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天时太阳很好, 晚上的天空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容见垂着眼, 他的心情就像这将要下雨而没有下的夜, 不是雨后的冷,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所以朝眼前这个人伸出了手。
其实也没有想太多, 好像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会接住。
明野往前走了一步,靠得更近了些,容见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不过片刻, 就重新被另一个人的手托住。与他不同, 明野有一双握刀的手, 被这样一双手握着,令容见仿佛置于一个安稳的、宽阔无际的高台之上, 让他不必害怕跌倒,也不用担心挤在一个逼仄狭小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悬崖。
容见抿了抿唇,指尖微微蜷缩着。
明野认真地问:“殿下有什么害怕的吗?”
容见用指尖碰了碰明野的手背,是催促的意思:“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他们逐渐远离灯火通明的留观阁,远离皇帝的侍从、太后宫中的嬷嬷姑姑,离开那些人。容见和明野的身形在人群中不算矮,但是踏入长满高大乔木的林道后,就被浓密的枝叶所淹没了。明野手中提着的灯是周围唯一的光亮, 他们置身于天地之间, 如蜉蝣一般渺小。
这样安静的地方。慢下脚步, 停在路途中间时, 容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容见偏过头, 看着身旁的明野, 很小声地说:“我做了一件事。”
在准备今天这件事的时候, 容见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明野“嗯”了一声:“臣听说了,徐耀意图谋逆,冒犯了殿下。”
容见听了后,很平静地承认道:“是我做的。”
容见了解《恶种》里的男主角,因为他看过整本书,但是当纸片人变成一个实际存在的真实的人,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和对方神交已久,袒露心声。
让他信任的人是明野。
在留观阁的两个时辰,容见没有说过一句话,静看事态发展,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明野开口讲了几个字,他就有源源不断的话想要告诉对方。
容见想着这几日做的事,讲了个大概:“我很讨厌徐耀,想让他离开太平宫,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想了很久,才想出现在的办法。”
明野只是听着。他知道容见想要对人倾诉。
初听到这件事时,他就觉得奇怪,再想到容见前几日的种种行为,也能猜出个大概。
是容见设的局。
听容见一点一点打算,怎么对上时间的时候,明野有些失神。他不会说,容见可以提前告诉自己,他会帮他,过程不会这么惊险。甚至从一开始,这件事就不会这么计划,犯错的人是徐耀,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让容见以身为诱饵,处于险境。
他也不会说,本来徐耀很快就会消失在上京了。
明野准备好了要怎么做。他的理由很简单,徐耀让容见很困扰,容见没办法读书,课程也耽误了很多。他答应容见,为他补习功课,让他在仰俯斋也能轻松地应对学业。
承诺过的事,明野就会做到。徐耀是这件事中的阻碍,他就会除去。
但事已至此,容见自己解决了这一切。
明野将要做的也不必再做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容见似乎对自己毫无防备,就这么苦恼着、忧愁着,将那些事全然告诉自己。
也不是不聪明,这样的险棋也敢下,却还是这么天真。
说到最后,容见也不可能讲出他害怕的缘由,他无法把身份告诉明野,但还有一件别的事。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于容见而言,更有一种不被别人看到的无形的恐惧,他似乎正在被这个世界驯服。
容见望向明野,缓慢地眨了下眼,连他自己都那么不明白的事,也不知道明野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
忽然之间,容见又想起《恶种》这本小说,书里明野虽然有天神遗族的身份,但他从小被狸猫换太子,在族外长大,并未习得族中的异术,他的父母、族人喜欢的是被换掉了的孩子。
一无所有的明野也走到了最后。
容见的手腕搭在明野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夏日将尽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时候,他觉得明野的手很冷。可现在快要入冬,明野的体温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却觉得变得温暖了许多。
他笑了笑,有些泄气的意思:“如果是你的话,是明野的话,一定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好像做这些就会很差劲。”
明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殿下很厉害。”
容见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明野握住了容见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很轻松地将容见的手腕圈入其中,微微用力,容见就“呀”了一声,仰起头,皱着眉,有点不高兴地望着他。
他都这么倒霉了,这个人怎么还欺负自己!
明野道:“你看,连臣都可以轻易伤害你。殿下是怀中抱刀、不知出鞘且单薄之人,身处群狼环伺中,仍不愿以别人为诱饵突破重围。伤人者易,伤己者难。殿下是愿意为人伤己者。”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令容见刻骨铭心。
明野的手中提着灯,澄澈的灯光照亮了容见的脸。也许是今日在外面待了太久,容见面颊上的妆容也掉了一些,抹的脂粉并不比他的肤色要白,嘴唇上沾着深浅不一的朱红,这样半褪而未褪的妆容,露出少年锋利的五官,却衬着美人本身的情态。
容见有一张极秀美、极漂亮,会引人心神摇曳的脸。
明野抬起手,轻柔地替他理了理鬓间略有些散乱的乌发继续道:“如果是臣处于殿下的位置,一不会以自己犯险,随便使一个宫女太监,引诱他说出相同的话即可。不过,协同商议谋反者同罪,殿下怜悯别人,只会以自己为诱饵。二,臣也不会就那么放过徐耀。如果令陛下在盛怒之下将他处死,引起与太后间的猜忌,他的死比活着更有用。殿下刻意令他饮酒,是为了留他一条性命吗?”
他就这么一句一句,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有一瞬间令容见毛骨悚然。
明野太敏锐,也太可怕了。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容见曾想过而没有做的事。
在此之前,容见每多认识明野一点,就会将他从小说中的纸片人身份剥离出来几分。
明野是手艺很好的叮当猫,是沉默寡言的侍从,是逼着他喝药的益友,是辅导他功课的良师。
他也是《恶种》中的主角,在群雄逐鹿中,扫清无数障碍,最后得到天下之人。
这可能是容见很少会看到的,明野并不完全收敛,在他面前展示真正的自我。
一个人的成长是连续的,不是一蹴而就。在《恶种》的小说开始,明野的性情就与结局没什么不同了,他的冷淡与寡情早有预兆,待人如此,待己也如此。
所以他从少年时就是这样的人了。
明野搭着眼帘,他的眼眸很深,像是这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就那么凝视着容见,他问:“殿下现在害怕吗?”
容见坦白道:“有点。可是……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还搭在别人身上,要需要这个人扶着,再谈及害怕这个人不是自欺欺人吗?
明野忍不住笑了:“殿下太心软了。”
容见半垂着眼,看到火焰在灯罩中摇晃着,就像他此时跳动的心脏。
明野轻声道:“所以殿下问臣做的对不对,臣会说不对。但殿下所做的,是臣做不到、也不会去做的事。”
容见怔了怔,他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豁然开朗,有点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叽叽喳喳道:“啊,你讲得我好像很厉害一样,让我都有点飘飘然了……”
明野提着灯,陪伴在他的身边,随他走完这一段很长的路。
最开始的时候,明野觉得好奇,在重新回到十八岁后,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容见是谁。
为了靠近他、观察他,明野做了很多不计得失的事。
他觉得容见柔弱、娇气、做事莽撞,不计后果,经常会事后反悔。但容见就是这样的人,觉得明野危险,想要远离,又会在背后斥责那些意图不轨的侍卫。做自己很不擅长的礼物,花费很多时间,却没打算告诉这个人。
容见是奇怪而矛盾的人,明野站在他的身旁,长久地观察着这个人。
看得时间久了,似乎也不自觉被他的美丽所吸引,因他的矛盾而不解,有时候会被他的天真而诱惑。
明野的身上有一种很敏锐的动物性。就像狼天生就会捕猎,候鸟破壳而出就知道迁徙,他太过了解人,也太会成为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刀法轻功也臻至完备。他没有什么欲望,反而做到了了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一切,是更纯粹的人。
所以明野不是太阳,也无法成为太阳。但至少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愿意为容见提灯,照亮前路。
*
不久前还热闹至极的留观阁此时已经冷清至极,公主先行,太后也离开了,侍卫将徐耀压入大牢,崔桂递完折子后也告退了。
费金亦终于不用再压抑怒火,强装镇定了,他冷冷地笑着:“朕还没死,这天下就叫人这样惦记着了。朕如果一时不在,江山归属何人还说不准。”
张得水站在他身后,小心道:“陛下何必如此忧虑。如今这天下,百姓只知“费”字,而早已忘了容。不过是些老顽固在固守从前,可见,费家江山必然千秋万代。”
费金亦依旧闭目养神,这么些奉承的话也不可能讨好的了他这样的老狐狸。
张得水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说:“太子病了这么些日子,孤家寡人在宅子里苦熬。奴才听人传来消息,太子在病中都十分思念陛下,惦念着给您请安,这般纯然的孝心天地可鉴,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太子?”
费金亦沉默良久,就在张得水以为他估摸错了皇帝的心意,还是应当请旨去几位受宠的娘娘那时,费金亦开口道:“那就换身衣裳,去看看他吧。”
张得水得了令,欢天喜地去找了心腹的锦衣卫,说皇帝要出宫。
此时已经入夜。费金亦出宫探望费仕春,本来就是绝密之事,轻车简行,一路行至费伯公府。
等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门房在瞌睡中被人吵醒,准备将这不知趣的来客打发回去,去见来人的腰牌,是费伯公叮嘱过的要紧之人,便也顾不上穿衣,披了件衣裳就去内宅报信去了。
费伯公听了消息,连忙赶去偏厅接待这位贵客。
费金亦坐在主位,正喝着热茶,张得水在一旁陪侍。
费伯公一进门就跪地磕头:“小人没有照顾好太子,罪该万死。”
费金亦并不看他,也没说宽恕的话,沉声问道:“你请太医了吗?大夫怎么说的。”
费伯公品阶虽高,但只是袭了个空爵位,一贯胆小谨慎,不敢逾越半步,否则也不会被费金亦看中,把儿子放在他的家中。
是以费伯公将费仕春的事看得比自己亲儿子还重,战战兢兢地复述费仕春的病情:“前些日子,太子从宫中回来,心情不佳,可能是受了风寒,当夜做了噩梦,第二天就烧起来了。大夫来开了几贴药,说是太子年轻体壮,这么点病,喝上几贴也就好了。小人日夜亲自看护,生怕殿下出了意外。没料到殿下的烧反反复复,夜里多梦易醒,似乎做的都是噩梦。小人是臣子,不敢问主上的梦,便只得记在心中,待今日禀告陛下。”
费金亦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费伯公伏在地上:“太医请是请了,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说是人魇着了,不如请些神婆巫祝来试试。”
费金亦放下茶盏:“放肆。”
张得水道:“那些太医仗着深受皇家恩泽,一贯不识抬举,不知高低,可得惩治一番。”
费伯公道:“小人,小人正请了大夫为殿下看病,陛下是否移驾一观?”
费金亦道:“起来吧,你照看太子,属实辛苦了。既然如此,就陪朕一同去瞧瞧。”
费仕春住的院子,是费伯公府最好的一处地方,此时安静至极。
费金亦到的时候,大夫才诊完脉,又开了一贴新药,对着费伯公叮嘱道:“费少爷急火上心,肝郁气滞,似乎又受了惊吓,导致夜间多梦惊惧,公爷不如与费少爷谈谈所为何事,纾解一番才好。”
费伯公连连称是,令大夫都有些奇怪,言谈之间,这位公爷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大夫离开后,费伯公推开门,将费金亦引入房间。
费金亦走到床前,看费仕春脸色惨白,躺在床上,呼吸之间,似乎极为不畅。
自古以来,只有幼童夭折,一般成了年的孩子,若不是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又不横遭意外,是不会早逝的。
但费金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古有七十老汉诞下幼子,费金亦却绝无可能了。
他放下架子,亲自拧了张帕子,为费仕春擦拭额头。
费仕春还在病中,心情也差,皱着眉醒来,本来是要发泄不忿的,一睁开眼看到是费金亦,声音一下子就软了:“父亲……”
费金亦道:“朕来看你了,你怎么病的这样厉害?”
张得水闻言眉头一扫,连忙将费伯公请了出去,自己在外头看门,将房间留给两父子。
费仕春不敢说出被人威胁,连人证都被人抓走的蠢事,讷讷道:“儿子当日犯下如此大错,还在宫中与父亲争执。回来后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不堪为臣不堪为子,加上不甚伤风,才病了些时日。”
“但父亲不必担忧,儿子再服用几贴药剂就好了。”
费金亦直直地望着他。他这样的人,怎么看不出费仕春没完全说出实话,却也明白他还是为了皇位之事,心中焦虑不安。
费仕春年纪也不小了,还未成家立业,难免多疑多虑,如此下去,怕更是不妥。
费金亦这么想着,叹了口气,看着病榻上的儿子,准备将以后的打算告诉他,也叫他放下心来,不要再做出那些蠢事。
于是,费仕春听到自己的父亲问:“你之前问朕,为什么要留下容见这个祸患,且不允许你伤害她。事到如今,你明白是为什么了吗?”
费仕春沉思了片刻,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费金亦将帕子放到一边,慢条斯理道:“因为朕准备让你娶她。”
此言一出,简直石破天惊,震的费仕春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
费金亦竟然抱着这样的念头!难怪他一直将容见养在深宫,也从未下手,甚至将他好好养大,直至能成婚生育的年纪。
费仕春恍若失语,哑声道:“可,可她到底还是您的血脉,我的亲妹妹……这么一来,岂不是□□……”
费金亦嘲讽似的笑了笑:“春儿,你都想杀了她了,还怕和她成婚吗?”
“你娶了容见,便自然而然,进入了太平宫。容见是个女子,能做些什么?待日后怀了孕,她的孩子、容家的孩子,不可能再留下来,你可在宫外暗自纳别的女子,让她们一同怀孕,到时候有朕相助,还能换不了一个才出生的幼儿吗?”
费金亦没打算让容家的孩子再活下来。皇位之争,你死我活,他不可能容忍自己日后的继承人中有容氏的血脉。因为容氏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如果一个人身负容费两氏血脉,为了自己继承皇位的正统,也会选择以容氏自称。
费仕春已经惊骇到不能言语了:“那,我真的要娶容见,我的妹妹吗……”
费金亦也知道他这个儿子不堪大用,随口安慰道:“一个女子罢了。不过这样是最方便的法子。等现在的阁老、纯臣、清流都死尽了,朕再以世家之力,抹去容氏的存在,到时候这天下就姓费了。你想怎么对待容见,杀了她,将她囚于深宫,都是你说了算。”
他蛊惑地说:“春儿,你可是将来的皇帝,咱们费家的千秋万代,可是要由你继承的。”
费仕春似乎被这样的话所引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死死握住了费金亦的手:“父皇说的极是。”
而此时此刻,浑然不知已经被安排了终身大事的怨种公主容见,正在点灯熬油地补作业。
他人还没回来,齐先生的帖子已经到了,说是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殿下也该把之前欠下的功课补一补,又列了几个题目,说是明天得交上去。
容见:“……”
怎么几日未见,齐先生越发不做人了。
容见在灯下坐了半刻钟,觉得这事难于上青天,不是他自己就能做到的,对四福道:“你把明侍卫叫回来,就说本宫有事找他。”
四福道:“天色这么晚了,殿下找明侍卫有什么要紧事吗?”
容见镇定地点了点头。
当然要紧,得找回来救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