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5
终于见到了明仁前辈本人, 云闲心中顿时有些复杂。
好消息是,众人的确成功进到了笑面佛陀的心魔中。
坏消息是,众人的视角是个摄像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明仁前辈的功体要比祁执业高太多,又或者是她早已被心魔缠身多年, 现在的心魔幻境异常逼真, 就连一草一木,一山一水, 都和现实相差无几, 且极为辽阔, 山阶上来往的和尚众多,祁执业被一人穿了过去, 怔道:“明清师叔……?”
说是师叔, 但其实是个比丘尼, 看上去与明仁年龄相当。
云闲道:“八十年前, 大家都好年轻啊。”
“是。”祁执业看着明清向明仁问好,然后匆匆走远, 道:“明清师叔在三年前就已圆寂了。”
不是每个弟子都有强如明仁明光的天赋,绝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突破不了分神期。
连绵细雨仍在下,既然见着了明仁, 无论如何, 跟上去便是。
果然如那位少女所说,这山阶长到快没有尽头,普通人走一趟是非得要中途休息不可的, 但无论从哪里抬头看, 都能看到山顶佛门朱红的屋瓦, 和那只沉重的佛钟。
明仁和那位少女不再交谈, 而是安静地一直向上行走, 两人也似乎并不觉得太寂静或尴尬,看起来,二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走着走着,祁执业方道:“我刚刚怎么了。”
其实看他的神情,他差不多已经想起来了,表情实在算不上太好。其他人都没说话,毕竟这好歹算别人的隐私,只有云闲道:“没什么,你只是轻轻被诈骗了一下。”
祁执业:“……只有你看见了?”
姬融雪说:“大家都看见了。”薛灵秀抱臂,不阴不阳地哼了声,也得亏他现在善心大发,没怎么用话刺人。其他两人默默点头,只有即墨姝不解:“你们在说什么鬼东西?”
看来只有魔女没看见,其他人看了个全。祁执业想发怒,但不知为何发不出来,脖子倒是困窘得红了一片,半晌方笃定道:“若是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还是会杀他。”
只是杀了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明白了。他自小就很冷漠,寻常人对小猫小狗会产生怜爱之情,他不会。看着佛门中的谁圆寂了,众人一片哀声,他也不觉得难过。明光将他带在身边,如亲生般教养了十数年,期间没让他之手真正染上人命,花费了无数心力。
杀戒若是一开,佛门肯定是不能待了。或许一直待在佛门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但……
“别想了别想了。”云闲熟练运用“来都来了”、“都这样了”,试图停止他的思考,“若是真如大小姐所说,再过半年一年的他寿数就尽了,你还会动手吗?”
祁执业:“……”
众人见他难看面色,也瞧出答案了。
最好的结果,便是李乡贤刚犯完事便自首去死了干净,但一时懦弱,一世懦弱,最终还是到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余地。
说话间,众人再次回到了山顶。
那少女跟明仁告别,往主殿内走去,应该是要去上香,另有个小沙弥走过来,对明仁道:“明仁师姐,住持请你过去。”
薛灵秀道:“那时的住持也早已圆寂了?”
祁执业点头。上一任住持没将衣钵传给明仁,却也没有传给明光,而是传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稳重弟子,当时还因此没少遭到质疑。
明仁点头,朝住持所在的议事堂内走去。
佛门之内,一草一木皆有灵性,不能轻易改换。八十年前的议事堂和如今也没什么不同,住持背对着明仁,身着袈裟,身边站着另一名弟子。
那弟子闻声转头,眉眼温润,面目如画,垂眸道:“明仁。”
明仁也一礼,道:“师兄。”
众人皆缓缓张大嘴巴:“…………”
天呐!
这美男子竟然是明光?!!难怪天天要以老相示人了,不然绝对出门就会被写话本的编排十几出和合欢宗的爱恨情仇。
云闲木然道:“我不能接受。”
“你以为我能接受吗?”祁执业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甚至有点没来由的不想看他,“实在太不习惯了!”
风烨弱弱道:“长得好看,就是大师。长得不好看,就是秃驴。你们这些女孩子每次都这样,太过分了。”
即墨姝非常公平公正:“都是秃驴!小秃驴老秃驴大秃驴小秃驴。”
乔灵珊:“圣女大人,这是祁执业的灵台,你要是再骂他秃驴,可能要被丢出去了。”
本来心魔里有云闲一个人就已经够热闹了,现在众人都在,更是搭个台子就能唱戏,就在这时,住持转身,看见明仁,慈道:“近期修行如何了?”
明仁道:“尚未突破。”
“你小小年纪就快到出窍期,自然难以突破,切勿心焦,切勿分心。”住持安抚道:“昨日惯例巡查,你去的是南山镇,有发觉什么异常么?”
佛门处于宏愿和法喜两国之间,独自占据一座山头,各自国境内也有不少佛寺,每隔一段时间弟子便会去寺内巡查,看看是否有为祸的妖魔鬼怪。
南山镇就在山脚下,隶属法喜国,明仁思索片刻,道:“暂无。”
若有什么妖啊魔的为祸人间,信众应当是会上报的。除此之外,的确没什么了。毕竟佛寺静地,谁就算要打架斗殴也会自动离得远些,最近一段日子风平浪静,就连小妖都没多少只。
“那便好。”住持又道:“方才和你上山的那名女子,是南山镇之人?”
“是。”明仁总是苦修,除了佛门之人外没什么同龄朋友,就算有,也总不能时时跑来山头找她。芳菲是她在斩水鬼时遇见的,一家都是虔诚信众,两人相谈甚欢。
“看来你是很喜爱她了。”明光揶揄道:“最近总是往山脚下跑。”
明仁笑了:“师兄难道不也是找机会就往山下跑?成日待在坐台上,什么东西都给磨平了。”
“好啊,你们在我面前也敢说这些话?”住持瞪眼佯怒,拿着法杖便要揍人,明光明仁抱头逃窜,各自脸上都挂着笑意,半晌,住持方感慨道:“算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想当年,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是……”
两人都知道,住持一开始“想当年”,他们的午斋就别想吃了,于是连忙打断:“知错了,我们知错了!”
祁执业道:“看来哪个住持都是一样的啰嗦。”
“可能是住持啰嗦,不是人啰嗦。”云闲道:“若是等你当了住持,你只会比他还要啰嗦。不过,我们都进来这么久了,明仁前辈的心魔到底在哪?”
祁执业的心魔可是没这么多家长里短前因后果的,也没这么风平浪静。
即墨姝道:“再等等。”
“不论如何,定要记得沉心修行,勿要被外物所扰。明光,你记得。明仁,你更是如此,此后你肩上重担不比任何一人少,你兼顾的事情也要更多,任何一件小事都不能忽视。”住持看向明仁,意有所指,又问:“最近线香不知为何总是难以点燃,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明仁,你确定南山镇没有任何异样?”
此话问出,整个空间却瞬间停滞了一瞬。
众人眼睁睁看着雨珠停在半空,落叶凝在枝干,不远的主殿外,少女芳菲方踏出门槛,明媚衣摆飞扬,住持的视线停留在明仁脸上。
而静止中,唯有明仁缓缓回头,看了眼平静祥和的院外,她转回头,笃定道:
“没有。”
话音落下,场景却猛然一变,原本的连绵雨天瞬间雷雨交加,众人眼前一花,议事堂中便坐了密密麻麻的佛门弟子,个个面色凝重。
住持坐在主位之上,明仁在其右手侧,神情难辨。
有弟子急急道:“住持,宏愿和法喜二国突然就开战了。真的,太突然了!昨日我本想汇报两国好像在试着招兵买马,但我根本没想到,这么快……”
其下一片哗然。
“怎么就突然开战了??半个月前……不,前几天,明明还好好的啊?!”
“兵也不招了,武器也不买了。因为一开始打的,不是士兵,就是普通的民众啊!”
“疯了吧?!普通的民众之间打架,为什么会引起两国开战?国主不考虑一下后果的吗?一开始是什么原因?”
“……听弟子汇报,是因为两家人抢田畊。两家都觉得对面往自己这边侵了一寸,吵了好几天,有个人手下没轻重,用锄头把对面一人打死了。但对面那家人是宏愿国人,又不是法喜国人,这下子引起众怒,就,就……打起来了。”
实在是荒唐荒谬到离奇的理由。抢田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乡里乡间每逢播种季节都要这么掰扯一回,但打死人就不一样了。就算打死人,打死的还是异国之人,那就更不一样了!
打死一个人,这对一个家是灭顶之灾,但对某些人来说,人不是人,只是一个恰巧奉献了生命的导火索。
两国国主都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装聋作哑,在国境内大肆宣扬仇恨。要说开打,又不说,反倒是成天哭天喊地死去的那人有多么无辜多么凄惨,对面的人又是对么盛气凌人多么丧尽天良,自己国家的脸面就这么被踩在脚下,凭什么?为什么?!
平时征兵都要用强制手段,现在倒是不费一兵一卒。被耳濡目染了几十年的国民们个顶个的愤怒,只要有第一个怒喊着冲向对面国境的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再美其名曰派兵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百姓,这么一来二去,就开战了。
这两国原本便是一国,信众众多,住持面色沉凝,道:“接收流民了么?”
“接收了,已经在接收了。几乎把所有没闭关的弟子都叫下去救人了,可是……”那弟子惨然道:“此战若只有几天还好,若是打个几周几月,我们的佛寺实在接收不了那么多人。”
不是说救就可以救的,普通人要伤药要吃饭,要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要休息,一间佛寺再大,就算把佛像都拆了,能住的了多少人,接收得了多少流民?那剩下的人怎么办?他们往哪里跑?就算整座山都住满,也不够两国人的百分之一啊!
“先不管够不够了。”住持当机立断道:“尽量先救治重伤之人,能制止就制止,我要启程去法喜。”
众人皆应“是”,匆匆离开了。
住持站起身,明仁也起身,道:“住持,我与你同去。”
“明仁,你还在紧要关头。”住持迟疑道:“此事非同小可……”
“正是因为非同小可,所以我才要去。”明仁并不躲闪,道:“以后我若要接任住持,难道也发生什么事都坐在山上修炼吗?”
她的眼里满是坚定。这是她第一次着手佛门事务,她是年轻一辈修为最高之人,她必须要去。
住持深深看着她,叹息一声。
“这和修为没有关系。”他道:“……罢了。你跟来吧。”
“……”
到了法喜国,国主正在殿中吃水果,看到两人来了,眼皮都不撩一下,语气倒是挺尊敬:“法师来了,恭迎恭迎!来人,给法师倒茶!”
二人向他行礼,住持一路过来看见硝烟遍地,哪有心思喝什么茶,只道:“国主,这开战之事,老衲……”
“什么开战?我也不想的啊。”国主老神在在道:“可是对面都打过来了,难道方丈你要我国人坐以待毙吗?他们是人,他们有血性,对面都欺压到头上来了,难道还要不还手吗?”
明仁听他语气,压根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怒道:“分明是你法喜国人先出手伤人,杀了对面一人,不忏悔也就罢了,反倒挑起战争!”
住持道:“明仁!”
“什么叫我们先出手伤人?这位法师,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国主正襟危坐道:“你只看到是我们出了那锄头,那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在什么状况下?能把我国人都逼到用这种激烈方式来自保,你怎么知道对面有没有拿刀,有没有拿棍子,有没有出手想要杀人啊?难道他死了就有理了吗!”
“你……”明仁平生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最初那田畊,到底是谁往前了一寸?”
国主答道:“不知道。”
明仁不可置信质问道:“不知道?!你在开玩笑吗?是谁先犯的错,谁就理亏,就该忏悔道歉,而不是还继续一错再错。”
“可我真的不知道啊。没问,没查。不过两位法师,这真的重要吗?宏愿多年以来偷偷劫走我国货船,人财两空,不知逼死了多少人。那个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来?难道上吊比被锄头打死要痛快点体面点吗?要论谁错,难道不是对面先犯的错吗?”
国主用一种明仁不知怎么形容的眼神看她,随即,微笑起来。那笑里面带着点令人厌恶的圆滑,仿佛一只飘着死苍蝇的菜汤,“啊呀,两位法师。我们都知道,佛门清净之地,不能打打杀杀。所以这不是都没有砸佛寺么?你要接收流民,接收了就是,我们不管。”
“我们不管,你们也不要管我们了。行不行?”他悄悄道:“不如这样,法喜再捐一座佛祖金身像?纯金的,十米。不,二十米!”
明仁瞪着他,心中郁结,难以言说,住持只是静静看着国主,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诶,别走啊!法师说一个数,我们建就是了!这样行不行?”
“……”
声音被甩在身后,明仁跟在住持身后,见其他人神色怪异,竟是故意把两人当做打秋风的来对待,顿时气到差点头昏,抿唇道:“再去宏愿国……”
“不必去了。”住持道:“抱着那般目的,已经药石罔效。去也是无用。”
明仁道:“若是把这国主给抓来关到佛门……”
“明仁。”住持温和看她,视线中略有愁意,“先不说,我们不能这般做。其次,就算真的这样做,他走了,其他人也会继续贯彻他的做法。能抓一个两个,能把法喜所有主战之人都抓走吗?”
明仁哑口无言。
“此战,绝不会善了。”住持看向天边,又道:“前阵子,北界之人又悄悄进入西界之内,似是又有异动。”
“……”明仁默然半晌,才道:“住持,让我去佛寺中吧。我也是个不小的助力。境界无所谓,我还年轻,还有时间,人死了就救不回来了。”
住持深深看着她,不知为何,犹豫良久。
云闲一众人又感到了时间的骤停,这仿佛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抉择的时刻。可这时,寂静的时空中,明仁仍是一脸执着地看向住持,并无半点迟疑。
明仁恳求道:“住持!我就算在山上,我也无法静心的!”
“……好。你去。”住持最后仍是道:“明仁,你一定要记住。救人便是救人,不要去考虑你救的是谁,不要生出分别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沉声道:“不论如何,我佛门弟子,只能固守,绝不能还手!绝不能。不要伤害任何人,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