”
容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白地点了下头。
灵颂安慰他道:“等将军回来了,是不是也该打算成婚的事了?”
一听这话,容见浑身都僵住了。
好像周围所有人都默认,容见会和明野成亲,明野会成为长公主的驸马。
明野的付出实在太多,超越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程度。参政议政之事,能进展得那么快,大半原因也是有明野在外支撑。
甚至连费金亦最后悔的都是放出明野,才让局势完全失控。
只有容见自己会心虚,偶尔在夜晚想起明野,都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一会儿,容见才慢吞吞地说:“我……我不知道。”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好像很无措的样子,连自称都没有用。
灵颂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容见明白。
他们之间从未真正谈到过那些事。
容见有时候会自作多情,觉得如果这还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更多的时候是不敢。
因为他和明野之间并没有坦诚相待,他欺骗了明野,建立在欺骗上的感情,会有怎样的后果。
容见不愿意去想。
人生没有事事如意,但是他真的很喜欢明野。
可能是才收到明野的来信,初雪和桂花,还有那些暧昧不清的情意,也随着信纸一同被送到了长乐殿,容见难得生出一种勇敢。
无论谎言破灭后的结果如何,既然喜欢,那就去追好了。
明野又没有什么标准,他喜欢就可以。
事在人为,明野虽然是升级流爽文的男主,按照潜规则来说不太可能对同性产生什么感情。但既然他在原文中都没有喜欢过别人,未尝就不能接受男孩子,怎么就不能喜欢,不能在一起呢?
容见想了很多,他的确贪得无厌,他喜欢明野。
*
七日过后,容见约几大世族的人在宫外的青云坊见面。
锦衣卫四面埋伏,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绝无差池。
容见身边只随身跟了几人,首辅阁老,朝中重臣,一个都没来,但无人敢看轻这位长公主。
他已经比那些人都要重要了。
至于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让他们去试别的法子,却发现走投无路。
世族这些天连连拜见皇帝,容见不是不知道。但是,但凡费金亦拿明野有办法,他都不会让明野手握兵权,到封无可封的地步。世族再去恳求,也是没有法子的。
今日的约谈,不过是最后的一锤定音。
容见开了个狮子大开口的价格,世族又讨价还价,谈了一个晚上,只谈出个大概的结果,还未敲定。
容见不缺这些钱,他对金银财物没有什么欲望,开出这么高的价格,是明白世族的想法。他们不会觉得容见真的只是为了赈灾,而是借机割他们身上的肉。容见便也顺从他们的心意,这么做了。
讨价还价之后,容见用那些本就没打算要的银子换自己的人负责赈灾。否则地方上还是世族的人,根深蒂固,银两不过是转了一圈,再回到他们自己手里。
谈完后已是深夜,锦衣卫护送容见回宫。
筵席上没有茶,容见稍饮了几杯清酒。他的酒量不佳,但没那么差,人也没晕,只是脸颊泛着绯红,吹着晚风。
上马车的时候,顾之平陪在一边,没等四福说话,他就朝长公主伸出胳膊,想给容见搭手借力。
容见看得出那是谁的官袍,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顾之平一眼,没有搭上去,也没有开口询问,甚至连拒绝都没有,他只是当做没有看见,自己走上了马车。
四福看了顾之平一言,阴阳怪气道:“顾编修是外头当官的,怎么还和奴才抢这些活计?怕是不妥吧。”
顾之平愣了愣,面色略有些尴尬,拱手向四福认了错。
但不是觉得不该这么做,只当是大庭广众之下,男女授受不亲,是自己昏了头。
回宫的路上,到底想了很多。
说到底,容见穿书进来后,只在仰俯斋略读了几个月的书,还是不太专心的那种。后来就专心政务,偶尔才去仰俯斋点卯,让人挑不出错。
所以穿书将近两年,他还是不擅长古代的文辞,齐泽清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并不强求。但知道一旦走上朝堂,还是不能暴露短处,便找了个人将他的口述编写成教令。
顾之平是被选中的人。他虽然凭着学识相貌当上了探花,然而探花常有,长公主只有一位,且现在掌握实权,位同太子。他的官职低微,虽没有实权,却人人都要讨好。
顾之平知道轻重,寻常人都不接待,生怕公主误会。但人生在世,不能总是孤家寡人。同乡同门之间来拜访,他也不能拒绝,所以也会多谈几句。
酒酣之际,又没有旁人,什么话也都能说出口。
今年也一同考中了的同乡说道:“长公主与那一位之间的流言蜚语,可谓人尽皆知。为兄却听宫里头的人说了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顾之平没作声,默默又吃了一杯酒。
那人道:“那位大将军当年曾在长公主身边当了两年差事,所以外人都觉得是深情厚谊。可这两年间,长公主未曾赏赐一物,也没提拔过官职,甚至连月奉都没多过。当时卫所中的人,对那位都避之不及。我心中想着,若是真的有情,会到这样的地步吗?恐怕不尽然吧。”
顾之平愣了愣,只是说:“长公主之事,你我岂敢妄言。”
那同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只是可惜,那位在当侍卫时,长公主并不怎么中意,现在大概也只是权势所迫。而顾弟这般年轻英俊,成日孤男寡女相处,又有何不可呢?”
顾之平一愣,不知怎的,他明知是酒席间的玩笑话,却记在了心中。
长乐殿中的人,口风都很紧,顾之平也知道不能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便偶尔会在旁人那里问起。宫中众人对顾之平也是极尽讨好,有些宫中旧人便凑了上去,将当初的事一一告知于顾之平。
其中还说了前年八月,长公主大病了一场,明野在长乐殿外空等了三日,被人旁观耻笑。
顾之平便觉得同乡的话越发可信了起来。他在长公主身边三个月,每日陪伴处理政务,对长公主的性格不说非常了解,自认也揣摩了五分。以长公主的为人,对待一般人都很和善,而对身边之人的好更是摆在明面上。连自己在他身边办事不到半个月,连入夏后的冰都有一份。
但事实并非如此。
容见只把顾之平当做是同事和下属,平常只有工作上的交集,至于私人生活中的很多事,对方一概不知。而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不过是糊弄顾之平没在上京城中待过,宫中的人看起来对他和言善语,实则他听到的只有别人想告诉他的话。
长公主究竟如何对待那位大将军,他并未亲眼看过。
顾之平是一枚被选中的棋子,用于投石问路,妄图破坏长公主与大将军之间牢不可破的关系。那些人用的手段也很简单,搬弄是非,张冠李戴,如果不是另有所图,是不可能上当的。
他被人蒙蔽双眼,看不到这些真相,也不愿意从中醒来,就只能深陷其中了。
顾之平已不是三个月前谨小慎微的探花郎了。
他知道在自己之前,从未有人与长公主这般亲近,未尝没有起了旁的心思,只是自知不能说出口。但心中逐渐产生妄念,明野一介武夫都可以,自己是当朝的探花郎,又为何不行?
*
到了第二日,世族的人立刻入宫同费金亦诉苦,将自己说的极为可怜,顺便表达了一番忠心。
他们虽然是墙头草,但感觉到了镰刀即将来临的寒意,还是得倒向一边的。
礼部尚书王之衡痛哭流涕:“臣等家私,不过能勉强支撑一大家子度日,却叫长公主……”
但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费金亦并不接话,他也需要用这些人来迷惑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野,只是连声安慰。
王之衡接过张得水递来的帕子,擦了眼泪,又道:“不仅是微臣,余下的几家,都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为官数十载,都是为陛下办事。而这世上,百姓都称只知费姓皇帝,容氏早已是过去埋进土里的事了。”
费金亦面色愁苦:“爱卿千万不要灰心。朕何尝不知道容见是容家血脉,想要将天下交还于她。一来是于礼不合,二来是她行为骄纵,实在不可担当大任。”
一番长叹后:“还是得早日将她嫁出去,成家立业,才能晓事。”
王之衡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在朝堂上的局势,皇帝与长公主已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已然不可能再用嫁娶的方式缓和。即便公主出嫁,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上京,不可能对已经握于掌心的权力放手。
而自己这边已经表态,誓死追随费金亦,只希望他能早日安排后嗣继承江山,皇帝却何出此言?
费金亦自然不可能和他解释,又略加敷衍了几句,将他打发了出去。
现在这些墙头草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已准备好了解决的办法。
王之衡出去后,屋子里只剩费金亦与张得水两人,烛火微微摇曳,偌大的御书房一时竟显得阴森死寂。
近几日的折子,费金亦都无心答复,他开口问道:“科徵阐那边怎么说?”
科徵阐是羴然族可汗的名字,是达木雅的父亲。
身为一国之主,却私自联系打仗的另一方可汗,这样的事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费金亦却敢做。
张得水逡巡了一圈四周,将嗓子压低到了极致,凑在费金亦的耳边道:“那边发来消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东风了。”
*
最开始的时候,科徵阐确实没把明野当回事儿。
明野年纪太轻,又籍籍无名,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时名动天下,却很难长久。
年轻人总是如此。
直到明野于万军途中,割了他一个儿子的头颅,他吃了那样的一场败仗,才算醒悟过来。
明野的确不是一般人。
科徵阐很有耐心,决定和明野耗下去。他知道战场是猎手的地方,不是有天赋就行,很多事唯有痛过,挨过打,失去过,悔不当初,才能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日后悔过。
年轻人的经验不足,科徵阐等的就是明野暴露出他的不足。
但他想错了,明野今年不是二十岁。他曾经战胜过羴然人,将他们赶回草原深处一次,这次也不会例外。
明野很有耐心,也很能吃得了苦。这一年半中,他从未下过前线,有时战事缓和,他也每天练兵,未曾有一日缺席。即使有事入城,连绝不会停留,而是与将士同食同寝。
一个能轻易击败他第十四个儿子的人,一个没有享乐之心的人,科徵阐确实觉得棘手,冬天即将再次来临,他正在失去耐心。
幸运的是,大胤的皇帝递来消息,他愿意接受这场无本买卖。
北疆的天气变化多端,早晨还是晴天,中午就乌云密布,还未到晚上,大雪几乎将路淹没,周照清乘马车来的,差点被堵在半路。
一下车,明野在军中的亲信林宗领着他去了帐中。
明野正在灯下看密报。
周照清四处奔波,为了北疆的战事可谓是殚精竭力了,此时刚把粮食送来,也没客气,找了个地坐着,一一禀告了现在的情形。
待正经事说完了,周照清就没那么正经了:“公子听说了吗?就那件事!您的那位长公主!”
明野实在很忙,本来是没打算理会他,只是听到那句“您的长公主”才缓缓偏过头。
随口应了一句:“什么事?”
周照清夸大其词道:“公子竟不知道吗?就是长公主为了北疆的冬日补给大发雷霆,在宫中直接逼世族捐钱赈灾,要将国库里的钱拨给这边。”
这样的事,明野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搁下手中的书,搭着眼帘,语气颇为冷淡:“是宫中那些人又欺负他了。”
周照清一愣,寻思着当时的情形也不是秘密,来人详细地说给自己听了,长公主三言两语,就将江家的那个户部侍郎逼得退无可退,两股战战被人扶着出去的,怎么也不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或许、大约、可能,这也是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是他这种孤家寡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但也不好争辩。
除了战事有关的粮草,还有一份珍稀物件的礼单。
明野并无私产,万来商会的一切,几乎都投入到了这场战争中。他只偶尔会挑拣一些东西送给远在上京的容见,填满容见的房间和妆奁,自己不会留下任何物件。
容见的那枚由红宝石攒成的花钿也是明野送的。
人生之前的三十年里,明野从未表现出对红色宝石的偏爱,现在却会特意挑出来。
他很钟爱红宝石,因为那是他眼瞳真正的颜色。但不是有多喜欢自己的这双眼睛,而是会想起容见珍视地抚摸自己双眼时的神态。
像是细雪将要落入冷湖,明知会融化,也义无反顾。
容见就是那样,是明野永远无法割舍的柔软眷念。
那是再漫长的时间,多遥远的距离都无法消解的感情。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容见,明野垂着眼,很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不得不这样。
因为如果太过认真,就无法压下如野火一般疯涨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