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清最会看人脸色, 果然闭了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他今日是来打下手的,外面的那些大掌柜不知道明野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同他见面, 他就负责递账本、查验真假等琐事。
堂堂一个大掌柜, 竟成了明野的贴身小厮。周照清倒也看得开, 这栋闹中取静的小楼是他名下的产业, 伺候的人也都是他拨来的, 便早早令人买了青意坊的糕点送了上来, 一边喝茶吃点心, 一边等人。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 阁楼之上, 垂帘之中的更是贵中之贵,烧的是最好的银骨炭, 屋子里暖如春昼, 明野解开披风,搭在桌子的另一边, 红宝石堆在毛领上, 不由令周照清多看了一眼。
又等了片刻, 大掌柜们携着账本, 纷纷到了此处。
账本也随之送到明野的桌案前,外头的大掌柜寻常是何等威风,此时也在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报账,生怕二掌柜挑出什么毛病。
周照清在掌柜中身份特殊,倒不用经历这等折磨, 就在一旁看戏。
明野查账与一般人不同, 先是打开账本, 浏览一个月的账目,然后就不再时时看着,而是让外面的大掌柜报账。听出不对之处,就直接指出,翻到账目所在的地方,令对方心服口服。
周照清留心听着,发现竟分毫不差,有些吃惊。
上次报账还是半年前,明野还没有这么做过。没料到不过几个月,竟已如此熟练了。
大约是账目听得无聊,明野拿出些别的小玩意。
是锉刀和贝壳。
那贝壳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形状大小都很适宜,稍加打磨,样子就很漂亮了,可以当做普通女子簪子上的装饰了。
然而明野将贝壳磨的极轻极薄也极小,也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因查的是总账,不是细则,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对不上的地方也不会深究,所以查的倒很快。
但看完三人的账目时已经午时过半。
明野的时间很紧,不能时常出宫,所以中午也不可能休息,只继续下一个人。
周照清吃腻了甜的,但这么多人在场,又不好叫酒菜,只能又叫人买了桃花楼的咸味点心,边吃边打发时间,还问明野吃不吃来着,被拒绝后还多加了句,让他别把点心掉到账本上。
这人的账目太不清楚,含糊甚多,最开始的两个月,明野还提点出来,到了后面,他便直接不开口了,只让对方一直往下说。
周照清看着明野平淡的神色,也瞧不出他打算对这个张掌柜有什么处置。
从他开始与明野接触时,对方才十六岁,他连个少年人的心意都揣摩不出来,此时更是难以猜测。
阁楼另一侧的暗门突然有了响动,有人顺着小楼梯走了上来。
是暗探。
暗门就在明野旁边,他的身形没动,依旧端坐着,左手拿着锉刀,低着头,一点一点打磨着手中那块极漂亮的贝壳。
那暗探藏在隔间暗门后,掀开一个小窗户,打眼看了阁楼里坐着的人,认出要禀告的那个来,便压低声音,向明野讲出这件着急的消息来。
掌柜将周照清和明野同时留在京中,除了让他们相辅相成,另一件事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互制约。明野知晓的宫外消息,全是从周照清处得来的,而宫内消息,则只禀告给明野。周照清是从别的途径打听来的。
所以此时的消息是宫内来的,且一定非常紧急,否则暗探不会连查账的日子都要来打扰,而是会先递到道观中,等明野自行去查看。
外头的张掌柜声音洪亮,假装镇定地报着账目,一旁坐着的其他几个掌柜都听出不对来,正窃窃私语,还有喝茶声、敲茶盏声、咳嗽声,全混在一起,吵闹至极。
周照清聚精会神地想要听那暗探讲得是什么,可外面太过嘈杂,经过长久训练的暗探又熟知该如何向一人禀告,他就是听不出来。
“锵——”
很轻的一声,像是金属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周照清一愣,反应过来,是贝壳。
明野一时没拿稳手中的刀,撞到另一只手中的贝壳。那贝壳被磨成薄片,透着亮光,十分轻薄锋利,一时不察,竟就那么划破了明野的指腹。鲜血顺着伤口淌出来,将那枚贝壳也染成红的,又滴滴塔塔地落在账本上,留下痕迹。
周照清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明野半垂着眼,似乎不很在意,慢条斯理地接住刀,继续打磨着那片染了血的贝壳,示意让暗探下去。
暗探悄无声息地消失。
周照清咽了口吐沫,他也不能就这么看着,有几分紧张地问:“公子,要不把伤口包扎一下?”
明野没回答他。
那伤口不深,只是狭长,片刻就止住了血。
明野终于放下东西,用没受伤的左手捞起披风,站起身。
外面的张掌柜见他起身,吓得两腿颤颤,以为是要处置自己。
明野抬了抬下颌,冷淡道:“先拿给周掌柜看,等我来日再查。”
周照清本来今天来是吃茶看戏的,突然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但只得不情不愿地走马上任。
明野从另一条暗道离开,周照清过去瞧了一眼,搁在桌案上的贝壳已经四分五裂了。
果然……很反常啊。
从那抹若有若无的桂香开始,到口脂、眉黛,还有今日的披风。
一个人频繁做出以前不可能有的举动,就是有了在意之人、在意之事。
周照清自认欲望很多。
他爱美酒,爱佳肴,爱珍宝,爱金银,爱香车,爱宝马,失去其中一样也不会过分追究,反正还有下一样等着他去享用。
没有欲望的人没有弱点,而一旦有了所求之物,就会变得有软肋和缺憾。
而在此之前,明野是一个没有欲望之人,此时却突然多了在意之人,之后又会如何,真令他好奇。
周照清这么想着,掀开帘子,施施然走到外头,如笑面虎般开口:“张掌柜,这会儿可栽倒在了小周手里了。”
他年纪还不足眼前张掌柜的一半大,才进万来商会时曾在这人那吃过亏,现在可算是要讨回来了。
*
拙园的阁楼秀丽典雅,假山叠翠,绿水环抱。
在山清水秀的景色中,两人用完了膳。
容见笑着问:“拙园秀美,本宫却很少来,徐公子是否愿意陪本宫游览一番?”
徐耀求之不得。
下去的时候,楼梯太高,徐耀体贴地凑了上来:“不如由我扶着表妹吧,楼梯这么陡,只怕表妹摔着了。”
容见:“……不必麻烦徐公子了。”
不是什么人都能扶他的,他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靠近的。
他们俩靠得很近,走入拙园的山水中,无论长乐殿还是慈宁殿的人都没有跟上去。太后存心撮合,他们两个表兄妹之间又似乎郎情妾意,只等着私定终身,喜结良缘了。
沿着小径,一路往深处行,容见在前,徐耀则跟着他。
在此之前的几日,容见也曾邀过徐耀出游。对方才开始言行还算得上谨慎,到了后面,只觉得驸马人选非自己莫属,言语也轻佻散漫了起来。
此时四下无人,他便笑着问:“表妹,我与你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容见看起来十分茫然天真:“什么怎么想的?”
徐耀的笑容满是哄骗:“既然马上就要定亲,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表妹身份尊贵,我只怕日后薄待了表妹。”
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却没这么想。
徐耀本来是家中第三子,上头有自幼天赋出众的哥哥,下面有备受父母宠爱的幼弟,唯有他因没有才学,读不通书,常年赌钱吃酒劣迹斑斑,经常被父兄斥责。
可就是他,家中平平无奇的第三子,却被太后选中来了上京,即将成为公主的驸马。
多么,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就如同他的名字,他不再会在兄长的光辉下黯然失色,而会成为家族中最耀眼的一个人。
然而眼前这个图有美貌,空有身份的公主却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容见轻声道:“怎么才算是薄待,我相信徐公子不会的。”
他用的是“我”,又未反驳成婚之说,令徐耀更飘飘然了。
他终于要做成了这件事,成为公主的驸马。
方才用膳时,容见劝了徐耀几杯酒,然而他醉意不深,却想了很多。才入宫时,他踌躇满志,必定要将荣华富贵都捞入手中,人人都捧着他,太后也喜欢他。直到那一日,公主近乎是将他从长乐殿赶了出去传遍阖宫上下,太后的冷眼,侍从的窃窃私语,令他感觉到耻辱。
徐耀不敢恨太后,他知道太后的权势,所以怨恨眼前这位公主。
而现在则不同了,他们即将成亲,公主再金尊玉贵,日后不还是自己的东西,处于深宅之中,看自己的脸色行事。
容见想了片刻:“待日后成婚,驸马也要搬到长乐殿居住吗?”
徐耀脸色的笑意愈发轻慢:“表妹此言差矣。常言道男娶女嫁,公主当然是要嫁入徐府的。表妹为天潢贵胄,平日里任性些也不要紧,我的母亲妹妹都会和善对待你的。”
容见闻言“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问道:“那孩子呢?”
徐耀脱口而出:“公主所生是我的孩子,必然要随我的姓,是我徐家子嗣。”
容见听到了想听的话,略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人。
徐耀却已经因容见的言听计从而昏了头脑,醉眼朦胧间,他看到容见那张漂亮的脸,他在秦楼楚馆流连之时,最得意的花魁也没有这么一张脸啊。
多漂亮,又多容易触碰。
他这么想着,自然地凑了过去,想要采撷。
可徐耀刚伸出手,碰到容见的袖角,就被踹翻在地。
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容见收回脚,稍微打理了一下裙子。
徐耀怒火冲头,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下一瞬,费金亦的身形出现在高树之间,他清瘦的面庞此时更显得阴沉,死死皱着眉:“反了天了,这宫中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辈,谋划着如何改朝换代,朕竟浑然不知。”
徐耀方才还得意着,此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入宫这么久,还未见过皇帝,只从这几人的话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容见抬起眼,冷淡地瞥了徐耀一眼。
御前总管张得水“哎呦”了一声,对着容见道:“奴才的好主子,怎么能被此等大逆不道的叛贼哄骗,快快来奴才身边。”
徐耀终于清醒过来,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眼前这人又是谁,浑身瘫软,竟连起身磕头求饶都做不到了。
周围巡视的侍卫也围了上来,擒拿住了地上的谋逆之人。
半个时辰后,拙园留观阁难得聚集了太平宫中最为有权势的几人。
皇帝,太后,凑巧来参政的崔桂,还有容见。
这样的场合,就像上一次的疯马案一样,容见是当事人,是受害者,却说不上话,就在一旁看着。
太后坐在主位,闭着眼,转着手中的佛珠,一言不发。她方才还在慈宁殿礼佛,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能起身,还是缓了一会儿,才摆驾来的拙园。
费金亦的修养颇为惊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拙园中才听闻此事时的怒火,哀愁担忧道:“儿臣知道徐耀是您的侄孙子,您的血脉,才放任他一介外男出入后宫。他与公主交谈甚密,儿臣也十分清楚。想着他们都是您的血脉,小儿女之间成婚,更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容见默默地听着。
没有去仰俯斋读书的几日,齐先生也给容见写了帖子,里面说是知道他缘何不来读书,一个徐公子不足为惧。他在京中待了一个月,已不知收了多少公爵的礼物,甚至连商户的东西都收的肆无忌惮,来者不拒。他是个白身,可仗着是太后的侄孙,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他上京的缘由,也都给他面子,借机敛财。
齐先生的意思是找人参他一本,谴他回原籍,不让他在宫中生事,也打扰公主的学业。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上学。
容见却拒绝了这个办法。
他心里很明白,即使这个徐光宗走了,徐家别的子侄还在路上,日后不胜其烦,须得一劳永逸。
太后想要他嫁给徐家人,诞下能掌控的婴儿皇帝;而皇帝则希望在皇位上坐到老死,再传位给费仕春,变成自己家的天下。
虽然其实两边都在对空气斗智斗勇,因为容见作为一个男孩子,根本没有生孩子的能力。
而太后如今行事如此嚣张,是因为疯马案,皇帝落於下风。那只要太后犯个错就可以。
容见不知道怎么令太后犯错,但是让徐耀犯下这样的过错确很容易。
难的是时机和消息。让锦衣卫透露皇帝的行踪很难,但是与那些后妃的事说出来却很容易。而后妃买通皇帝身边随行之小太监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今日在拙园小春亭等着的是准备弹琴的萧贵妃娘娘。
只可惜了,萧贵妃今日注定是等不到皇帝的了。
但其间种种意外巧合,只差一点,也可能碰不到皇帝。容见的备用计划就是萧贵妃,但这样总差点意思,说不定没现在这样的效果。
幸好还是做成了。容见手中握着热茶,没有成事后的开心,近乎平静的想。
费金亦道:“儿臣不过是代为打理朝政,如有一天,容家有了子嗣,儿臣二话不说,立刻就归田养老,将天下还于容氏。而这个徐耀,胆大包天,竟哄骗公主,意图篡夺朝政,使国祚旁落。”
徐耀本来被绑住手脚,压在地上,眼泪早在之前的半个时辰都流干了,此时欲哭无泪,只拼命在地上磕头道:“陛下!太后!草民醉后失仪,胡言乱语,万万不可当真,请您饶了草民一命吧!”
费金亦长叹了口气:“母后,此贼却想要将公主日后生下孩子归于徐家,这样的贼胆包天,儿臣也不得不处置了。”
他又提声问:“崔阁老,你意下如何?”
崔桂坐在容见对面的那张椅子,他年纪大了,似乎耳朵也不灵光,反应了一会儿方道:“陛下说的极是,极是。”
徐耀看到这样的情形,膝行至徐太后脚下,想要唤起她的怜悯,还未靠近,就被陈嬷嬷一脚踹开,哀嚎道:“祖姑奶奶,我是您的侄孙子啊!”
徐太后闭着眼,手中的佛珠转的越发快了,看起来慈眉善目,说的却是:“这个畜生,派人拉出去打死,不许入殓,只准葬在郊外的乱坟岗里。让世上的人都知道,胆敢谋逆之人都是什么下场。”
然而这位徐公子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
费金亦将他流放至弃都,夺了他的姓氏,却留着他的性命,是为了提醒世人,太后的野心天地可昭,人证物证具在。
这场闹剧也由此拉下帷幕。
容见也很疲惫了,他向皇帝和太后告辞,得了应允后离开。
从崔阁老身前走过时,对方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意思是厉害。
齐泽清所言,只能救一时之急。而容见这一招,却让太后短时间内都不敢再给公主安排婚事了。太后和皇帝近日都犯了错,反而必须得维系往日的平衡了。
容见的脚步一顿,走出了这座留观阁。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会再想来这个园子了。
在外面等的人是明野。
他没有同那些宫人站在一处,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灯,迎着自己走来。
容见一怔,有些恍惚地问:“你不是今日休沐吗?”
明野提着灯:“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他看着容见的脸,很轻地问:“怎么了,殿下累了吗?”
容见抿了抿唇,其实在里面的时候,他都是强撑着打起精神,现在明野一问,他就感觉很累了。
他没有那样谋划的天分,决定做这件事的途中,虽然没有后悔,但总是怕行差踏错,一败涂地。
到时候怎么办呢?会不会被皇帝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其实也很害怕。
容见朝明野伸出手,他想要这个人扶住自己,很小声地说:“我好累,也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