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媒婆瓜子就磕了两颗,茶都还没喝完一杯,就被从梁家赶出来了。
梁老汉看着唯唯诺诺,可方才她那话一出,整个脸就拉下来了,说了句“你听谁说的我家川儿有病”,就把人往外赶。
她干这行二三十年了,这十里八乡不说小年轻都是她给凑的对,少说也有好几十双了,还从来没有过今天这种待遇。
被推出去了,整个人还是懵的,等到在路口的树墩子边站定了,才反应过来了,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
“呸!也不看看自己家那个状况,还想娶个天仙哪!”王媒婆朝着梁家大门的方向啐了口,恶狠狠道,“都老大不小了,这也挑那也挑,就等着老死吧!”
说完就气哼哼走了。
这事很快也传到了屠户耳朵里。
亲事黄了,翠花彻底伤了心,据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几天,还要上吊闹自杀。
毛屠户心疼女儿,先是哄,又在村头树墩子那里破口大骂,大声嚷嚷说一穷二白连个砖瓦房都盖不起哪里来的脸看不上他女儿,他还没看不起梁家呢,那个梁川还是个有病的,能被他们看上算是烧了高香了!
总而言之,被这么一闹,梁川跟翠花的说亲没说成算是闹了个沸沸扬扬,连带着梁川的病又成了村里拉家常时的谈资。
梁老汉为此更加憋闷,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了。
梁川有个怪病的事情,一直是梁家人心头的一根刺。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说是病,其实也不然,毕竟平日里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不痒也不疼的。
但就跟畜生到了春天总发躁似的,梁川每年某个时候,也觉得浑身难受的紧。
让梁川自己来说当时的情况,他也说不太,就是觉得烦得慌,心里燥,看什么都不顺眼,火气比平日里都大,轻易惹不得。
就是因着这个,才把外村那几个二流子打伤了。
梁川什么体格,那些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又是什么体格?那几拳头下去没残,只是流了血,其实还是克制了。
那几个二流子是隔壁下巧村的,平时就喜欢游手好闲,那天不知怎么就和梁川怼起来了,虽说最后梁家赔了银钱了事,可那几个人模样实在凄惨,梁川发了疯病打人的事情,就被有鼻子有眼的传开了。
近几年还有越传越离谱的迹象。
别的不说,梁川都十八了,梁老汉还不给他找媳妇,有疯病见不得人的事情,便又多了几分可信度。
总而言之,和毛六家的事情这么一闹,没有媒婆敢再往他家踏一步了。
刘美花有几分气。
当然不是为梁川打抱不平的,单纯就是觉得,这事是给整个梁家抹了黑,到时候梁田的婚事,还有梁小妹出嫁,怕是都不好办了。
刘美花成天明里暗里挤兑梁川,梁老汉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爱跟婆娘吵架。
梁川更懒得说什么,只是往山上跑的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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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两场小雨,天气凉起来了。
等把土又翻过一遍,田里的活忙活的差不多了,就等来年春种。
这时节,田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都在家窝着过冬,也有趁着天还不算太冷做些小买卖的,上街赶集提早囤年货的。
这天,梁川还是跟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了。
里头两个屋里,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还在睡,能听得到梁老汉的鼾声。
梁川收拾了背篓,就上山了。
上巧村是个依山而建的村落,这一带的山上猎物不少,但都在深山里,上山打猎的不多。
一则是有狼群出没,以前有住在山上头的猎户被咬死过,村民被吓着了;二则是这山里头有一块很大的地儿都是坟包,不吉利。
再者说,上巧村的土地不算贫瘠,只靠着种地,家家户户不说有余粮,但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近些年以打猎为生的是少之又少。
梁川算是个例外。
梁川还记得自己头一回杀狼的时候,大约是十三还是十四,饿得狠了,逮着那狼的脖子就咬,那狼几乎算是活生生被他咬死的。
按说就算是男孩儿,天生胆子大些,可那样小的年纪看到一地的血,总也会觉得怕的。
但梁川不。
他看着另一个强壮的生灵在自己手底下毙命,竟然觉出一股子莫名的兴奋,浑身的血都热起来。
好像他天生就是这块料。
因此没人教他,他竟然无师自通的成了个打猎好手。
梁川人高腿长,走了没一个时辰,就进了山。
到了半山腰,梁川熟练的给给自制弹弓装上几个磨尖的石弹儿,就一路搜寻起来。
天气凉了,动物也窝着不出来,打猎不好打。他消磨了一整天,背篓里也就多了只山鸡。
眼见着日头快落山了,梁川靠在一颗大树下面,拿出带的干粮,一边啃一边思索,是干脆留在山上睡一晚,等明天天不亮去狼窝里头逮狼,还是干脆回去,过两日再来。
正想着,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很小,微弱的就像猫叫。
梁川顿了顿,停下咀嚼的动作,凝神听了一会儿。
他天生五感就比常人好,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人小声说的悄悄话,因为这个,小时候还把他爹吓过好几回,问他是咋听到的。
长大了晓得很多事情不能多嘴,便也没人知道他有这么个能耐了。
不过靠着这个,打猎倒是帮上了不少忙。
起先他以为,这声音是什么野猫,拿起了手头的弓,但仔细辨认了一番,竟听出几句夹杂的人音和哭声来。
梁川抬腿就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拨开半人的高的草丛,看到两个纠缠的身影,一个扯着一个。
其中一个身影略有几分眼熟,胳膊腿还是细的很可怜,被拉扯的踉踉跄跄的,一点儿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梁川没想太多,手往背后一捞,摸出石弹儿来,隔着几米远,跟宰兔子宰狼似的,对准背对着自己那人的腰后来了一发。
梁川还是收着了一点儿力气。
那石弹儿是被梁川特殊处理过的,棱角很尖,要不然,再大点儿力气,能把兔子的腿给打折。
不过瞬息,那人便发出声惨叫,浑身软塌塌的往一旁歪去,裤腰带还解了一半。
梁川踏着草丛走过去,站在离那人一米远的后头,居高临下的看他。
那人已经爬起来了,回头正往这边看,眼睛还是猩红的,像是喝酒喝多了,头发乱蓬蓬的,一股酒臭。
是村里一个叫郭大志的,是个有名的流氓,人见人骂,人见人怕。
郭大志还没看清来人,就觉出自己好像被什么给打了,醉醺醺口齿不清的骂了句什么,头顶就覆上一道阴影。
他抬头一看,跟梁川对上视线,就跟被泼了一盆水似的,整个人像立刻酒醒了。
“你、你他妈……”郭大志咽了咽口水,仔细辨认着来人,忍着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恐惧,大着舌头道,“你是梁家的小子吧?”
梁川弯腰把落到地上的石弹儿捡了起来,看了看,没沾到血,抹了一把放进怀里。
这下郭大志算是看清他的脸了,确认了这人就是梁家那个小子,顿时骂出了声来:“妈的,你爷爷在办正事,你个小兔崽子捣什么乱?滚!”
郭大志今年三十多了,早年成过一次亲,不过没几年婆娘就跑了,算辈分,确实是梁川的长辈,按理说,梁川该管他叫一声叔。
梁川闻言,顿了一下,就着这个弯腰的姿势,居高临下的看他,漆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十一月天了,寻常人家都穿起夹棉的袄子了,梁川还穿着件单衣,粗麻布衫子底下的胳膊,一看就结实的紧,肌肉轮廓清晰可见。
郭大志盯着青年的胳膊,喉头“咕咚”一动,吞了口口水,心头愈发凉飕飕的。
说来奇也怪哉,这郭大志成天游手好闲,屁股后头跟着那么几个小弟,大大小小的事也闹过不少,打架更是经验甚广,没道理怵这么个毛头小子。
可眼下,梁川一个眼神,他怕的心头发麻。
青年攥着手里那颗石子儿,刚直起身来,郭大志就跟被吓到了似的,抖了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提起裤子,骂骂咧咧连滚带爬的跑了。
边跑,还不忘边扔下句“真他妈晦气”。
等郭大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梁川才看向地上的人。
就像梁老汉说的,这小傻子,好像的确是缺根筋儿的。
被人欺负了,还像懵懵懂懂的不知道。
他两只手蜷缩在胸前,衣服被扯的乱了一点,露出一截白白的腰来,细的像只有一把。
这个天气冷的很,梁川看了他几眼,像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走过去就想帮他把衣服拉下来。
但刚走近,步子就顿住了。
梁川闻到一股子气味。
这股子气味,应当一直都在,只是方才郭大志身上的酒臭味儿熏的慌,此刻郭大志跑了,梁川才闻到这股淡淡的味道。
人身上都有味儿。
就像村里人,身上有汗味儿,土味儿,田地里庄稼的味儿,做饭的油烟味儿,一闻就知道是人的味道。
像梁川嗅觉这么灵敏的,打猎的时候,也能闻到狐狸身上的骚味儿。
但陈小幺身上的……他说不出来。好像是体味,又好像可以轻易的和他人区分开来。
正自思索,一只手拉上他的裤脚,紧接着,又攀上他的小腿,抱住了,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
梁川低头看去。
少年正抱着他的小腿,抖的像只受了伤的小猫,抬眼看他的时候,眼里的情绪,不是没有害怕的。
梁川伸手就把人给提了起来。
少年瘦的只有一点,给梁川感觉,就像跟有些大点的野兔子差不多,他提的轻轻松松。可这样一挨的近了,少年身上的味儿就更明显了。
梁川没忍住,鼻翼翕动了两下。
他对那个过世的娘仅有的记忆,就是他娘把他放背篓里,带着去河边洗衣服。
很小的梁川在背篓里,能闻到河岸边的青草和野花的味道,泛着湿润的水汽。
他挺喜欢这个味道。
陈小幺身上的,就有点像这个味道。
一阵微弱的哼哼声把他拉回神。
梁川这才猛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提着陈小幺后脖领子的动作,已经改为握着陈小幺的颈子,五指都在开始用力,整个人也凑近了一点。
就像看到猎物的大型猛兽,做出捕猎的姿势。
不过在陈小幺看来,大概跟方才那个男的差不多,不怪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怯看着梁川,里头充满了茫然跟恐惧。
梁川立刻就松了手,陈小幺失了他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但还是没什么力气,肩膀打着抖,嘴巴张的圆圆的呼吸。
梁川脑子有点空,呼吸也有点急,他用力吸了几口气,抽出短匕在右手掌心划了一刀,血滴答答落在地上,才稍微平复了点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