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一, 谢家老夫人生辰当日。
前往谢家的马车上,谢知秋缓缓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紧?会不会太累?”
萧寻初有些担心地看她。
“最近朝中事情多,你昨天文书看得那么晚,今天还要回谢家, 没关系吗?”
谢知秋应道:“没事, 等回去的时候, 我在车里闭目养神好了。”
言罢, 她又打了个哈欠,将目光移向马车外。
累诚然是累的,但严格说起来, 这本就不是萧寻初的事, 而是她的事。
这是她祖母的寿辰。
上一次走在这条通往谢家的道路上,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之前了。
她和萧寻初交换身体以后, 就很少再回来。
成亲以后, 她作为女婿来过几回,后来去了月县,便离家千里。今年重返梁城, 一开始当然“陪妻子”回家探望过,但之后朝中的事务多起来,就又不曾再来了。
现在再回想她作为女儿在这座宅院里度过的岁月, 恍如隔世。
而且, 祖母啊……
谢知秋托着腮, 有些出神。
*
“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萧家的马车还未到谢家门口, 守在路口的门房已经眼前一亮,跳了起来, 急急跑回府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谢府门前当即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 喜庆的气氛人人都看得出来。
谢老爷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不等谢知秋的鞋尖踏出马车,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来接应——
“贤婿!你可好久没有过来了啊!最近你在官场上可还顺利?知秋儿在萧家还守礼规矩吗?她没做什么干扰你的事吧?”
*
却说大姑爷“萧寻初”今日会陪妻子一同回谢家,是前日子就定好的。
谢家人一得到消息,马上里里外外张罗起来,已经准备了好几日。
开玩笑,“萧寻初”是谁?
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方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仅次于同平章事齐慕先的堂堂二品大员!
像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哪怕是自家的女婿,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啊!
这两年,谢望麟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最初,他对女儿嫁了个状元郎,感到既惶恐又担忧。
惶恐是因为状元郎毕竟少见,谢望麟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得了一个中过状元的女婿,已经够他心生距离感了,而且这女婿甚至并非寒门子,而是名将萧斩石的二公子,连门第上也隐隐压过谢家一头。哪怕谢望麟不太瞧得起所谓的武将蛮夫,也不敢真不将将军府放在眼里。
而担忧则是因为官场无情,这世上得了功名却多年不曾展露头角的官员多如繁星,不少人金榜题名那日就是人生的最高峰了,此后哪怕是状元也不乏有碌碌无为之辈。这萧寻初的本家受皇上忌惮,他本人性子瞧着也挺清奇,前途格外令人看不透。
当初这“萧寻初”迎娶他谢家的女儿,多少用了点强硬的手段。
谢望麟自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知秋儿比寻常女子聪慧,又极有主见,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去萧家,若是萧寻初此后还一蹶不振,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此难以释怀。
女儿嫁都已经嫁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头路,谢望麟是盼着“萧寻初”好的。
毕竟女子大多慕强,即便知秋一开始对他没多少感情,要是萧寻初官途顺遂,她或许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吧?
不过,这种担忧只持续到头一两年之前。
在“萧寻初”回到梁城以后,谢老爷就只剩张大嘴在旁边看的份。
“萧寻初”这种高升的架势,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谢老爷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都红光满面。
试问,这世上有谁见过年仅二十三岁、正二品参知政事的女婿?有谁见过?!
*
只说这时,谢知秋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当她的鞋尖落到地上,周围都为之一静。
她今日是来祝寿的,算是私事,并未穿公服。
但人人皆知她身份,哪怕她一句话不说,在其他人眼中,都有不怒自威的味道。
谢老爷本是谢家的主人,还是“萧寻初”的岳父,是长辈,可他看到谢知秋下车,竟下意识地躬身要行礼——
谢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知秋今年二十一岁,在过去的这些春秋中,谢望麟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大老爷,她作为女儿,何曾见过父亲试图对自己行礼呢?
谢望麟这一躬身,谢知秋才发觉,没回谢家的这些日子,父亲头顶已生出几根白丝,这令他看上去虚弱,不再像她年幼时,如云峰高峦般不可逾越。
不等谢望麟完全弯腰,谢知秋已抬手将他撑住,道:“岳父大人是长辈,还是东道主,何必向我这样的小辈行礼?”
何况,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婿,而是女儿啊。
“我……我……”
听谢知秋这样讲,谢望麟一时竟险些哽咽。
虽说“萧寻初”是他女婿,但谢望麟自己清楚,他当年对这个小青年并不算太友善,百般挑剔不说,还给“他”出各种难题。
当年,他其实更想将女儿嫁给秦皓,若不是这“萧寻初”自己耍诈去求皇上做媒,这桩婚事未必能成。
如今这女婿功成名就,竟非但没有报复,还对他礼遇有加,实在是个仁义的人。
谢望麟感慨万千,感动不已,连忙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知秋在家里还懂事听话吗?她打小就喜欢研究朝廷上的事,但官场那么复杂,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儿处理得来,她平日里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烦扰到你吧?”
谢知秋:“……”
“贤婿?”
谢知秋定了定神,方恢复如常。
她回答道:“无妨。她不会……干扰我。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她,我才能走到今日。”
谢老爷没有多琢磨谢知秋话中之意,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贤婿能这么想,实在是小女之幸。”
言罢,谢望麟连忙侧过身招呼:“贤婿别在外面站着,快请。”
谢知秋颔首。
她回过头,亲自将萧寻初从马上接下来,表演他们一贯的夫妻和睦戏码。
*
下了马车后,就要前往府内。
一路上,不时有好奇的家仆和丫鬟跑过来,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观察谢知秋与萧寻初。
这两年,谢家有不少丫鬟嫁了人,还有一些小厮请辞,家里陆续换了一批雇工。
谢知秋如今名满方国,谢家也有不少人久闻谢知秋与“萧寻初”的大名,却从未见过真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忍不住跑来观看。
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想起议论之声——
“那就是姐姐们常提起的大小姐吗?从这个位置看不清脸……”
“姑爷好俊啊!”
“姑爷就是雨娘案那出戏里的人吧?明明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真能一个人打月县一群人吗?”
“姑爷这么高,小姐站在边上瞧着有点小呢。”
“话说像姑爷那么大的官,平时能见得到皇上吗?”
“我的天,你傻啊,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肯定能啊!姑爷这种大官,肯定每天都在朝中那什么……惩恶扬善!和皇上一起制裁坏人!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通。
这时,有个小丫鬟疑惑地道:“听说大小姐当年一直抗拒定亲……可是姑爷这么好,大小姐怎么会不想成婚呢?若是我能嫁给姑爷的人,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众人皆取笑她。
“姑爷可是当年的状元郎!现在还是鼎鼎大名的好官!只有大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能嫁给他,你这样的小丫鬟别瞎想了,还当姑爷看得上你吗?”
“要我说,大小姐当年肯定是欲擒故纵!大小姐可是读过书的人,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样才能显得特别!”
*
仆人们那里聊得热闹。
只说这时,谢知秋已经跟着谢老爷一块儿到了寿堂。
祖母今年六十二岁,尽管不逢整数,但也算是值得庆祝的岁数。
谢老爷父亲早亡,由老夫人一人辛苦拉扯大。
他早年吃了孤儿寡母的苦头,发迹后就难免略喜铺张,亦喜欢显摆自己孝子的一面。
只见寿堂之上高挂仙翁送桃祝寿图,两边挂着红色的寿联。
红木寿案上摆着寿果、寿酒,上供南极仙翁,几支长寿烛点得通透。
寿宴还没有正式开始,寿堂内谢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一会儿摆上果盘,一会儿调整桌椅的位置。
谢知秋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的后背上。
那是一个女子,她看上去个子与谢知秋差不多高,满头乌发端庄地挽成妇人发髻,不必回头,背影亦透着温柔的气质。
她正在安排其他侍女整理寿堂,好让一切井井有条。
谢望麟只是先带谢知秋到寿堂来看一看,他以为“萧寻初”不常来谢府,大概不熟悉路。
认过路后,谢望麟便道:“贤婿,祝寿还没开始,你先随我到花园里休息会儿吧?其他男宾也在那里,我族中的堂兄弟和一些后生也有在朝中做官的,你们可以聊聊。”
谁知,谢知秋道:“等等,那位是岳母大人吧?难得见她,我想去打个招呼。”
谢望麟一愣,他是以为“萧寻初”这等大官,不会爱掺和妇孺之事,再说女婿大多怕见丈母娘,温解语本身也挺低调内向的,不是健谈之人,他才特意体贴地没让“萧寻初”到处行礼,没想到“萧寻初”自己反而重这个礼数。
谢望麟忙道:“那当然好,贤婿有心。”
谢知秋遂步入寿堂中。
她一步步靠近温解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她在温解语背后站定。
谢知秋望着母亲的背影,想要唤她,可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竟发不出声音。
在她心尖,“娘”这个字徘徊了千万遍。
但最后,谢知秋开口道:“岳母大人。”
温解语吃了一惊,手中的食案险些掉到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女儿,认不出来,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手忙脚乱半天,她才忙行礼道:“民妇见过参知政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