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2
笑面佛陀甚至倒回去看了眼, 确认自己的确是在云闲的心魔当中没错。
一个人的心魔能显示出其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看到尸山血海是相当正常的,偶尔也有痴怨不得, 害怕自己心上人与别人相守,所以看到一对有情人双宿双飞也说得过去,但这……这调戏美男被告家长是怎么回事啊?!!
好怪,再看一眼。
“不像话。”笑面佛陀茫然之间, 眉头蹙了起来:“太不像话了!”
她心思混沌, 行事大多靠本能驱使,自然也无暇再用那佛陀般的救世姿态示人,面上永远悬挂着的笑意淡了, 倒终于有了丝人气,看起来和见着晚辈胡闹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可惜云闲不知自己脑袋里多了个四处巡逻的老太太,还在尝试和姬融雪用冷笑话来冰镇止痛:“大小姐, 你知道为什么狮子嘴上要长胡须吗?”
姬融雪道:“测量距离。”
“不是,不是。”云闲狂笑道:“因为嘴上没毛, 办事不牢哈哈哈哈哈哈!!”
姬融雪:“……”
众人:“……”
终于,薛灵秀心平气和道:“姬道友, 你现在明白平时我们是什么感受了吗。”
“明白了。”姬融雪痛改前非:“我再也不说冷笑话了。”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姬融雪突然问:“云闲,你知道四大名著里哪篇有写老虎游泳吗?”
云闲:“我都只看了少儿版, 想不起来了。”
姬融雪冷冷道:“《水虎传》。”
云闲:“……”
众人:“……”
“好厉害,大小姐。”果然还是得专业的来, 云闲感叹道:“你这个比我的冷多了, 感觉脑袋都在发麻。”
姬融雪:“你也不赖。”
薛灵秀掀桌:“我说你们真是够了!!!”
监狱里还有其他人, 旺财是个小文盲, 根本听不懂, 逮着小弟问:“这是什么意思?水浒传怎么了?你快解释一下!”
小弟默然半天,方文弱道:“姬大小姐熟练运用了‘虎’与‘浒’二字的谐音,将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利用轻松诙谐的方式来强行代指老虎游泳,实在是妙趣横生,奇思妙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世界上能比冷笑话更冷的就是去解释一个冷笑话,瞬间,监狱里如同冰封万里般死寂无声,乔灵珊都脚趾都快把地板挖穿了,半晌,只有风烨强行引开了话题,“祁道友很久都没有说话了,你还好吗?”
单间比起大通铺唯一一点不好,就是除非面对面关着,众人只能看得见四周的铜墙铁壁,根本无法得知同伴的具体情况,而祁执业自从说了“心魔”后,便的确没有再出声了,云闲心神一凛,忍痛道:“祁执业?”
祁执业那头毫无声音。
薛灵秀在他旁边那间,察觉到不对,伸手敲了敲栏杆,肃然道:“听得见吗?”
他用了内劲,声音清脆,直直窜入人耳,若不是已经昏迷过去,是绝无可能听不见的。
“还是没声音。”云闲皱眉道:“糟了。我们被心魔入侵还可能是顺带,笑面佛陀她很有可能一开始就是冲着祁执业去的!”
难怪外头一片死寂,笑面佛陀恐怕现在就在众人附近,甚至就在心魔之内,她想做什么?
片刻后,姬融雪冷沉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云闲,关于你之前说的‘传人’,我觉得猜中了,但没有那么简单。即使祁执业的思想与她殊途同归,但以笑面佛陀的性子,她若要将祁执业当成传人,就必须要把两人之间的分歧全部消除才能满意——她不仅仅只是要祁执业认同她的思想,她还要一个能容纳她功法的躯体!”
“你的意思是。”薛灵秀震道:“……传功?!”
难怪笑面佛陀对祁执业如此执着。
此前唐灵国的分神期魔修就能看出,魔修虽说修炼速度较快,但体内繁杂,什么杂质都有,这些沉疴会不断在体内累积,直至一定境界内爆发。笑面佛陀入魔已久,近日莲座现世,足矣看出她本就临至混乱边缘,若找不出方法解决,轻则境界停滞,重则修为倒退,一蹶不振。
祁执业与她同修佛门功法,灵气属性相同,她那些变招奇招得以容纳,若是真要传功过去,要么,是笑面佛陀占据祁执业的身体,短暂地抑制混乱之症,再寻找别的解法。
亦或者,她就算失败了,也会制造出下一个与她修为相同、思想相通的“笑面佛陀”。
这样想下去,若是她真的成功了,明光大师前来镇压,不仅要失掉前者,还要失掉自己从小养大的徒弟……谁都没赢,只有满盘皆输。
“可现在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乔灵珊愕然道:“这是她的意识领域,除非我们能够打破封锁……”
云闲摸着下巴。
旺财在对面听他们说半天了,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嗯?”云闲突然发觉到不对,“旺财,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心魔呢?”
她的脑瓜子还在嗡嗡响呢,旺财竟然看上去面不改色,难道笑面佛陀的范围仅限于自己一行人?
“我没有什么烦恼啊,每天都很开心。”旺财道:“你是说心魔?可心魔要入侵,不也得待在那个花和尚的体内吗?她不管怎么样,都要进去的啊。”
“旺财姑娘。”薛灵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
“薛公子,你是在害怕吗?”旺财莫名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花和尚不是你们的朋友吗?朋友之间顾忌那么多做什么。他的识海比起那个什么佛肯定要更欢迎你们吧。”
薛灵秀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云闲咳声:“旺财,你有所不知。这两人昨天晚上还在互相辱骂对方呢。”
她也忘记是因为什么起的争执,薛灵秀觉得祁执业嘴欠不能好好说话就去回炉重造,祁执业觉得薛灵秀不仅阴阳怪气还爱装,反正他俩能好好说过三句话都已经算是奇迹。
但也只是吵吵,跟即墨姝差不多。在莲座里更能看出来只是拌嘴了,毕竟要真生气到动手的程度可能早就旋转爆炸成烟花,可这跟关系好也绝对不沾边。
不管了,事急从权,当上就上!
云闲闭眼,将自己的神识放出一半,和默不作声跟上来的众人一起,飞到了祁执业的小单间里。
不出众人所料,祁执业正双目紧闭,额角冷汗淋漓,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人极为痛苦的画面,已然失去意识了。
云闲看着一众五颜六色的小光点,内心有些发虚。
虽说冲过来的时候没想什么,但祁执业让不让进,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毕竟虽然现在人昏迷了,是靠本能排斥的。
半透明小灵珊朝她打手势:‘上不上?’
半透明小云闲打回去:‘悄悄的进去!灵秀的不要!’
薛灵秀:“……”谁想进去啊!!他还担心进去之后祁执业把自己一杖打死呢!
不论如何,云闲率先一扭身子,尝试钻进了祁执业的灵台中,出乎意料的,那层阻碍在识别出她是谁后,并没有丝毫阻拦,她小小的一坨蓝色神识就这么毫无凝滞地没了进去。
紧接着,姬融雪也进来了。然后是乔灵珊,风烨。
云闲回头一看,欣喜地想,祁执业这和尚果真能处。
结果再一看,薛灵秀也进来了,但是没完全进来,就进来了一半,左半边。看来祁执业是经过了一定的深思熟虑,最终还是让他进来了,但不是很情愿。
半个薛灵秀顿时脸黑如锅底:“…………”
要么就都让进,要么就都不让进,搞什么区别对待!
“哎呀薛兄,别生气了,来都来了。”眼前的识海一团混乱,乌海翻涌,看来情况不是很好,云闲凝重道:“走吧。”
穿过最后一道屏障的瞬间,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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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之时,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佛寺。与明仁构建出来的样子有些相似,却又本质不同,大殿之前几个僧侣正在一丝不苟地清扫院内落叶,院中,一棵巨大无比的菩提树遥遥指向天际,枝干被修剪地很整齐抖擞,没有遮盖丝毫阳光。
不管是长阶、主殿、所有布局,都和莲座一模一样。
或许,是莲座与它一样,因为院内的这棵菩提树比莲座内的那棵还要繁茂旺盛,树干上的年轮经过岁月变迁,又长了几十岁。
似乎正逢节假,山门没关,无数虔诚信众们拾阶而上,更有人一步一叩头,手捧心香,在主殿佛像前跪拜而下,祈福安康。更有携家带口的信众一同前来,梵音阵阵,线香弥漫,菩萨垂眉,笑意慈和,午后的佛寺大殿并不幽静,众人面上却只有祥和安宁。
云闲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去摸怀中的剑符,手指却没有随着心意而动——
“她”正坐在供桌前,佛像金身反光,却映出祁执业的侧脸。
云闲愕然。
她现在的视角,就好像是寄居在祁执业身上的一个看客,不能动作,只能静静看着。
她尝试着说话,也说不出声,去感应其他人的神识,也感应不到,顿时僵住了,有什么事情电光火石般从她脑中闪过。
……完蛋,中计!
旺财根本就不知薛灵秀的真名,她方才却称呼“薛公子”,一个人是有多么心智纯澈,才能做到无所畏惧?三岁小儿都知道害怕!恐怕是不知什么时候,跟众人说话的就变成了笑面佛陀,目的便是利用众人担忧,把一行人引进祁执业的心魔,再一网打尽。
她的目的也的确达到了。现在众人都被困在祁执业体内,不能说话不能动。
可要是论祁执业的心魔,这……
云闲想也知道,会是什么。
祁执业终于动了,他伸手将供桌上的线香点燃,云闲听到他困惑地呢喃了一句:“……我又回来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云闲的视角随着他转头而移过去,一个脸圆圆的小沙弥尼蹦进来,在踏进殿的一瞬间,变得轻手轻脚起来,慢慢坐到他身边,给佛像嗑了个实在的头。
“执黎,你怎么在这里。”祁执业大手将她乱乱的衣领整理好,问:“你不是和明舒待在一起么?”
“没有呀。”执黎看他,应得清脆:“我这些天不是都和你在一起吗?明光大师和明舒一起下山了,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祁执业笑了:“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
“都一样都一样。”执黎也笑起来,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明光大师说的事,你记住了吗?最近正逢乡贤回乡,殿内信众颇多,所以你这几天就不要去大殿啦。”
祁执业问:“为什么我不能去?”
“什么叫你不能去?”执黎看他一眼,讶异道:“你平常不是嫌烦,所以从来都不去的吗?”
或许真的是吧。
他有些记不清了,最近执黎是和他待在一起的么?
云闲感到视线一下子变高,祁执业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执黎头也没回:“晚上记得来吃斋!”
他很轻地嗯了一下,转身回房。
佛门毕竟是西界第一大宗,主寺更是大到占了整整一个山头,划为无数个分区,一路上,不少师兄师弟跟祁执业问好。和尚和比丘尼不住在一个地方,各自分为东西两边,戒律森严,不得互相串访,祁执业沿着青砖小路回到自己房内。
“吱呀”一声,木门被掩上,连带着阳光都被隔绝在外。
虽然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但云闲还是很有礼貌地先闭了两秒眼,毕竟她不是自愿要看祁执业房间的,她是被迫的——
出乎意料的简陋。
就是个普通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椅,除此之外就是晾晒好的衣物。整个房内最金碧辉煌的就是他的衣服了,泛着闪闪金光,云闲突然能理解为什么在主寺内祁执业不穿这件了。
阳光一射下来,能平均闪瞎3.5个信众。
跑题了跑题了,云闲还在尝试着联络祁执业,但还是只能干瞪眼,心中焦急万分。
祁执业浑然不觉自己闺房已被众人看个精光,他在木桌前坐下。
木桌之上,没有佛像,而是一只红石耳饰,四方大战时云闲初见他时,他耳上就戴着这个耳饰。那时看不清楚,现在近了看,这只耳饰很有些年代感了,周围也磨损不少,看着不是特别有光泽感,肉眼可见其价值不高。
像是那种寻常人家买来寻妻子开心的小饰物。
木桌角落,燃着一顶小小的香烛,火苗细小,微微闪动,像是在祭奠谁。
祁执业应该也在想,这是在祭奠谁,半晌,他才想起日子似的,恍然道:“原来又过了一年。”
云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
应该是他父母的忌日。
笑面佛陀果然是想从这里下手,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门外有外门弟子的交谈声传来:
“那个李乡贤又回来了,据说这次给寺里捐了一道佛陀金身,十米那么高,搬进来都费了好大的劲。”
“纯金的?不会吧?那住持收了吗?”
“不收也没有办法啊。早都说了不需要,这么大一尊佛像直接送到门口,除了寺庙还有谁能接收,总不可能再让那群工人再搬回去吧。上山容易下山难啊,一不小心要压死人的。”
“这已经是捐的第三尊金身了吧……真是诚心啊。这次好像还带了儿女来,要让儿女也先受熏陶呢,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小孩有模有样的,跟小沙弥比起来也不差。”
话语中满是憧憬崇敬,云闲瞬间想起了此前祁执业说的话。
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山匪,血海深仇。
……完了!
祁执业放在桌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他短促地呼吸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那两个外门弟子剃了头,看见他,慌张道:“祁师兄?我们吵到你了吗?对不住啊。”
祁执业径直问:“你们说的那人,现在在哪里?”
“你说李乡贤吗?”外门弟子道:“现在就在主殿,跟大师兄说话呢。”
祁执业点头,然后转身向主殿走去。青砖小路和竹林在耳后呼啸而过,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一路绕过了不少信众,撞到了不少人的肩膀,顶着众人莫名的视线,站在了主殿之前。
佛寺之内禁止随意跑动,他像一个异类。祁执业迈入主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影。
着官服,腰间佩玉,身型富态,身边站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一对儿女正跪坐在蒲团之上,面上满是向往好奇,天真纯澈。
他正在和大师兄交谈:
“李乡贤不必再捐佛像了。心诚即可。贫僧听闻你前阵日子治理水患,救下了下游几十家百姓,这便已是功德无量。”
那人微微摇头,道:“这不过是我该做的。”
大师兄道:“盛世之下,多少官员无法做到像乡贤这般?不必妄自菲薄。”
“……是吗。”李乡贤垂头道:“我只不过是在,赎清我的罪过。”
他捐了十几尊大大小小的佛像,自己竟不敢抬头看佛。
大师兄似乎察觉了声音,见祁执业静静立在不远处,神情有些诧异,道:“执业,你怎么来了?”
平日不都觉得吵闹所以不来么?
李乡贤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但不失温和地向后转头,问道:“这位是……?”
祁执业的呼吸骤然停顿。
眉眼,五官,身形,那颗痣,和当年残杀他父母的人一一对应,他的鼻息间泛起当年的血腥味,和那人火光中猖狂难听的笑声:
“来,给你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信你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救了什么人?不如救条狗。信佛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蠢吗?大善人?告诉你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齿间开始溢出血腥味,一如当年蜷缩在衣柜中那般,微微战栗。
是你。
是你!
“这是祁执业,我佛门的弟子。”大师兄也向祁执业道:“执业,这是李乡贤,前年到这儿走马上任,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实在令人钦佩。”
李乡贤又露出每次听到这种话的不安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大师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帮李乡贤解签吧,师父马上回来,我得去准备一下。”
祁执业咬牙。
大师兄:“执业?”
“好。”祁执业在李乡贤面前坐下,道:“……我来。”
大殿内顷刻只剩下他与李乡贤一家。
李乡贤将签递给他,见他手指颤抖,还温和安抚道:“不必紧张。看你这么年轻,很少出来帮忙解签么?”
祁执业闷不做声。
他也不觉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后那尊金身佛像的脚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师父,你最近有见过明光大师么?”
祁执业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血丝:“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乡贤一怔,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小,小师父,你怎么了?身体不适?要不要叫那位大师回来?”
祁执业定定看着他。
眼前之人着官服,一身甩脱不掉的温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开始就这么善良,就这么大义,就这么,毫无错处。
“你方才说,你在赎罪。”祁执业问:“你在赎什么罪?”
想必自从升官以来,不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问他了,李乡贤一愣,却匆忙转眼:“我……有罪。”
祁执业:“什么罪?你放过火,你杀过人?”
李乡贤神色骤然紧绷,倏地转回眼,二人视线相对,满是快要崩裂而开的怒意。
“小师父,你什么意思?”李乡贤看向那头困惑看来的妻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来解个签……”
祁执业将那张签展开。
大凶。
十几年来从没抽中过大凶,李乡贤面色一白,他缓缓抬眼,看见了祁执业耳边的半只红石耳坠,视线震颤,喉结瞬间僵硬,嘴唇轻轻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有印象。”祁执业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骗到把自己骗过去了。大善人?大乡贤??现在又开始信佛了?你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啊?!!你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吗?!”
声音极大,那头的妻子诧异,就要过来,李乡贤对她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殿外的佛门弟子也察觉到了动静,刚想靠近,一道金光结界锁住殿门,祁执业收手,缓缓站了起来。
李乡贤垂头,不说话。
祁执业漠然道:“你也配站在这里。”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李乡贤惨然道:“我,当时……听见了呼吸声。我知道,衣柜里有人,我……”
“那又怎么样?”祁执业胸口剧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杀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谢你留我一命,你没赶尽杀绝?!”
李乡贤又闭口不言了。
“你说话啊?大官人,你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祁执业道:“赎罪,你赎得了吗?”
“……”李乡贤颤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债。我很后悔,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张大凶的纸签落到地上,被他颤抖着捡起来铺好,他唇色惨白,像是也压抑了许多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十几岁那年就是个,最恶最无知的怪物,我,我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善恶观,我跟着那群人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丑事……我不能否认!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干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么不堪为人……”
祁执业冷冷看着他。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自然恨我,我……我知道,你要是早些见到我,肯定会一刀杀了我。”李乡贤惨道:“我也想过,干脆死了就好。可我,如果活在这世间一遭,就为了干这些不是人的事,我对不起我的生母……你应该觉得我在找借口吧,我悬梁了好几次,是我懦弱,我还是没有自裁的勇气。”
“我开始读书。越读书,越觉得痛苦,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曾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
李乡贤已经不是在和祁执业说话了,他看着结界外心急如焚的妻儿,喃喃道:“我开始赎罪。我去考功名,我去当官,我救下了无数个人,我捐佛像,可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
祁执业的脚踏过那张纸签,见他毫无反抗地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反倒越涨越高:“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放过你?”
“……不。”李乡贤垂眼,温和面上是一副赴死之态,他道:“双手已然染血,罪便再也赎不清。”
祁执业怒极反笑:“哈哈!你实在太懂佛法了!!”
“我早该死了,只是苟活到现在。”李乡贤最后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儿女,终于黯然流泪道:“小师父,你杀我,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我……”
祁执业:“你还敢跟我提当年?!!”
“不,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对不住,我真的。真的对不住!!”李乡贤哀求道:“但至少,让他们走开吧,让他们回避一下好不好?至少不要让他们看到,孩子还小,他们……求求你……”
祁执业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悬而未决。
他看着手下闭目等死的仇人,焦躁到双目发红,手指颤动地更加厉害。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在装!全部都是谎言!!是为了让自己同情,是为了让自己放过他。绝对是这样的,这种人……这种人……他怎么可能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怎么可能真的用命来祈求对方原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也配信佛,他也配悔过?!他悔过了,那自己的父母算什么,他们还有原谅的机会吗?!
大师兄早已返回,在外跟着众人一同损毁结界,大声喊叫着什么,其余人一片震惊,祁执业面色冷肃,杀意起伏,最后,漠然道:“佛祖会原谅你,我不会。”
他手指颤动一瞬,猛地收紧,在最后那一刻,听到李乡贤微不可闻的一句:
“……阿弥陀佛。”
祁执业怒极神色一僵。
鲜血喷溅,那人毫无反抗,身体软软倒下,甚至面上还带着解脱的笑意,结界终于被打开,大师兄惊怒的吼声,信众恐惧的尖叫声,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那刚从转角走过来的一对儿女。
二人手中的小木鱼滚落到了地上,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茫然地扑到尸体面前,道:“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祁执业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父亲!父亲!!父亲!!!”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试图让失去了生息的父亲坐起来,却因为太重,一次一次地滑落。
李乡贤已经死了。被他杀了。
大仇得报。
那人的妻子昏倒在了地上,两个孩子嗓子干涩,终于爆发出小兽一般的嚎哭声,其中一个抬眼看他,眼泪从恨意满盈的眼中落了下来,他问:“是,你杀了我父亲?”
祁执业道:“……是。”
另一个也抬头。
祁执业头疼欲裂,看着二人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纯澈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且入骨的仇恨杀意,那杀意缓缓在二人脸上开出一道血肉莲花。
他们想杀他,正如他想杀他们的父亲。
下一个,然后继续下一个,杀,杀,杀,杀,永远停止不了的血债,永远控制不住的屠戮,永远。
“总有一日,我会报仇雪恨。”
“祁执业!!!你做了什么?!!!”
“拿下!!!将他拿下!!!”
“…………”
一片混乱之间,还有熟悉的声音:
“祁执业!祁道友啊你醒醒啊!!喂?!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也不一定是假的但是现实中肯定不会发生!用针扎都不醒??”
“你不在这里……”
他已经分辨不出那都是谁了。只有一道女声格外聒噪,一直锲而不舍:“祁兄啊佛像啊!!你摸摸你胸!!!胸!!!明光大师哭晕在地上了啊!!”
吵死了!
迎面无数道武器袭来,还有住持在远处不可置信的眼神,祁执业垂眼,站在原地,竟是动都不想动。
胸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万花筒,那人解脱的笑烙在他眼底,无法忽略,他怒,却不知因何而怒,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再度转瞬,眼前大殿寺庙尸体全都消失,只有一片洁净空茫。
明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静静看着他,白发苍苍,道:“执业啊。”
祁执业:“……”
他忽然眼角泛起红来,死死憋住了。
“执业。”明光向他走近一步,痛惜道:“我不让你和他见面,是为你好,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我不懂。”祁执业茫道:“我不懂,但我现在好像懂了。”
明光道:“你懂什么了?”
“师父。”祁执业道:“他说他想死,他早就该死了。你知道他在说那句话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死?!”祁执业将自己卑劣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死在那时候?随便怎么死的都好!被马踢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更恶的人杀了,就死在那时候不好吗!!”
明光仍是痛惜地看着他,“为什么会这般想?”
“……他早死了,就不用醒悟,就不用悔恨,就不用赎罪,就不用让我……”祁执业看向自己血迹未干的手,咬牙道:“就不用让我动手。我也可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安慰自己,果然是恶人有恶报,他早就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这个时候再让我——”
“再让我杀了他。”
祁执业茫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我哪里有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来决定,为什么非要我来忍受……为什么?!”
空旷的洁白空间内,明光大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声音越来越女性化,语气也带着熟悉的蛊惑音调:“执业,有些事情,不是只可以用错不错来判断的。有时,你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我和你一样。师父和你一样啊。”
祁执业却全然没察觉到这般变化,道:“师父。”
“好徒弟。现在,师父问你。”明光,又或者该称她为笑面佛陀,扯开嘴角,僵硬道:“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会选怎么做?”
祁执业滞然一瞬,重复道:“如果能重来一次……”
笑面佛陀身后不再掩藏的红色枝条围绕祁执业身周,蠢蠢欲动,随时要涌入。
“对,再来一次。”笑面佛陀道:“如果有能让你不这么痛苦纠结的方法,你还会杀他吗?”
祁执业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方启唇:“……让我忘了吧。”
枝条涌入了他的身体。
祁执业木然道:“就让我不知道好了。就让我碰不到。像之前一样,维持现状,让我想不起来。不要让我选择,让其他……”
笑面佛陀:“其他什么?说出来。”
祁执业在遮天蔽日的红色枝条中,一字一句道:“天、罚。”
笑面佛陀笑意骤然狰狞:“这样,才对啊。”
下一瞬,他的识海被骤然入侵,一片混沌,就在自我意识即将要被吞噬殆尽时,胸前那道佛像猛然炸裂开来,无数道金光涌出,竟然如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将枝条斩断。
笑面佛陀神色恼怒一瞬,将那道佛像弹开,谁知,识海中又传来同样的五道金光,瞬间将其重创,鲜血直流。
笑面佛陀被远远打出,撞到自己的结界之上,眼看着金光还在不断侵蚀结界,顿时一滞,怒道:“明光!你……”
这些人分明就不是佛门中人,竟然把这种东西都给了出去?
她心思转移也才一瞬,再回神,就发觉祁执业的识海中,光屁股小蓝人正在以一种猛虎下山的动作迅速将祁执业昏迷的神识小黄人拖走,小红人负责抬手,小粉人和小白人负责抬脚,剩下半个小绿人总不能抬第三只脚吧,顿时尬在原地,思索后很迅速地一脚飞起,将一行人加速踹出了识海中,然后训练有素地自己也跳了出去。
弃车保帅,身体你要就给你,意识没了就真没了啊!
笑面佛陀:“…………”
你们倒是很团结。
洁白空间中,“祁执业”终于睁开眼,蜷了蜷手指,感受体内纯净的灵气。
他金眸一动,指尖点向结界,试图将其弥补,但他发觉,似乎做不到。
意料之中。
“祁执业”干脆直接将这结界破了去,闭目,催动灵力!
村子的远郊外,莲座之门再度出现。
小桃洗着衣服,就瞧见不远处出现了那道门,刚觉得奇怪,想和旁边的人说说,就瞧见她站起身,将手上的衣服一丢,麻木地朝门的方向走去。
“二花,你做什么?你衣服不要了吗?”小桃吓了一跳,刚想追赶上去,神情就突然一僵。
下一瞬,二人与村子里四面八方的人一起,朝那道门走去。
不约而同,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