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顾砚堵在柳如烟门口的人是柳少夫人。
她似是身体不好, 又很怕人。
纤细身躯裹在件极厚实的锦缎棉衣里,显得其格外柔弱,厚实冬衣外头还披着红梅傲雪的大毛斗篷, 站在门口害怕得白着脸瑟瑟发抖时, 顾砚都有些不太敢把剑往她跟前递,干脆反手背回背后。
语气冷淡,“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少夫人抖着细弱的声音, “我夜里睡不踏实, 就想过来看看如烟妹妹的情况如何。”
恰巧身后的鱼池也追到了。
顾砚给他使了个眼色,鱼池特别自觉的推开门进去柳如烟闺房查看情况。
片刻后回来低声跟他说, “没事。”
顾砚凝神看着面前不停颤抖的女人, “走吧,我们送你回去。”
柳少夫人点点头, “好。”
她就像朵开在寒风中、不堪霜雪的娇花,白色花瓣娇弱的蜷缩着, 期待着狂风能对她有丝毫的怜悯,不要让她被摧残得太过厉害,以至于不成形状。——看起来极为可怜、毫无攻击性,偏此刻不止顾砚,就连鱼池都能感受得到,在她身上有着不属于她自己的魂魄力量波动。
柳如烟被拘走的两魂, 此时就在她身上。
她或许确实可怜,却算不得无辜。
鱼池在察觉到那道魂魄踪迹后, 侧头看了顾砚眼,拿眼神示意他是否直接动手将人扣起来再说。
顾砚轻轻摇头。
不用着急, 柳少夫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且……
柳少夫人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和胆怯, 都做不得假, 顾砚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不太愿意相信她就是凶手
鱼池无奈的撇撇嘴,行叭,你的任务你说了算。
两人在后面跟着,打算送她回住处再说。
天空中盘旋着暗黑云层,落雪自夜半起就没停过,小颗小颗的雪粒慢慢变成了雪花,飘落到他们身上。
柳少夫人在前面行走的速度极慢。
好像每片雪花落到她发间、肩头,都会带走她的些许力气,到最后连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于是她便不走了,寻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下来,小幅度的仰起张惨白小脸看向他们,语气极低弱。
“两位仙长,可愿听妾身讲个故事。”
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落着雪,夜色暗沉,周遭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些微光。
顾砚实在没什么搁雪里站着听故事的兴致。
偏不等他拒绝,柳少夫人颤抖着纤细手指,掏出个指尖大小的圆珠,“这里头是如烟被拘走的两魂,两位仙长听完我的故事,我就将它们交给你。”
是养魂珠,最低级的那种。
可以往里头养残魂,也能摄人魂魄,对凡人神思不属、惊魂症状也有效,柳如烟失去的两魂就被关在里面,如同两团刚升腾起的水雾白烟,不停的在里头冲撞着。
他白日里刚猜测动手之人会露出马脚,这会就有人拿着养魂珠到他跟前来自认是凶手,事情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顾砚犹豫片刻,“……也行。”
不妨听听看这位柳少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反正她也自他们跟前跑不了,这点把握顾砚还是有的。
鱼池已经摆出看热闹专属的小板凳和瓜子。
顺手还给顾砚身后塞了个柔软蒲团,示意他快坐着听,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只怕是还要在跟前放个红泥小火炉。
扇着风煮着茶,听柳少夫人说故事。
顾砚看了他眼,也跟着坐下了。
柳少夫人的声音很轻,低低的混在簌簌落雪里,需要仔细分辨率才能听得清楚,“我娘家姓黄,家在淇水河畔的一个小渔村里,跟父母兄弟以捕鱼为生,那年我刚满十五岁……”她略微抬头,看了眼天上落的雪,眼神里露出怀念的神色。
但很快那点怀念就被恐惧替代。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吓得她猛地吸了口气,浑身颤颤,如同片秋风中自枝头飘落的枯叶。很是抖了片刻后才能重新开口,“冬月里,也是像今天这样的落雪时节,我跟爹娘在打渔的时候,救了个顺着水飘下来的男子。
他生得很好看,气宇轩昂,高大挺拔,唯独不好的就是伤得很重,心口处被什么野兽挖了好大个洞,气息也弱……我爹原是不想救他的,却最终没能拧过我的意思,拿出半数家底给他抓了药。”
“哇喔。”鱼池在旁边轻声感叹了声。
拿手捅了捅顾砚的胳膊,小声嘀咕,“你们这些长得好的人就是有优势哈,哪怕是受伤落难了也有人救,我就不行了。我要是顺水飘到她们家门口,小姑娘瞧见我在水里泡着,伸手一拎,哦豁太重拎不动,那算了吧,让他泡到死算求!”
顾砚,“……你能不能想点好事。”
鱼池咔嚓、咔嚓的磕着瓜子,“我这也算是未雨绸缪,谁还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半点磨难不遭呢,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结仇不比你们剑修少……哎,谁能想到我自小的梦想就是当个咸鱼,不想这么年轻就被逼得结了丹。”
“闭嘴。”顾砚语气冷淡。
他们小声说话,柳少夫人并未受打扰。
她嘴角轻轻抿着,明明表情很小,周身却萦绕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枯涩绝望感,“果然是很俗套的故事么,我救了那人之后,就有人拎着我耳朵骂我是不是画本子看多了,才会总想着那些才子佳人落难相救、互许一生的美事儿,像他那种来历不明的人也敢往家带。”
“可惜我当时什么也听不进去。”
或许人总有疯魔的时候吧。
她遇见那人的时候,就已然疯魔了。
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也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只想把那人救回来,听一听他声音,让他的眼睛看一看他。最后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的照料了人半个多月,耗费了家里积攒的多数钱财,才将人从垂死边缘救了回来,在她家住了半年。
顾砚略皱眉,低声问她,“你从河里救起的这人,就是柳家那位少爷,柳如烟的兄长对吧?”
柳少夫人沉默片刻,“对。”
鱼池跟着嘶了声,结合柳夫人在酒席上骂她的话。忽然觉着自己隐约猜测到了什么,“所以……你在照顾他养伤的时候,对他芳心暗许,他也对你有意,偏你父母怕他身份不明,不同意你们的婚事,所以你就跟着他私奔来了北疆城,后来那位柳少爷变了心,就将你卖到……”
他看见柳少夫人白着脸抖了抖,似是对最后这句话的反应极大,将滚在嘴边的“青楼楚馆”四个字咽了回去,只说了句,“……那种地方去?”
柳少夫人仍旧在抖呀抖的,浑身的沉重绝望并未散去,却是轻轻摇头,“事情并非如此。”
鱼池低低的“咦”了声,“奇怪,怎么跟画本上不一样?那你继续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她当真就继续说了,语调很慢。
“这位仙长说的不错,我当年对他确实一见钟情,他也感念我的救命之恩、悉心照顾,见我因照顾他在村里被人指指点,就主动提出要娶我。
我爹娘也没反对,所有事情进行得很顺理成章,我们交换了庚贴,往官府里去做了记录,在村里人的见证下摆了酒席、拜了天地,成了真正的夫妻。”
“后来,我们在村里生活了三个月,过了那年的除夕,待第二年开春河水回暖时,他带我北上回北疆城的家。他家里父母双全,还有个被宠得如珠似宝的妹妹,就是柳如烟,他们虽然不喜欢我出身小渔村,没有十里红妆的嫁妆。”
“却也不曾太过为难、苛责于我。”
衣食起居,果品碳火,该给她的都有。
她本身还有贴心的夫君护着,虽离了家乡那个熟悉的小渔村,在北疆城里的日子却并不算难过。
可惜这种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两年。
三年前,她夫君旧伤复发,来势汹汹,凶险至极,柳老爷对比心急如焚,差点愁白了头发,请遍了北疆城的名医过府都束手无策。
只说让柳家提前替他准备后事。
无奈之下,只能去跪求仙盟的人出手相助。
仙盟很快便派了人过来,却也治不好她夫君的伤,反而是对着她看了半日,跟柳家的人说道,“她是世间最凶最恶的渡恶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让她进门,也难怪你儿子恶旧伤会复发,如今却已经是伤了根本,除非你们请得动神医谷的人出手救治……”
只这句话,就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她夫君乃是柳家独子,自然是想他活着的。
可神医谷的人远在万里之外,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家,哪有本事去请神医谷的人过来救人,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夫君伤势渐重,最终药石无医。
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也没能留住他的命。
柳家将她夫君的死,都怪罪到她的头上。
当初她夫君旧伤复发时,柳家人就各种责怪她没将他照顾好,听了那位仙长的话后,更对她横眉冷对、恨之入骨,看她的眼神就像要是杀了她偿命。
她夫君在时,虽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却仍愿意护着她些,操心替她安排各项事宜,让他们有所顾忌。
等她夫君去了,柳家就直接跟他翻了脸。
他们怪她害死了他,不许她给他守灵,不许她以未亡人自居、替他服丧,甚至因为怕她在他死后仍会给他带去厄运,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就连她夫君入殓埋葬的祭文里,都写着他未曾婚配,他们想要斩断她跟他的所有联系,不论她怎么哀求,他们也没有让她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们还不许她殉葬,怕她再去地下缠着他。
为此,他们将她卖去了青楼。
让楼里的老鸨日夜看着不许她寻死,强迫她接客,说只要她的身子够脏、只要她被很多人抱过睡过,地府的判官们就不会再认她是柳黄氏,她夫君就不会跟她再扯上关系。
就能够清清白白、了无牵挂的去轮回转世。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到此节时浑身颤抖着,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对她来说却依旧记忆如新。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
有双手不停地从她身上撕扯着衣服、皮肉,将她衣不蔽体的扔到了雪地里,突如其来的寒冷将她冻得浑身僵硬。
那些看着她的眼神就犹如利箭。
一根根的,将她扎得满身都是血窟窿、从脚底开始漏风,她像是个被挂在船杆上的破布娃娃,遭受着无穷无尽的疼痛和羞辱。
她牙齿颤抖着,跪地将头叩在雪地里求饶。
可他们不愿意放过她。
他们恨他,恨不得她死,却又不能让她死,就只能想尽办法折磨她。
她做错了什么呢。
死的那个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呀!她爱他,所以才会跟他成亲、才会不远万里离乡背井的跟他来北疆城,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
是她在这个家,这座城池中唯一的依靠!
他一死,她的天就塌了。
他们却还要逼着她承认是她害死的他!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成了杀她夫君的罪魁祸首。——她甚至连去死都不行,必须留在世上受尽□□折磨才能赎罪!而她也确实如他们所愿的,受尽了折磨,连浑身的骨头都被冻脆、碾碎了。
随手一碰就会化作烟雾,随风飘逝在空中。
她连个人都不是了。
见她实在因惊惧和痛苦颤抖得太厉害,顾砚替她掐了个防寒的法决,试图替她略微抵挡些风雪寒意的侵袭。
没用。
让她害怕、让她惊惧的并不是周围的落雪。
而是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永远也摆不脱、忘不掉的悲痛惨剧,早已经形成了如同附骨之疽的梦魇。
她只能在记忆中挣扎着,没有人能帮到她。
鱼池手里的瓜子也不磕了。
暗道难怪柳夫人那般看她不顺眼,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缘故,听着她们俩一个人到中年,却突然失了自己早已成年的独子,一个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天生的体质缘故,不仅害死了自己深爱的丈夫,还被贬妻为妾、卖去青楼受尽欺辱折磨。
——他这手里的瓜子,突然就不香了!
鱼池撑着胖脸唉声叹气。
却听顾砚问道,“那你为何会选择对柳小姐下手,不许你见你夫君最后一面、将你卖去青楼各种折辱,都不是她一个闺阁小姐能做到的吧。”
柳少夫人似是陷入了噩梦回忆中,半响才反应过来问什么,伸出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腹部。
“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顾砚皱眉。
鱼池更是直接惊呼出声,“谁的孩子?”
柳少夫人脸色惨白的僵坐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眶滚出来,砸落到她的衣襟上。好
呼吸声变得很轻,“她兄长的孩子。”
“我的孩子。”
“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求她。”
被卖到青楼去的半个月后,她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她还被看管着、没有被逼接客,孩子只能是她夫君的。
她找人往柳府给柳如烟递了信。
她夫君死后,她被囚禁、被发卖的事都是柳老爷夫妻所为,她当时被关在房间里走投无路,以为没在整件事里露过面的柳如烟并不如同柳老爷那般恨她。
她求柳小姐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放过她。
往后她会带着孩子回淇水下游。
她会打渔,也会做些味道不错的吃食,日子可能会很过得辛苦,但她也能将孩子拉扯着养活,总之她不会再出现在北疆城,也不会以柳黄氏自居,不会再给他们柳家带来任何的灾厄。
可惜……
柳如烟没打算放过她,她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怕她有了孩子,再跟她死去的夫君扯上关系、给他带去厄运,让他下辈子投不到好胎。
还是单纯不希望她夫君留下了个孩子,被柳老爷知晓了接回府中,坏了其留在柳家招赘的打算,柳如烟乔装打扮后亲自去找了她。
只留给她一句,“你不配生下柳家的孩子。”就让跟着的人架着她,给她灌了碗堕胎药下去,然后就拉着把椅子坐在那。
高高在上、兴趣盎然的盯着她流血,挣扎,最终浑身是汗的倒在满地鲜血里。
像条垂死挣扎、狼狈至极的狗。
“我恨她,恨之入骨。”柳少夫人颤声道。
她恨他们所有人!
柳如烟的命只是个开始,却不是结束。她无声的枯坐在石头上许久,才满脸是泪的站了起来,天亮了,柔和晨光自天边乍泄,毫不吝啬的将世间万物照亮。
但她眼中的仇恨和绝望却没有散,反而变得更沉重。隐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刚刚去柳如烟房里,就是想杀了她,取走她最后的那一魂,谁知两位仙长果然手段了得,竟让我连她身都近不得……”
“我常听人说仙凡之别,仙长们随便抬抬手、一句话,就能要了我们这些凡人的命。我又何苦不自量力、自讨苦吃与你们作对呢,我虽命贱如草芥,终究也是有人希望我活着的。”
她眼中闪过些不甘的神色,却又无可奈何。
慢慢走近顾砚,将手中的养魂珠递了过去,“还望仙长看在我此次并未伤到她性命的份上,不要将此事传到柳夫人耳朵里。”
顾砚伸手接过,“你还会对她动手么?”
柳少夫人沉默许久,“会。”
她垂着眉眼,声音很轻很轻,“仙长请放心吧,这养魂珠着实来之不易,我等了三年才等到个兽潮围城、城中没有仙长的时机动手,打算悄无声息的要了她性命。
不曾想碰到二位,被你们一眼看穿,往后就算动手,手里也没有养魂珠这种金贵东西了,不过是使些下毒之类的凡人手段……这些,应该不属于你们仙盟的职责,对吧。”
顾砚点头,“是。”
若非她动用了养魂珠,拘了柳如烟的魂魄,这件事本就不会由仙盟的人插手,他就算想管也不能。
这是仙盟铁令,违背不得。
柳少夫人咬紧嘴唇,苍白至极的脸颊涌起抹诡异的狠意来,“那就请仙长不要再过问我们的事了,好吗?他们当年害我、对我极尽侮辱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求一句情!凭什么我在泥地里苦苦挣扎的时候,就没有人出手帮我。”
“而我对他们下手的时候你们就出现了?!这不公平。”
“我把养魂珠交给你,你们救了柳如烟就离开柳府,算妾身求两位仙长了,不要插手我跟柳如烟的事,让我们各凭本事、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不论最后是死是活,谁也不要怨谁!”
顾砚沉默片刻,“好。”
得到承诺后,柳少夫人冲他们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她真的很瘦很轻,纤细的身影在风中如柳条飘摇着。
美则美矣,却像随时都可能被折断。
好在在她前面不远处,很快有人大步走过来,将她极为珍惜的拥进怀里,关切的询问着,声音随风飘到他们跟前来。
“去哪里了,我找了你许久。”
“有些睡不着,就出来逛逛,我衣服穿得很厚,不会被冻着的,你别担心。”
“天没亮你就不见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两人相互依靠着,渐行渐远。
顾砚捏着养魂珠看,神色沉重。
鱼池收起看戏专用的板凳,叹了口气,“她的命也着实太苦了些,幸好她历尽千帆,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之后,还有人愿意护着她。”
刚刚那找过来的人他也认出来了,是柳江。
顾砚沉默许久,“你知道在这整件事情里,最悲哀的是什么吗?”
鱼池面露疑惑,“什么?”
“她根本……不是渡恶体。”
当初秘境中那位前辈在给他讲解枯荣体时,也顺带提过其他几种特殊体质,其中就有鬼修最钟爱的渡恶体,说这种体质的人天生最受阴暗怨气的喜欢。
渡恶体长居之地必定阴云密布、灾难频发。
而这位柳少夫人。
不论是她如今所居住的柳府,还是她故事里的故乡小渔村,都没有发生过频繁死人的事,她不可能是渡恶体。
也不知当年那修士是学艺不精、随口一说,还是有意为之。
就这一句,就让她的处境天翻地覆的话。
是假的。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错。
柳家人死了儿子/兄长,将所有罪过和愤怒都强加到她身上,将她各种折辱以泄心头之恨,之所以能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无非是因为有人说她是渡恶体,说她克夫。
可是她没有,她不是。
她是被冤枉的。
雪仍旧簌簌的落着,手中的养魂珠浸骨冰凉,顾砚心情沉重,一直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事。
鱼池嘶了声,同样为那个脸色雪白、并未做错任何事,却被迫遭受了无数折辱的女人,为她浑身萦绕着的、像是随时能将她压垮的绝望和沉重。
他问顾砚,“那你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她?”
“告诉她真相,能让她遭受的痛苦减轻分毫么?”
并不能。
何况,“……我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
鱼池,“嗯?”
顾砚眼神疑惑的看过去,“这些都不过是她一面之词,除了她曾流落青楼跟楚夫人的话能相互对应,其他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难道你会对此深信不疑?”
鱼池,“我信了。”
谁让这位柳少夫人那么楚楚可怜、弱不禁风,所说的经历有那么凄惨,完全就在不停地戳他心呀。
让他怎么舍得怀疑她在说谎呢!
顾砚无语,“……你说认真的?”
就你这脑子,你们万宝行没垮、生意还蒸蒸日上,当真是个令人惊叹的奇迹呀!
鱼池打着哈哈,“也不是谁都跟你和楚仙君似的,完全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看到那么个美人儿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竟然只想着从中寻找漏洞!真是活该你们凑一对!”
顾砚面无表情,“遍地漏洞,还用寻?”
她说自己被赶出柳府后流落秦楼楚馆之中。
那她跟如今柳府这位嗣子柳江又是如何认识的,她手中拿着的养魂珠如何而来。——别看这玩意只是个低阶法器,对于以金银为流通货币的柳少夫人来说,她想攒够买养魂珠的钱简直难如登天。
即便是有钱,没有门路她也不可能买得到。
她是怎么在闹成这样后,重新回的柳家。
如何知道有兽潮围城的时候,仙盟就顾不到城内,又如何那么清楚“她身为凡人,只要她不使用养魂珠这种灵器,就算她将柳如烟毒死,也轮不到他们出手管”的条令。
这些事情,全部都是被遮在浓雾中的谜团。
鱼池被他列举的更不自在了,“那咱们在柳府多留两天,将事情都搞清楚后再走?”
“不了。”顾砚摇头。
柳家人对这些事讳莫如深,并不愿意提起。
他们留在柳家恐怕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什么,若是平常,他倒不介意多在柳家留两日,可如今北疆城外随时可能爆发兽潮。
他们再在此耽搁、就有些不合适了。
不如先去城门口支援,跟北疆城的仙盟分部说明此事,让他们查查当年被派来的人是谁,顺藤摸瓜再更查清楚是什么情况。
比他们在这理这团无头乱麻来的要更快些。
顾砚猜柳家的恩怨争斗不会那么轻易完结。
只不过他以为应该会等到他们离开……
实际上,并没能等到他们离开,当他拿着养魂珠回去柳如烟的闺房时,就看见个丫鬟神色惊慌的从里面跑出来,冲他们匆匆行了个礼,小跑着去隔壁院子请柳夫人了。
里面还有丫鬟的轻声惊呼,“怎么会这样?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这珍珠粉是夫人的陪房送过来的,小姐日日都要拿来敷脸的,从来没出过问题,今儿怎么会……”
他们走进去,很快便发现了问题。
柳如烟的脸毁了。
昨儿还白皙细腻的脸庞,此刻布满了腥臭红斑,犹如鬼面,骇人至极。
很快,柳夫人跟着去通报的丫鬟过来,瞧见柳如烟脸上的诡异红斑,顿时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底下丫鬟跪了一地,却是无人能说明情况。
她们也只不过是屋内伺候的。
今日照常过来替柳如烟梳洗换衣服,才将珍珠粉替她擦到脸上,擦粉的丫鬟就感觉手指疼痛异常。
低头看时,指腹的皮都快掉下来层了。
柳夫人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该如何是好,转头看顾砚跟鱼池站在房中,赶紧过来求问他们能不能解决。
那伤痕一看就是碰到了什么毒物所致,还并非他们修士所用的毒物。
顾砚答应过不再插手他们柳家事务,只是出手将柳如烟离体的两魂复位,拒绝替其解毒治伤,“我不擅长此道,夫人还是替小姐请个大夫过来诊治吧。”
装在养魂珠的两魂完好如初,通过术法引导回体内后,不消片刻柳如烟就醒了过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被毁了,睁开眼看见两个陌生男人站在她床边,猛地发出声尖叫。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娘!你快将他们都赶出去呀!”
很快又察觉到脸疼,伸手摸到满手腥臭鲜红,又猛地发出声尖叫,连声喊屋里的丫鬟给她拿镜子过来。
等镜子拿到手,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斑痕迹。
惊惧之下猛地将镜子朝她面前的丫鬟扔过去,那铜镜又厚又重,“咚”的一声,登时将那丫鬟额头砸出个血洞来。
血立即就涌了出来,流了满脸。
顾砚皱着眉。
看这位柳小姐一醒来就这般中气十足,生龙活虎的模样,应当是那离体又复位的两魂没事儿了。
他跟柳老爷夫妻提出告辞。
对方还担心柳如烟脸上的伤,再三让他们多留些时日,被顾砚以“城外兽潮汹涌,我们得前往助力”给拒绝了。
柳夫人虽不情愿,但兽潮也确实不容轻视。
要是被那些妖兽攻进城内,她们也不用再跟柳江争谁来继承家产了,所有人都会成为妖兽饱腹的血肉口粮。
他们出柳府时,柳少夫人也在门口送他们。
她一如既往的纤弱,裹在厚重斗篷里都显得弱不禁风,远远的看着他们,屈膝冲他们行了个礼。
顾砚回头,从柳府看到了满眼的血雨腥风。
自柳府离开,他们径直往北疆城北门走。
越靠近北边城门,每次遭受兽潮攻击会越严重,周围的气氛也就越沉凝,来往之人皆神色紧绷,罕有交流说话的声音。
各种武器盔甲堆了遍地,有些还沾着血迹。
仙盟的临时分部设在栋三层客栈里。
进门便是块高悬的水镜,映着北疆城外的情况,便于他们及时了解情况,好依照情况再调兵遣将。
两个负责看管水镜的弟子小声聊着兽潮。
“北边城门已经来过一波了。”
“人还是远远不够。”
“北疆城的兵士列阵后最多只能抵御三阶妖兽,遇到四阶、五阶就很可能溃不成军,尤其是西北这个方向,也是妖兽重点进攻的位置。可咱们仅有的两位元婴修士都必须留在北门,这里……”
正说着,见有人自门口进来,忙扬起笑脸迎过来,“二位可是接到任务,过来支援北疆兽潮的。”
“不知二位是什么境界。”
顾砚如实相告,“金丹。”
两人皆露出些许失望神色,“金丹呀。”
起身迎接的热情没了,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平静。
左边那个将登记用的白玉简取出来,找到顾砚所接的任务,“你接的是中级任务,不会指派你去多危险的地方,如今东北角这个方位还缺两个修士坐镇,你们自行过去吧。
按照以往兽潮进攻的规律,这里不会有太多的妖兽进攻,最多也就是四阶中级、也就是跟咱们金丹修为的妖兽来袭,进攻频率为每日二、三次,你们皆是金丹修为,对付起来应该不难。”
“驻守时间为十天,若十天后兽潮尚未散去,你们可以回来结算再接一次任务,这十天内你们吃住都会在城墙上,会有人给你们送饭,这是仙盟给你们准备的、用来恢复灵力的灵石。
切记只有遇到连续的妖兽进攻、来不及自行恢复灵力的时候才能使用,正常来说,你们所在的这个位置不会灵力恢复不过来的情况,毕竟那里不是妖兽的主要进攻点,还有,这个是留影石。”
右边那人将装着留影石和灵石的储物袋递给他们。
“留影石记得佩戴好,待兽潮结束,我们会根据留影时里战斗记录,评定你的任务完成度,若是丢了会造成你的任务评分过低或者没完成。”
“还有什么不明白,现在可以问我们。”
顾砚仔细听完,“没有了。”
又跟他们说起柳家的事,着重强调了下养魂珠、以及那个信口胡诌说旁人是渡恶体的修士,“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希望你们能查一下那人是谁。”
那两人点头,“好的,我们之后会查。”却不见有动作。
顾砚皱眉,“可以现在查一下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们会查的。”那两人仍是态度敷衍。
顾砚,“……”行吧,总归是你们北疆城内的事,他的任务不过是调查柳小姐的情况,顺手查出装病的柳小姐魂魄丢失,并将其魂魄恢复已经是额外了。
仔细收好留影石和灵石,准备出门去城墙上。
身为大少爷的鱼池却忍不了他们这种态度。
上去跟他们拍桌子叫板,“那你们倒是动手查呀!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呢?!说半天也不见你们动的!”
那两人的脸色也隐隐有些不好看。
跟鱼池对峙着,丝毫不让,“北疆城的规矩,是只要有兽潮攻城的时候,城内所有的事务都暂缓处理!你们所说的柳家不过是个凡俗人家,就算他们全家死绝了、也没有兽潮重要!”
“再说了,就算我现在查出来当时去柳家的修士是谁、就算他当真是信口胡诌冤枉了那女人又如何?!让他现在去给那女人赔礼道歉吗,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北疆城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将他从守着的位置上调走,会有多少凡人拿命也填不上他的坑!难道就为了她一个人的委屈,将那么多人的性命弃之不顾吗?!”
“都说了我们日后会查,等兽潮结束后自然会查,你们还在这里咄咄逼人的,究竟是来帮忙守城的、还是来给我们添乱的!”
鱼池还想再吵,“我……”
被顾砚拉住,“算了,走吧。”
出了门还气得咽不下这口气,使劲儿跺着脚抱怨,“简直气死我了!什么叫我是来捣乱的,知道他鱼爷爷的肉有多金贵么,我来他们北疆城简直是纡尊降贵、是让他们蓬荜生辉的!
居然敢说我是来捣乱的,气死了!”
“好了,别气了,他们也没有什么错。”兽潮当前,确实是守住北疆城比较重要,顾砚回头,看了眼他们过来的方向。
希望他心头飘着的不详预感只是错觉吧。
鱼池的气来得快,也很快便消了。
拿着刚给他们的储物袋翻着玩儿,没忍住笑出声来,“哎呀我去!顾砚你快看他们给我们的灵石……苍天啦,居然有整整十颗的中品灵石呢!我真是服气了,这几颗特么够干啥的呢!”
他们是金丹!
是金丹!不是筑基,更不是炼气!
这十颗中品灵石,够他们恢复一次灵力使的么?!仙盟的这些人是打发叫花子呢!要真是遇到妖兽连续攻城的时候,他们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顾砚略皱了下眉。
十颗灵石……确实是少了些。
他拉住想回头找那两人理论的鱼池,“按照他们的说法,我们要去的位置几乎遇不到连续来袭的妖兽,凭借自己打坐就能恢复灵力,我们初来乍到,不比他们常年驻守此地的经验丰富,先看看再说吧。”
鱼池将储物袋揣好,小声嘀咕,“顾砚你脾气也太好了吧,他们这样子你都不生气的么?!”
居然有人夸奖他脾气好,这倒是个稀奇事。
顾砚略笑着,“他们也是按章程办事,守北疆城抵御兽潮是个大工程,没有规矩早就乱了套……”
正说着,城墙上突然响起道雄浑的号角声。
“敌袭!”
“妖兽攻城啦,请各位准备迎敌!”
“敲战鼓!”
顾砚停了话头,拽起鱼池,“快过去!”
他们已经离东北角不算远,御剑片刻就到,刚到墙头上方,就瞧见一条水桶粗细的蛇尾自城墙上扫过,将穿着甲胄、手持长矛站在城墙上的兵士扫下去一片!
为了抵御妖兽,北疆城的城墙高十丈有余。
那些兵士虽身强体壮,却只是普通人,被这一尾巴扫到城墙下面去,若往地面落实了、不死也得半残,何况外面还有庞大的蛇躯各种碾压,只怕是活不下来。
众人皆变了脸色,有些胆小的,更是直接腿脚打着颤的往后退。
“不许退!”
“想想你们背后是什么,你们一退,背后北疆城就会生灵涂炭,流血遍地!你们的父母亲人可都在里面,都给我想清楚、站稳了!”
“是四阶中期的姌蛇!”
“我们根本打不过!”
“仙盟派来的仙长呢。”
姌蛇体型巨大、力量也大,扫过来的尾巴看似轻飘飘,实则重如千钧,但凡蛇尾所过之处,全都是被扫落到城墙下面的兵士。
很快就将城墙扫出来个五丈有余的空隙来。
一时间墙头上哀嚎惨叫遍地。
“艹!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不会有太多妖兽进攻?!”
鱼池瞧见城墙上的情况,顿时火冒三丈,甩出自己的飞行法器黑金马车,驾驶着往城墙底下捞人。
顾砚收了长剑,跳到被扫出来的空隙中间。
无数条的吸血荆棘瞬间暴涨如手腕粗细,犹如一条条带着倒钩的长鞭,朝着姌蛇露头的方向缠绕过去。
姌蛇飞速的在地上滑动身躯,想躲开攻击。
但吸血荆棘何其快,眨眼间便追上了蛇尾。
“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自姌蛇的尾部起,数十条的荆棘藤蔓一边往上爬、一边将两寸长的倒钩往其皮肉里钻,很快就将整条蛇都包裹在其中。
姌蛇因疼痛不断的挣扎着,很快没了气息。
鱼池刚将还活着兵士救起来,就看到他已经结束了战斗,在黑金马车里目瞪口呆,“我去,顾砚你这是又厉害了多少呀,杀条四阶中期的妖兽只需要半盏茶时间?!”
顾砚,“……藤蔓上有毒。”
这还是当初在秘境用来杀巨蜥时剩下的藤蔓种子,楚月凝给他那瓶毒药确实好用,只要见血,毒死金丹妖兽也不需要太长时间。
他御剑过去,确定姌蛇死透了后,将藤蔓收起来,招呼留在城墙上的兵士开始打扫战场。
该送医馆的送医馆,该埋的埋,该烧的烧。
那些守城的兵士劫后余生,皆对他露出了感激的表情,远远的冲他们磕了头,才动手抬着伤员去治疗。
顾砚拿着剑去剥姌蛇的厚皮。
这也是规矩,守城期间,谁猎杀的妖兽、战利品就归谁所有。
刚将剑尖刺进蛇腹,天空忽然响起声清越的鸟鸣,他抬头望去,看见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青色大鸟朝他们所在的位置飞了过来。
顾砚沉了眉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我艹!”鱼池见状,赶紧小跑过来劝他住手,“大腿那不是妖兽,那是青鸟,你可悠着点别把它杀了!”
顾砚愣在当场,“青鸟?”
是那个传说中替人传信的青鸟?他盯着空中那么青影看了片刻,胸口突兀的跳漏了一拍,升起些淡淡的期许来。
那只青鸟,是冲他来的吗,是替谁传信?
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吗。
青鸟的速度极快,拖着长长的尾羽飞到他跟前也不过短短两息,可在这两息时间里,顾砚思绪百转、心底冒出来无数纷杂的念头。
多到令他自己都不禁怀疑,这真的是他吗。
等到那只青鸟真朝他飞了过来,将挂着个小储物袋的修长脖颈低到他跟前时,顾砚觉得脸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去蹭了蹭。
青鸟见他不取东西,拿柔软的脖颈蹭了蹭他。
顾砚将储物袋取了下来。
果真是楚月凝给他的信。
“昨日夜游荷塘,姑姑提起你当时顿悟之事,听她夸了你许久,忽然想起我们分别已有十日,甚是思念,特遣青鸟代为探视。”
“附亲手所晒的莲心茶些许,希望阿砚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