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正在那边儿给她归整首饰, 周幼吾合上书页,叫她过去。
花萼见娘子面色有些奇怪,不禁好奇道:“娘子, 怎么了?”
周幼吾指了指那口小木箱:“这是阿嫂给你的吗?”
没得是阿嫂实在太爱看话本子,连书局里未曾上市的都能搞到手?
这该是怎样深沉的爱啊。
周幼吾轻轻咬唇,脸上闪过几分懊恼之色,她对话本子的热爱竟然还没有达到阿嫂这种程度!
亏她还洋洋得意地送了阿嫂一箱话本子开窍呢, 其实可能人家比她看得更多, 说不定连那些话本子的典藏版都有了罢!
花萼见娘子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不禁心中惴惴,她可是听黄太医说了, 有孕在身的人不能大喜大悲。
“世子夫人没叫奴婢经手,自个儿收拾了一箱话本子出来。”花萼小心翼翼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
难不成世子夫人错手将讲述闺房之乐的那些限制级话本子给放进去了?
周幼吾又拿出一本书册看了看, 这上边儿的字迹虽有些狂野,也依稀瞧着还是有些眼熟……
她记得希仙从前递拜帖来时, 那上边儿的字也是这般,只是要秀气一些。
花萼又被娘子打发寻世子夫人从前送过来的拜帖去了, 正在和宫人们一块儿整理衣裳的柳芽见了便笑:“你这是从哪儿钻过来的?一鼻子灰。”
花萼有些气恼,她也不知道底下那些人偷懒,能把娘子的东西随便放到库房里。
她也是寻了好一会儿呢。
不过她虽然性子没有柳芽稳重, 嘴却紧得很, 没有周幼吾授意,她自然不会将其中事儿告诉别人, 因此只道:“娘子的吩咐, 咱们只管照做便是。”
待她绕过屏风, 准备将那些拜帖交给娘子时, 才发现陛下已经回来了。
她便不敢吱声,只将东西交到娘子手上便退下了。
开玩笑,陛下那眼神冷飕飕地瞥过来的时候可吓人了,她哪里还敢留在那里挡着陛下与娘子亲热?
春日里暖和了许多,加之周幼吾有孕之后总觉得身上暖呼呼的,便不太爱穿太厚实的衣裳,此时穿着一件轻薄的香云纱寝衣斜斜倚在靠枕上,雪肌白肤,在瓜瓞绵绵帐顶上镶嵌着的那颗夜明珠的光辉照耀下,美得不似凡人。
燕观只看了一眼,便忙扭过头去,口里默默念着清心咒。
他可不能犯错误。
周幼吾倒是没什么心思去瞧燕观,她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拿着拜帖,仔细对比,眼睛眨了眨,随即又翘起唇角笑了。
她喜欢的柳下花眠先生,居然就是她的阿嫂!
啊呀呀,可真是有缘。
对着那箱书册,周幼吾的目光慈爱了许多,这可是阿嫂珍贵的手稿,便是她再想看下册,那也得支持绿江书局的正版才是!
毕竟看盗版可耻嘛。
“花萼!”
周幼吾兴奋地微微探出身子去叫人,燕观生怕她摔着捧着哪儿了,清心咒也不念了,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护住她。
花萼连忙掀起珠帘,眼睛不敢乱看,只站在离床远些的地方等着听吩咐:“娘子?”
周幼吾严肃道:“你去关注着,哪日绿江书局出了《清冷医仙:断情崖下我飞升了》的下册,你便去订下五百册。”
她大手一挥,十分豪迈,浑然不觉身旁支着身子瞧她的郎君突然间变得奇怪的神色。
周幼吾原本想再买多些,可想着绿江书局那德行,补货速度是长安城里最慢的,若是她都买空了,其他想要支持阿嫂的人可怎么办?
花萼得了这事儿,不免有些惊愕,她们娘子自小就爱看话本子这事儿是真的,可从来没见娘子一口气便买回这么多话本子呀!
还是同一册话本子!
之前娘子便是再喜欢一册话本子,顶破天了便去买一册普通版,再买几册典藏版便罢了。
如今一出手便是五百册,看来娘子对柳下花眠先生实在是爱得太深沉了。
花萼都有些担心陛下会醋。
不过燕观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不在意周幼吾买了什么,只要她高兴便是。
燕观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要睡下了吗?”
还有些兴奋的周幼吾摇摇头,倚在他怀里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好位子,笑眯眯道:“衡哥儿听了你之前练武的事儿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燕观故作深沉:“大抵是更崇拜我了。”
虽说他也值得这份崇拜,但周幼吾还是拧了他一把,叮嘱道:“若是他自个儿想学武,那再好不过。你可想好了谁做衡哥儿的武学师傅?”
这还需要想?燕观伸手指了指自己。
“不行。”周幼吾一口否决下来。
燕观有些不解,难不成媞媞不信他能把衡哥儿教好?
周幼吾只道:“你平日里事儿已经够多了,若是要分出时间来教导衡哥儿,便免不了夜里要多忙些时候。我疼爱衡哥儿,可是……”她忽地凑上前去,刮了刮燕观立挺的鼻梁,笑意盈盈道,“我也疼你。”
燕观敏锐地再次抓错了重点:“你不爱我?”
没等周幼吾说话,他便俯身下去,隔着轻薄的纱衣亲了亲她微见起伏的肚腹。
“便是你狡辩我也不认。”
燕观抬起头,那双总是冷冷瞧人的凤眼一弯,倾斜出的情意缠绵又动人:“媞媞明明钟爱于我。”
周幼吾别过脸去,柔白面颊上慢慢升起淡淡红晕,轻轻哼了一声,算他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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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周幼吾难得醒得很早,闭着眼睛往旁边一搭,手下却只摸到了柔软的云缎。
燕观呢?她那么大一个大卷毛郎君跑哪儿去了?
听着床帐里边儿有动静,柳芽与花萼用白玉如意挽起床帐,见着肤光胜雪的美人儿有些懵懵地拥着被子坐在那儿,不等她问,便笑道:“陛下早起晨练去了。”
周幼吾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色,晨光熹微,还早得很呢,那他是什么时候便起身的?
许是昨晚睡得沉,她现在半分困意都没有,便叫柳芽她们替她更衣梳妆。
娘子有孕在身,便愈发不爱在脑袋上堆那些金玉首饰,花萼又手痒,想了想,便吩咐宫人去掐了一朵春水绿波牡丹别在她乌鸦鸦的云髻之上,除此之外再不用其他的珠玉修饰。
这样简简单单的妆扮倒是更衬她雾鬓云鬟,容色清艳。
周幼吾很满意,花萼也很满意。
揉着眼睛进来的衡哥儿更满意。
“阿娘。”
衡哥儿有些惊喜地跑了过来,小胖脸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肚腹上蹭了蹭:“昭姐儿,今天还好吗?”
周幼吾笑着看着他唧唧呱呱地和肚子里的那颗小豆芽说话,见他一口一个昭姐儿、妹妹,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这件事儿还不确定……
若是到时候生出来是个小郎君,衡哥儿会不会有些失望?
想到这里,周幼吾摸了摸衡哥儿的小卷毛脑袋:“乖乖,跟着柳芽姐姐去净手罢,阿娘和衡哥儿一块儿用早膳,好吗?”
阿娘自从有了昭姐儿之后就像是小猪一样,特别爱睡。
好几天都没能和阿娘一块儿用早膳的衡哥儿高兴地点了点头,主动拉了柳芽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净室去了。
进宝公公守在一边儿,见周幼吾转眼看他,忙笑道:“娘娘,奴才去请过陛下了,陛下正和禁卫们拉弓射箭的正起劲儿呢,还是请您和小殿下先用着罢。”
陛下人高马大的,便是不回来吃,也能到旁处去寻吃的。
哪里像他们正在长身体的小卷毛殿下,还有正怀着第二个小殿下的娘娘,最是饿不得的。
进宝公公慈爱地看了看周幼吾的肚腹,瞧着好像长大了一点呢。
进宝公公得知这个好消息时曾偷偷去佛前许了愿,陛下与娘娘之间有卷毛小殿下撑场子便够了,希望这一回是个像娘娘一样漂亮的小公主……
不过还是不要卷毛的好,像娘娘那样,一头好头发,黑亮黑亮的,瞧着多贵气呀。
为了求佛祖率先保佑娘娘这胎怀得平平安安,小公主可可爱爱最好还继承的是娘娘的黑头发,进宝公公忍着心痛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掏了一百两银子出来做了香油钱。
待到要走时,进宝又转身跪倒在佛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年少时苦得很,如今好容易妻儿在怀,佛祖你便多眷顾些陛下罢,叫他们一家四口一直这般美满下去。
进宝能在一旁看着,便已经很觉得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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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燕观回来时,见着娘俩已经吃上了,还有些惊讶:“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周幼吾给衡哥儿夹了个香葱花卷放到他的小金碗里,闻言只道:“今儿身上一点也不累,醒了便起来了。快去净个手,过来用膳了。”
衡哥儿连忙放下啃了一口的香葱花卷,对着燕观热情道:“阿耶快来吃!”
燕观点点头,没好意思提醒衡哥儿他咧嘴一笑,正好暴露出门牙上沾着粒绿油油的葱花。
待用过了早膳,燕观与衡哥儿便都要去前边儿了。
周幼吾给衡哥儿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他的胖脸蛋,温声道:“好好念书,午膳的时候要记得多吃些青菜。”
最不爱吃小青菜的衡哥儿苦着脸表示,因为他好几日偷偷都把小青菜藏起来给闪电吃,所以他嗯嗯的时候都很难受。
燕观知道这事儿之后拿笑话讲给周幼吾听了,周幼吾倒是没骂他,只将衡哥儿拉过来看了看,还好,应当是有些上火。
被没收了课后吃小点心权的衡哥儿不敢作声,只乖乖点头:“衡哥儿今天吃好多!”
他是阿兄了,可不能带坏昭姐儿。
嗯嗯不出来真的很难受,衡哥儿把这种感受记下来了,以后如果昭姐儿不爱吃小青菜,他便要拿这件事情出来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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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没有带回新的话本子,但周幼吾又升起了重温一遍柳下花眠先生大作的心思。
要将这位文笔犀利,却又不失幽默风趣的柳下花眠先生与她爱脸红的可爱阿嫂联系起来……还真是有些难呢。
见娘娘正专心瞧着话本子,婉娘轻手轻脚地过去,先是替她重新换了一壶红枣茶,这才禀报:“娘娘,长兴候世子夫人递牌子给您请安来了。”
若是放在平时,阿嫂这般频繁地进宫来见她,周幼吾恐怕还会担心是不是阿兄与她吵嘴了,可现在嘛……
婉娘看着娘娘唇边挂着的笑意,忽然就明白过来,平时小卷毛殿下为何瞧着那般鬼灵精。
原来是随了娘娘。
得了周幼吾点头,婉娘转身出去吩咐宫人使软轿接世子夫人进蓬莱殿。
若是放在前朝,除了徐皇后的娘家人,其余妃嫔的亲眷进宫,那可是只能硬生生自个儿走的。
毕竟先帝身边儿群芳环绕,今日你得了恩旨,明日她便也要去求,长此以往,先帝可不就觉得烦不胜烦,索性说开了去,除了皇后母族来人,其余妃妾得了天恩可以面见亲眷已是圣宠优渥,怎么还敢厚着脸皮去申请旁的恩宠?
婉娘那时候年岁尚小,却对陈昭仪的下场记忆深刻,一刻钟前她还是风光无限的九嫔之首,后一刻钟便被剥去美衣华服,打入冷宫。
她被骇得性子愈发沉默柔顺,原以为天子都如先帝那般,风流多情,喜怒无常,她便坚定了绝不攀龙附凤的心。
要得权势富贵,也不只有成为帝王妃妾这么一条路。
看着廊下的宫人见了她都纷纷扬起笑脸行礼问安,婉娘只觉得浑身舒畅。
心中无男人,事业自然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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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希仙此番进宫,心中颇为忐忑。
天知道昨夜她发现花萼拿走的是那口装了她手稿的小木箱时有多崩溃。
周言之见她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痛不欲生的怪异模样,若不是知道自己妻子是个未开窍的木头,他多半也要怀疑她是不是在追忆以往的情郎。
他一句话没说,却得了顾希仙一个仇恨的白眼。
周言之:?
顾希仙有些生气,若不是他自个儿找不到衣裳,她也不至于慌慌张张地就将木箱子搁那儿,叫花萼有拿错的机会。
看来姨母说得对,对男人就不能太好,从前没娶她时还不是自个儿收拾行李?
怎么娶了她之后便变得蠢了起来!
顾希仙越想越气,干脆踹了周言之一脚,冷冰冰道:“去熄灯,我要睡了。”
原本还想搂着她亲热一番的周言之闻言沉默了一下,内心缓缓冒出一个想法。
难不成是希仙不想他离开,这才发了脾气。
周言之觉得她之前的异常便解释得通了。
他有些自得地翘起唇角,希仙原来已经开始牵挂他。
进了宫,顾希仙见来迎她的花萼笑呵呵的,半点儿异样都瞧不出来,不禁悄咪咪问道:“昨个儿叫你带进来的话本子,媞媞可喜欢?”
都要大买五百册了,应当是很喜欢的罢?
花萼肯定地点了点头。
顾希仙见她这般笃定,一时心中又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担忧的好,脑子里乱糟糟一团,直到见着笑意盈盈的周幼吾时,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应对。
“阿嫂来了。快坐。”周幼吾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坐下,又吩咐宫人去拿糕饼,“我记得阿嫂爱吃咸口的,是不是?”
顾希仙迟钝地点了点头。
周幼吾如何看不出来她状态不对,只是她知道便也罢了,顾希仙不主动对她说,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她又何必一定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叫阿嫂觉得不自在呢?
顾希仙闻着桃酥和芝麻饼传来的咸香气息,嗫喏着道:“媞媞,你可看了……看了,我……”
见她一张清秀婉致的脸憋得通红,周幼吾托着腮:“看了。”
顾希仙惊得飞快抬起眼瞄了一眼她的脸色,随即又如受了惊的小鹿一般重又垂下眼去:“那你觉得,怎么样?”
她瞧着很是紧张。
周幼吾肯定道:“柳下花眠先生是位很了不起的人!她写的每一本话本子我都有收藏,连典藏版都有呢。”
顾希仙涨红了脸:“其实也不用浪费钱……”
“才不是浪费钱。”周幼吾笑眯眯地摇头,“我喜欢她的文笔,欣赏她的立意。买了那些特典回去,自然也是为了叫我自己高兴,哪里能说是浪费呢?”
顾希仙被她说得面颊更红,却不自觉地抬起眼与她对视。
那双眼睫丰茂的杏儿眼弯成了月牙,对着顾希仙眨了眨,流露出几分俏皮狡黠来。
“我想叫她知道,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都喜欢看她的话本子。柳下花眠先生,可得继续努力才是。”
顾希仙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道:“嗯……她会的。”
两人相视,俱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