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1
三日之期转瞬即到, 一行人越过重重边界,踏过万里, 终于进入了迦蓝国。
云闲还是第一次前来西界, 一路上目不转睛,看上去相当没见过世面,乔灵珊比她要稍微收敛些, 是那种极力隐藏的没见过世面,风烨……风烨无人在意。
西界风土人情与东界相差极大。东界气候较为湿润, 冷也是一阵一阵的, 西界是那种极为干旱的冷——晨起呼吸,喉管都会刺痛。
一路过来, 果真如旁人所说, 西界遍地是佛庙。佛家许多真佛都是生前有极大功绩之人,死后被尊为圣,自然, 各个佛庙供奉对象不同, 负责庇佑的范围也互不冲撞重叠,西界之民其乐融融, 礼佛氛围浓厚。
祁执业被明光大师逼着当导游, 臭着脸逐一介绍:
“这是掌管文曲之佛, 每逢大试之前都会有临时抱佛脚的来参拜……不如好好读书。”
“这是生衍……用通俗的话说, 就是送子观音。”
“有没有负责男科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
当年明仁叛逃,宏愿法喜二国回归之后, 那一任住持将佛门构成进行了一些改动。在更早之前,佛门是不问山下事务的, 佛门弟子要的是六根清净, 不被外物所扰, 即使要下山,也只关注佛庙之内情况;但此后,他定期让一些佛门弟子下山传道演说,结缘游布,劝导众人放下仇恨,免于对立,每间佛寺时时刻刻有弟子驻守,若有风吹异动,立即上报宗门。
住持坐化,接过他衣钵的便是现在的明相住持。明相更是广开佛门,甚至在众僧的不赞许下顶着压力招收了一批俗僧,平日不必上山修行,主要职责便是帮助佛门操持山下产业事务,维持佛门运转。
此次四方大战,力排众议让祁执业下山前往秘境,也是明相的决定。
这些改动缓慢,或许有所改变,但仍是没能触及到本质。明光此次回佛门,不仅带回明仁遗物,还要带来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无论如何,他要举荐祁执业接任下代住持。
“高不成,低不就。”姬融雪倚在窗边,看着炊烟遍地,冷冷道:“宗教是宗教,门派是门派。既不肯彻底放弃信仰治教,又开始勉强接纳自己本质是个门派组织,自相矛盾。”
“佛门千年底蕴,庞然大物。若是能如此轻松改变才奇怪。”薛灵秀道:“总要留一点时间。”
“只要有心想改,便可以改。”姬融雪道:“矫枉必须过正,换一个完全不同理念的住持上去。让他们打晕人,不肯。若是开始便叫他们去杀人,那打晕就变成一个好选择了。”
“……”薛灵秀看她,叹息道:“大小姐,那可是佛门。”
成也佛门,败也佛门。佛门本因对信仰虔诚的向心力而如此强大,要推行改革的阻力也水涨船高。
难不成还要杀尽所有不同意见之人吗?
姬融雪神情不变:“或许吧。”
薛灵秀看得出,她压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什么不对。
云闲没听见这段对话,她看着遍地祥和,不由好奇:“虽说迦蓝佛教为正统,但难道就没有信别的教义的么?”
她一说,就看见扎堆佛庙之间,一个小道观顽强地屹立于此,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墙上挂着八卦旗,夹缝生存。
合法,但看起来有病。
看来什么地方都有叛逆之人。
一行人终于抵达,走上通向佛门的那道长阶。
青石瓦块,边隙间生出草木细花。清晨方下了一场雨,露浓雾重,深青群峰之间,佛寺赤红屋檐蒙上了柔和朦胧之意,遥遥相望。
山门之前,几个小和尚正在用布拭干镇山石兽身上的水滴。这是每日功课,清心静气,放空心神,直到一行人走到门前,众和尚才反应过来,行佛礼道:“明光师叔,执业师兄。还有,各位施主。”
一路进殿。与两次心魔中同样,菩提树枝叶轻摇,遮天蔽日。路遇佛门弟子,没有一人询问众人从何而来,又要去哪,都匆匆而行,面上神情宁静。
“云闲。”宿迟开口,示意云闲看向足下寻常石瓦上流动的金线,“此为佛门护山大阵。”
行走众僧,殿内众像,方位变幻,构成一道奇阵。人人皆知,佛门护山之阵的阵眼就在主殿那尊佛像之中,但,谁也不敢闯,谁也不能闯。
云闲看着笼罩整座山头的金线,又抬眼看主殿。主殿之内,佛像静立,她蓦然道:“大师兄,统领佛门的,究竟是不是信仰?”
“非是信仰,是人心。”宿迟垂眸看她,“你可还记得,前往莲座之时那指引方向的荒郊佛寺。”
“记得。”破烂佛寺里的佛像还给她打手势呢,后来想想,估摸着便是建来镇压笑面佛陀的,但显然是失败了,云闲道:“那到底是巧合,还是自由心证?”
宿迟道:“佛像有灵。但非神灵。佛修圆寂之后,躯体化为舍利,神识化为灵意,附着佛像之上。”
只有执念未消,方能成为灵体徘徊世间不去,修佛一生,甘愿以灵庇佑百姓,这可否被称为执念?或是执着。
云闲仰头看主殿那承载了多少前尘的慈悲佛像,喃喃道:“信佛之人分明皆知此事……”
红尘滚滚,此为吾心安处。
住持没说什么,将众人引至殿后。分明已是冬至,池中莲叶依旧鲜亮舒展,一湖碧水幽幽,人来涟漪泛动。
荷叶之下,看不清池底,明相将明仁遗留之香囊沉入湖中,一声长叹,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云闲去觑明相住持长相……果真和她想得一模一样,红袈裟,白胡子,说三句话要夹四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比明光大师还要经典的皮肤,怎么看都是佛修。
明光上前,想开口说些什么,明相却道:“我已明了。此事,之后再议。诸位小友,明相在此多谢。”
他深深一礼,云闲生怕夭寿,连忙躲到薛灵秀后面去,薛灵秀唇角抽搐,将明相搀扶起来:“大师,使不得……”
在场几个人加起来年纪都没这位住持大,这怎么受得起!
既然是千里迢迢来佛门做客,自然得先给众人安排住宿饮食,薛灵秀走在最前,与住持交谈,承担起外交大业,其余人跟在后头,看山看水看莲花。
不得不说,佛门的绿化做得真好,不像剑阁,光秃秃一个山头,半根草没有,鸟站上头都打滑。
即墨姝微不可见地朝云闲靠近了些。她本以为没人注意到的,云闲却道:“怎么啦圣女大人?”
佛气和魔气本就对立,现在魔在佛门大本营,四面佛气环绕,即墨姝肯定是不大舒服的,压力颇深,但她仍是道:“没什么事。”
“我们只是来佛门做客。”云闲宽慰道:“最多在这里待个半月,便回去了。”
总赖在这吃斋敲木鱼也不好。
“我没让你迁就我。”即墨姝别扭道:“要是有哪里不对,我自己会下山的,用不着你来多心。”
云闲嬉皮笑脸:“圣女大人,你直接说‘别担心我很好’六字就可以了,我明白你意思。”
即墨姝:“……你明白什么!!自以为是!”
圣女气呼呼地走了。走,但走的不远,和大部队维持十步左右距离,没有掉队。
太平看完全程,细声细气道:“你干嘛要惹人家,心里知道就好了,还说出来。”
云闲咂摸道:“可是偶尔来一下,感觉很开心。”
太平:“?”
你那是偶尔吗?平生没见过如此喜欢贩剑之人!
“……”
一行人被安排的住处便在弟子们厢房附近,有时香客所住之处,也是同样的砖墙白瓦,除了木桌木椅、一张小床外别无他物。
祁执业将众人的行李放下,皱眉叮嘱了几句忌讳需知,便被明光大师叫走,徒留下一个忙前忙后的小沙弥尼。
众人见这小沙弥尼,倍感亲切——此前组团在祁执业灵台里见过,这不是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执黎吗!
执黎见众人都用奇妙眼神看她,不由困惑:“各位施主,你们认识我吗?”
“不认识,不认识。”云闲道:“执黎啊,你吃过了没有?”
执黎一板一眼道:“还没有到用斋时间呢。不过,若是施主们饿了,我可以给你们开小灶。还有野果子,花蜜。对了,后山里有一只野生的狗熊,施主们注意一些,不要伤到它了。”
小沙弥尼又屁颠颠跑去给众人开小灶了。
众人终于能坐下,好好交流一番。
“我观明相住持面色,似乎有异。”薛灵秀坐在唯一一条椅上,道:“眉间郁结,不知佛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乔灵珊和风烨坐在他腿旁边,像哼哈二将。
“我没看出来明相住持有什么异样。”云闲道:“但我总感觉,佛门弟子似乎有些太紧绷了。”
自山门到宿处,都在明暗中观察众人位置,护山大阵时时蓄势待发,不像是平常状态。
而最被注意的,自然便是即墨姝。
她被一双双眼睛看着,虽无恶意,依旧如同芒刺在背。
“等吧。”姬融雪道:“既然明相有意邀我们前来,自然是有话要说。”
宿迟将太平丢远些,道:“嗯。”
赶路疲累,众人修整一晚,次日,佛钟声中,被执黎请到了主殿。
线香袅袅,明光、明相、祁执业都在,这才短短一晚,三人面上的神情竟出落得如出一辙,愁眉苦脸,看上去就让人高兴不了,特别是两位老的,花白胡子颤巍巍,脸上排出一个“囧”字。明相见众人坐在蒲团上,方开口道:“本届天元武斗,或是得延期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消息来的实在太突然,云闲道:“啊?!为何?!”
“为何?!”
“实不相瞒,原先邀请诸位小友,是为感激明仁一事。”明相住持手中佛珠微动,道:“但,就在前日,佛门一前辈,圆寂了。”
每个宗派总会有几个在闭关的本门高手。要么在冲击瓶颈,要么寿数快要到了拼死一搏,只是仙途险恶,成功者寥寥无几。选在本门,也只是多一层防卫——若是本门真的大难临头,被人打上门来,方能出关应对,打退强敌。
只是佛门前辈,与天元武斗会有什么联系?
“天元武斗,本就是五大门各出一人,暗中联合而办,五十年一届,届届如此。”明相住持道:“尚文前辈便是本届的其中一人。她虽早知自己寿数将尽,但以她预测,至少方有五年。前日本是她出关之日,老衲等候不得,只觉五感俱焚,强行打开门后,才发觉前辈已然坐化。”
话音落下,众人眼前缓缓升起一颗舍利。
舍利呈坚硬珠状,五彩光华内敛,一看便是功德圆满的高僧所出,但它浮在空中,竟在功德金光下开始挣扎,终于浮现出了原状——
半颗舍利已被黑色浓雾如蛛网一般侵蚀,渗入裂缝,竟又是如明仁般,呈现半佛半魔之状!
正如即墨姝所说,魔修一道便是掠夺,和什么功法都可以潜移默化地结合侵蚀,只是佛魔本就对立,魔气入侵,要么像明仁一般疯癫,要么便是如这位尚文前辈,在尚能控制之时便当机立断自毁,也不给其留一丝祸害之机。
寂静之中,明相道:“我本以为明仁一事只是个例。”
“尚文前辈闭关远比明仁上山要早,魔孽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方,又到底从何时开始?”明相深吸一口气,道:“佛门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不过最容易被发觉。若众门派仍旧不能万众一心,这天下,便真要大乱了!”
进主殿时兴致昂扬,出主殿时垂头丧气。
虽然在看见刀宗魔核时就已有准备,可看到那颗可怖的舍利之后,仍是心头难平。
祁执业之前说过,舍利分骨、肉、发舍利。殿内那颗舍利,明显是骨舍利。魔毒已经渗入骨髓,拔除不掉,不知尚文前辈在闭关中进行了怎样的挣扎,方才做此决定。
“……还住持不住持。”祁执业冷道:“到时候佛门都给人掀了!”
“阁主那边接不了任务,这边又来一个。”云闲一摸腰间,太平放在屋里没带出来,挠挠下巴,道:“所以,明相前辈的意思,就是让我们说服各宗,积极自查上报?若是有异样者,或是迟迟不给回应者,便列入魔人名单,彼时他和明光二人便手持紫金钵冲上来咔咔一顿净化——其实,听上去,还是有可行之处的。”
众人一阵沉默。
风烨弱弱道:“云闲,这个方法,真的很佛门。”
乔灵珊道:“我,赞同。”
还是那熟悉的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风味。先不说说服不说服哪有那么容易,你说有魔,人家就得提供名单给你?宗门之别宛如天堑,谁知道她们要这些名单是不是想暗中筹划什么阴谋,再者说了,就算真找到了,各门各派放心把人交给佛门?就算真的放心,佛门难道还真要收吗?这要是万一净化出个什么事,死了疯了傻了的,不得碰瓷讹灵石啊。
云闲环视一周,心想,幸好自己队伍构成成分够复杂,至少还有的问。
“剑阁,魔……”她努力回想,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大师兄,我们剑阁内有闭关的前辈吗?”
“没有。”宿迟道。
云闲:“……也是。”
能到闭关冲击瓶颈那程度了,少说也是分神期再往上稍稍吧。就东界那个样,有这种修为的高手一般都拿去用在刀刃上了,还有闲工夫闭关。
云闲道:“薛道友,你们妙手门……不过,说实话。我真想不出来,医修入魔是什么样子。”
最多只能想象成化身容嬷嬷,四处扎人。
“少看不起人。”薛灵秀黑脸道:“药草与毒草本无分别,能救人也能杀人。不过,我的确想起来一丝端倪。”
六十年前,有一医修在南界将毒药入河,大肆制造瘟疫,造成死伤无数,最终在众人围剿之下,服毒自尽,呼吸之间,化作一具森森白骨。
“当时的人都说,他是走火入魔了。”
“嗯……有待商榷。”云闲皱脸,又道:“大小姐,锻体门呢?”
姬融雪点头:“自我出生伊始,就能找出来三件了。”
如此这般,问了一圈。
人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了事,杯弓蛇影,风吹草动,就看什么都好像有联系。世上疯子痴人那么多,怎分得出究竟哪个入了魔。
本以为天元武斗会能借着仲长尧见到蚩尤真身,但现在尚文前辈陨落,其余神秘四人不知什么情况,看来这法子也被堵了去。
“罢了。这样看,是看不出来的。”云闲终于把因为思考而格外沉重的脑袋抬起,看向队伍十步之后,却发觉空空荡荡,扬起眉毛:“嗯?圣女大人呢?”
“……”
与此同时。
即墨姝僵立在主殿之内,她自方才一开始就迈不动脚步。
明光和明相讶然看她,明光眉眼一顿,伸手过去:“即墨小友,你……”
“别碰她!”明相袖袍一挥,柔劲毕露,骤然喝道:“让开!”
那巨大的佛像之上,光芒吞吐,终于,一道恢宏金光如雷似电,瞬间击向呆立原地的即墨姝!
即墨姝被禁锢,根本无可抵挡,只能狼狈闭眼——
金光降至她身,却毫无伤害之意,只是瞬间没入洞府之中,即墨姝讶异之间,顿时感觉胸口一阵熟悉绞痛。
痛意连绵,她额角一下子渗出涔涔冷汗,金光和黑光在她体内争斗,金光有所顾忌,黑光却大开大合,斩破她经脉也只是随意而为;最后终于不敌,被金光镇压吞噬,消散开来。
即墨姝喉头腥甜,和着心头血吐出一颗漆黑魔核!
朦胧视线之中,魔核竟和自己从刀宗中取出的那颗别无二致,魔气熟悉,出自谁不言而喻,仿佛带着冰冷的嘲弄,如告知一只徒劳无功的掌心蚂蚁。
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爬不出我的手掌心。
即墨姝狠狠咬牙,目眦尽裂!
看似许久,但似乎只过了短短几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有云闲轻快的声音:“圣女大人,怎么留下来是想偷偷开小灶吗——”
即墨姝反手将唇边血迹拭去,低声快速道:“不要告诉她们。”
“……”
明光神情复杂,最后只叹道:“……贫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