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拧着眉头,没想太多,只当自己那毛病又犯了。
他直起身,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少年,伸手提起他的衣服,快步把他拎到了树底下。
上回在田里时,他以为陈小幺是个女娃,扶他的时候还没碰到他胳膊跟手,这回,他知道陈小幺是男娃了,就没再那么束手束脚。
只是仍然没敢用太大力气——实在是这人瘦的太可怜,跟从来没吃饱过饭似的,腕子只他一半粗细,梁川怕用点劲把他给捏折了。
等把人放下了,梁川想了想,又蹲下身。结果一挨的太近,又闻到那味儿,梁川有点儿受不了,只好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么一退,少年就抬了抬头,望了梁川一眼。
上回在田里,梁川没看到他正脸,今天他头发往两边撩去,一张巴掌大的脸看得就清楚了。
——是真的只有巴掌那么大,又因为太瘦,两颗眼睛在脸上占了很大的位置,更显得那张脸好像根本没几两肉。
但也是秀气的,有点像女娃的那种秀气,就算都快瘦脱相了,瞧着也并不十分难看。
少年抱着膝盖,呆呆的看了梁川一会儿,又垂下睫毛,把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腿上。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按理来说,碰到这种事儿,被欺负的那个不说又哭又闹,怎么着也得表露出点儿激动的情绪,可陈小幺眼睛里面,除了后怕,更多的像是茫然,像是根本不知道方才那种事情,万一被对方得逞,意味着什么。
虽说是男娃,但万一要是传出去,也总归是不好听的。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梁川先开口了。
“怎么跑山里头来了?”梁川问。
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他在这片的林子里打猎这么多年,没见过陈小幺上来过,今天会在这儿,多半就是郭大志以为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人掳上来的。
陈小幺道:“我在河边碰到他。”
梁川点了点头,明白了,更多的话也没说了。
梁川跟他爹一样,是个闷葫芦,话少,也不会说好听话。
日头落了,林子里也渐渐黑了,吹过来的晚风多了一丝凉意。
梁川扫了眼陈小幺身上的衣服,抬头看看眼天色,估摸了下下山时间,要是现在就走的话,应当能在锁门前到家。
结果他刚一站起身,腿上就又缠上来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
梁川低头。
陈小幺跟方才差不多姿势,又原样攀了上来,两条细胳膊紧紧搂着他的小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的又大又圆,里头有怕、有惧,就是不肯撒手。
好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似的。
-
“嚓”一声,黑黢黢的林子里生起了一堆火。
橙红的火光照亮了这一方小天地,火苗在陈小幺的脸上跃动。
他抱着膝盖,看梁川熟练的给山鸡拔毛、去皮,又放在火上烤,最后撒上一点自带的调料。
陈小幺一下午没吃东西了,眼巴巴的瞧着,瞧得口水直咽。
陈小幺自己笨,手也不巧。
他跟陈阿奶相依为命,早些年的时候,陈阿奶眼睛还好使,会教他些针线活,那时候陈小幺学的很慢,陈阿奶就老是叹气。
做饭也是一样。
农人家的孩子得学做饭,陈小幺也会。但他做的饭,只能说是勉强可以入口。
陈阿奶总念叨,万一我以后去了,你一个人该怎么活。
陈小幺不太懂这句话具体的含义,只是陈阿奶难过,他也跟着一起难过。
陈小幺看看已经被烤出滋滋油香的鸡肉,又抬起眼,慢吞吞的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往上,小心翼翼的瞅了梁川一眼。
火光明明灭灭,青年的脸在火光下,显得轮廓很深,是副很硬朗的长相。上巧村里头,没人长他这幅模样。
陈小幺盯着他看得有些久,眼睛一眨不眨的。
梁川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眸微抬。
陈小幺就飞快的把脑袋又埋下去了。
别看他胆子小,和梁川见过几次面了,连一句话都没说话,可梁川的大名,他却是早就知道的。
村里的妇人们闲聊磕牙,有时候就提到老梁家。
提的最多的自然是梁川。说什么的都有。
说川哥儿闷是闷了点,干活真是一把好手,瞧他家的麦子,长得又多又好,全是川哥儿一个人伺候的;
说川哥儿又打了张上好的狐皮,拿到镇里去卖了,卖了多少银钱大家都不知道,就纯靠猜,猜八两的有,猜十八两的也有;
说川哥儿不知是被狗咬了还是咋,染上了疯病,这两天在家歇呢;
说川哥儿也该到了年纪娶媳妇了,要不是那疯病,不说他那样貌体格,就光说他那干活的能耐,估计也能踅摸个差不多的。
别看陈小幺是个小傻子,可以前陈小幺听过这些话,就隐隐约约觉得,梁川好像是个厉害的人。
一只烤好的鸡腿递到他眼前。
陈小幺嗅了嗅,嗅到勾人的香味,接了过来,一口咬下去,肉香四溢,好吃的他眯起了眼睛。
趁他埋头吃鸡腿这空当儿,梁川也盯着他瞧。
山鸡腿不大,陈小幺嘴更小,却也不怕烫,努力张的大大的,也就撕咬下来那么一小口。
跟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
陈小幺的确很久没吃过肉了。
除了每年春节,陈家就难见到肉腥味。
就算是过年时,陈阿奶也把日子过的仔仔细细,去镇上买肉都只捡别人不要的剩的边角料,就着萝卜菜炒好几顿,就算是难得的荤腥了。
陈小幺还没一个人吃过这么大一只鸡腿。
一时间,他眼里心里便只剩下那只香喷喷油汪汪的大鸡腿,埋着头,吃的十分珍惜。
好容易才吃完,恋恋不舍的抬头,望向梁川。
梁川也正望着他,视线从少年脸上,再落到他露在衣服外头那两块嶙峋的锁骨上,手里拿着剩下那大半只鸡,没动。
陈小幺不由瑟缩了一下,摸摸肚子,小声道:“我、我饱了。”
其实山鸡肉少,陈小幺胃口虽说不大,但哪能这么快就能吃饱了。
梁川低头不语,又将另一只鸡腿撕下来递给他,言简意赅道:“吃。”
等陈小幺接过那只鸡腿,梁川这才大口吃起剩下的部分。
-
夜深了。
梁川捡了几根树枝扔进火堆,然后走到树旁坐下,预备和衣而睡。
这不是他头一回在山上过夜,但是第一次带着人一起。
梁川抱臂阖着眼,过了会儿,转头往边上一瞧。
陈小幺离他几乎要有五六尺远,也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在睡觉。只是眉头浅浅皱着,似是不太安稳。
梁川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
他看得出来,陈小幺有些怕他。
这也正常,就没人不怕他的。
梁川重新阖上眼,准备睡了。
可不知是多了一个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睡意迟迟不来。
晚风轻轻拂着,偶尔有火星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梁川听到一点别的不同寻常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什么小型的动物在挪动,离他越来越近。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要起身,手已经按在怀里的短匕上头。
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这些年在山上打猎的缘故,梁川警觉性很高,以往他睡在山里时,夜晚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能立马醒来。
若非如此,独身一人在有狼群出没的山上过夜,早已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可等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挨近了些,梁川生生止住了动作,浑身绷住的肌肉松了些下去。眼睛也忍着没有睁开。
是陈小幺。
梁川不知道陈小幺想搞什么,喉头轻轻攒了下,略有些不耐的等待着。
那团湿润的青草香气越来越浓郁,香的他怀疑陈小幺去哪个河边草地上打了个滚儿。
右边肩膀突然一重。
梁川猝然睁眼,漆黑的瞳孔里头,半点睡意都没有。
陈小幺则毫无知觉。
梁川垂眸看他,只见少年闭着眼睛,张嘴打了个浅浅的呵欠,脑袋在梁川颈窝蹭了两蹭,就像终于找对地儿了似的,睡过去了。
睡的毫无防备,这回看着是真的睡熟了。
“……”
分明方才吃的是烤鸡,可不知为什么,梁川总觉得从他嘴里头呼出来的,像也是那股香味。
天气凉的很,但梁川向来火力旺,不怕冷,穿的就也不多。
他盯着黑黢黢的树枝尖儿看,一眨不眨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慢伸手,把陈小幺的头轻轻推了推,放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自己则起身,轻手轻脚的绕到林子后头去了。
约摸一炷香时间后,梁川从林子那头绕了回来。
这种天气,他却像是出了点汗一般,额发上略有些湿意。
火堆还没熄,红黄的火焰跳动着,映出青年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兽瞳。
梁川在先前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只觉浑身都舒畅了些许。
他去年就成了年,早不是半大小子了,这种事不说做的频繁不频繁,总归是不陌生。
正重新酝酿出一些睡意。
结果没过多久,陈小幺又原样靠了上来。
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