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孟喜没想到, 这事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屿罗村。
准确来说,屿罗村其实并不是单独一个村子, 而是附近四五个小村子在搬迁到山脚下之后,重新合并之后的新村子,相当于后世的一个街道办事处一样的级别。
当年那些深居山中的村民们,按照政策搬迁到山脚,政府不仅给盖安置房,给了不菲的安置费,还有很多优待。
譬如,一般的安置房, 是只安置人口的,可屿罗村不一样, 不仅给盖了人住的房子, 就连牲口家禽的也有,就连不养猪养鸡的人家,也盖上了崭新的三四十个平米的鸡圈猪圈狗舍啥的!
跟普通农村只能盖土坯的不一样, 人屿罗村还是用红砖砌的, 上面搭上很罕见的石棉瓦,住人都绰绰有余, 那待遇可见有多好。
跟人家这样的居住条件比起来, 以前的金水煤矿的煤嫂们,那真是连屿罗村的牲口都不如,一家七口住的还没人家几只鸡住的宽敞。
卫孟喜曾经了解过,这个村子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优待, 其实就是跟里面出了个当官的后生有关, 说的是这个后生虽然跳出农门了, 但吃水不忘挖井人,村里但凡有什么事只要找到他,他都能想办法给你办成。
卫孟喜当时还觉着,这人倒是很讲人情味,可后来自己准备把山泉水用于湖心岛饭店饮用的时候,她遇到的第一个拦路虎就是这个“好后生”。
当时,她一直以为山泉水是公共资源,不是谁家或者哪个村的,所以她计划的是,接一根水管进厨房,这样随时想用就能用,毕竟,屿罗村的村民可是直接来洗脚喂牲口的,自己只是用来饮用,也不算浪费。
可谁知刚要接水管呢,就有村民阻拦,说这是他们村的饮用水源,商用必须交水费。
卫孟喜缠不过他们,也不想跟一群村民计较,心想水费也就几块钱,花钱买个安静吧……谁知一问水费居然是自己用自来水的三倍还多,她立马就不得劲了。
她也不是好欺负的,那就不用了呗,大不了就是用自来水口感差点,但人家省委接待处都能用自来水,为啥她的饭店就不能用?
她倒是想开了,不去问了,可村民却急了,又说她要是不愿按使用流量购买的话,就干脆一口气把水源买断吧,只要水源变成饭店独家的,其它饭店想要商用就不行。
这条提议卫孟喜还真有点心动,当场问价格是五万块十年,十万块三十年,卫孟喜肯定选择三十年的啊,现在十万块,以后可不止这个价了。
当时钱是花了,可事后一回想,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村民牵着鼻子走了:知道她要用水,所以就有热心村民给她介绍山泉水的好处,然后又热心的带她去看水源;在她刚要接水管的时候又出来阻拦说要收水费,知道她肯定会拒绝,所以给出第二个方案买断,知道她有钱,所以还“贴心”的给出十万和五万两个方案……逼着她不得不做出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卫孟喜隐约感觉,自己的反应,在对方的预判之中。
但一想到,屿罗村的村民大部分还是很淳朴的,尤其是老人们,安贫乐道,开口闭口就是国家好,政策好,而出面谈条件的始终是几个年轻人,看着像是在外面混过知道门道的。
所以卫孟喜也没往深处想,直到今天打探到的消息,卫孟喜可以肯定,买断水源这事从头到尾其实就是有个“诸葛亮”在背后给村民出谋划策的!
而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罗副局长。
卫孟喜紧了紧拳头,自己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什么狗屁屿罗村,要摆平的压根不是村民,而是这个罗副局长。
“走吧,先回家。”
卫孟喜想了想,让黎安华先去打听一下罗副局长的基本情况,她自己则先去湖心岛看一眼,见生意不错,也就放心了。
在饭店经营上,仗着上辈子的成熟经验,再对照着卫家宴这个成功案例,又有专业老手保驾护航,一切工作都能按部就班,她花的心思并不多,跟养孩子比起来,这真的都不算事。
嗯,说起养孩子,卫孟喜想起来,今天他们还没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呢。
这几个崽子,这次去京市可是玩疯了,每天晚上电话打来说的都是京市的吃喝玩乐,什么长城故宫圆明园,什么烤鸭爆肚儿驴打滚,他们全都自己去体验了一遍……至于老陆,忙着到处做汇报,只能享受到每天晚上孩子们给他带回来的“吃剩下”的。
想着他被孩子围住投喂,这个塞一块糖,那个塞一块肉的场景,卫孟喜就想笑。
自打他们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至今十四年了,他还从没如此长时间的跟孩子们在一起过,卫孟喜当时能爽快答应孩子的要求,其实也有别的计较——让他们单独出去,没有自己这“大管家”看着协调着,让他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虽然孩子懂事,从不会抱怨爸爸没时间陪伴他们,但老陆是父亲,他也有自己作为父亲的精神需求,他也想要被孩子全身心依赖和信任的时候,平时有自己这大管家在,无论什么情况,孩子都只会找妈妈,而不是找爸爸。
他不失落是假的,但他这人就是很多龙国爸爸那样心里想要嘴上却怎么都不肯承认不肯说的类型,这次出去,就让他们好好相处几天吧。
正想着,电话就打来了,是根花的声音:“妈妈我们今天去了国家历史博物馆哟!”
声音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兴奋,卫孟喜的心情也不由的雀跃起来,“哦,都看了些啥?”
“有好多好多文物呢,卫东走太快,我都没记住。”小姑娘倒不是告状,只是在陈述事实。
卫孟喜也就不揪着不放了,毕竟卫东的脾气她清楚,对这些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顶多就是看看好不好看,花不花哨,不行立马就要走人那种。
同样的,对于根宝很喜欢的动物园,女孩们又不是那么感兴趣,在她们看来猴子就是猴子,老虎就是老虎,哪有那么多区别呢?
卫孟喜那时候也不会因为女孩们走得快就责备她们,所以现在也不应该因为卫东走得快而责怪他,毕竟他还肩负着团长之职,随时注意团员们不要掉队,还要帮妹妹背小书包小水壶呢。
果然,女孩们在那儿说了一堆只在历史书上见过的一级文物,卫东和根宝就在一边百无聊赖,呱唧呱唧的吃东西,也不知道吃啥,一会儿嘎嘣脆,一会儿又刺溜刺溜的吸,当然要故意让老妈听见呀。
卫孟喜好笑,警告他们:“现在都几点了,吃完要刷牙才能睡觉。”
说起睡觉,她忽然想起来,“卫红,你们房间是怎么订的?”
“套房,我爸带他们睡外面那间,我们仨睡里屋。”
卫孟喜这才长长的松口气,让三个女孩单独住一间,即使就在隔壁房间,她也不放心,但老陆带儿子睡外面,洗漱间是公用的就好,这样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也不怕。
“好,我知道了,那你们出门去哪里一定要跟爸爸说一声,注意安全,绝不能走散,听见没?”
“听见啦听见啦,妈我挂了啊,我看鬼片去啦!”
卫孟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啥叫个“鬼片”,她上辈子是很信这些的,听说饭店里的小年轻们都在看,可她自己却一次都没看过……现在嘛,说不定啥时候可以试试。
她连陆家那样的狼窝都待过两辈子了,还会怕人装出来的假鬼吗?
在继学会开车,上了大学之后,卫孟喜决定,看鬼片将是她的第三个突破自我的尝试……
忽然,电话里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等等,妈妈你的卫小陆还没说话呢!”
“好好好,刚你姐不是说你去洗澡了嘛,怎么这么快呀?”
“当然是想跟我的大美女妈妈讲电话。”小姑娘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安排几个哥哥姐姐,“你们声音小点,妈妈可怕鬼啦。”
你瞧瞧,这多贴心,任何时候,她都能想到妈妈喜欢什么怕什么,平时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但凡有鸡肉,她都要把鸡腿肉和翅膀夹给妈妈,因为她一直觉着这两个部位的鸡肉最好吃!
吃鱼的时候,家里没人喜欢啃鱼头,唯独卫小陆,跟一只小猫儿似的,一个人把所有鱼头承包下来,而里头最好吃的鱼眼睛,她也一定要挑给妈妈……嗯,虽然卫孟喜并不觉得那是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就是去年陆老头出殡那天晚上,在他们曾经住过的小破屋里,黑漆漆的夜里,她居然能感知到妈妈哭了,还贴心的悄无声息的帮眼泪擦掉。
这让卫孟喜怎么能不爱她呢?
于是,声音也温柔了很多,“今天累不累?”
“不累不累,你闺女可是健步如飞身手矫健飞檐走壁呢!”
卫孟喜大笑,小牛皮大王,家里就她最矮,每次干啥都是她拖后腿,“得得得,咱们家就你腿最长,身高一米六,腿长一米四八行了吧?”
于是,电话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快乐都要从电话线里飞溅出来了。
“对了,钱还够花吧?”
这次出门,卫孟喜是给他们分派了任务的,老大老二最细心,就让他们查各种线路,做旅游攻略,老三嘴巴厉害,很会跟人打交道,就让她负责出门在外的问路和交际,老四最高最壮,有他跟着,小混混都不敢惹他们,自然就承担保卫责任,而年纪最小的卫小陆统筹经济大权。
没办法,谁让这么多孩子里就她学到妈妈的精髓呢?虽然数学不行,但她手紧,不乱花,不像四个大的没啥金钱意识,见啥都想买,她知道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
这不,小姑娘嘚吧嘚吧算了一会儿,“嗯,还够呢妈妈,我们就只是出门坐公交的时候用钱,很少打车,门票也不贵,嗯,就吃的费钱。”
这卫孟喜就不好说什么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点餐份量终究是不如自家做,五个大胃王光点烤鸭就得三只,甚至四只,再给老陆带一只,那就是五只……能不费钱才怪。
“没事,不用省,但也不能乱买东西,要是妈妈给的不够就找爸爸要,我也给他钱备用了的。”
终于,挂断电话,卫孟喜被□□影响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虽然工作的事时有糟心,但想到孩子,想到老陆,想到存款,卫孟喜又有了继续奋斗的动力。她还打算等矿泉水厂的事忙完以后,去港城转一圈,看能不能买辆七座车呢。
大黄发也开很多年了,现在卤肉厂送货车每天光忙四处送货还忙不过来,她就打算将大黄发送到厂里公用,这样韦向南她们出门办事也方便,以后肚子慢慢大起来再去挤公交也不方便不是?
正想着,黎安华来了。
跟卫孟喜预料的差不多,那位罗副局长果真是屿罗村人,名叫罗秀,今年刚四十出头,算是很有前途的小领导。
“这罗秀平时在村里口碑十分好,完全就是大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村里谁家有事情只要找到他,他都能给摆平,就是上次跟咱们谈判买断水源的那几个村民,也是他的马前卒,经常跟着他跑前跑后。”
卫孟喜点点头,看来他就是屿罗村的“精神领袖”嘛。
而这个精神领袖现在故意拦着不给她办取水许可证,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益,什么狗屁的证件资料不齐,狗屁的局长不在,就是利益没摆平。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一个矿泉水水厂能带来多大的利益,但他绝对知道,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让她用山泉水挣钱。
卫孟喜在心里把他跟村民的利害关系想了一圈,又把自己能给的底线捋出来,看了看时间,才刚八点半,“走,咱们上罗局长家去。”
证办不下来,她的矿泉水就不能按时交付,好容易等来的第一个订单就要玩完,卫孟喜不允许。虽然知道自己这么着急忙慌的现身,会很容易丧失主动权,但她还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取水证必须拿到,一刻不容耽搁。
罗秀已经结婚了,住在水务局家属楼里,而且距离他们白天去的水务局办公区也不远。
黎安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半天时间就把罗秀的底细家庭住址给打听出来了,虽然卫孟喜也不确定是不是水务局的人已经得到罗秀的授意,特意放水,就等着他们现在登门拜访。
***
卫孟喜站在前面,敲了敲门,过了快半分钟,门才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性,客厅里正在放着电视,“你们找谁?”
“嫂子你好,请问这里是罗副局长家吗?”
妇女看她十分漂亮,说话又大方,眼神微微有点警惕,但看穿着不似普通人,也有点拿不准会不会误了丈夫的大事,于是朝里喊:“老罗,有人找。”
又是半分钟后,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的十分清瘦的中年男人走到门边,“你们是……”
皮肤黝黑,身形瘦小,头发也白了一些,光看外貌就跟村里种地的差不多,谁也想不到他居然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卫孟喜淡淡的笑笑,“罗副局长您好,我是湖心岛饭店的经营者,我叫卫孟喜,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罗秀赶紧“哎哟”一声,将手里的书递给妻子,跟她握上,“久仰久仰,卫老板,快里面请,怎么会打扰呢,你能来咱们家真是蓬荜生辉呢!”
他的手,紧紧握住卫孟喜的,稍微用力的晃了晃,一副“久仰”的样子表演得十分到位。
卫孟喜要不是事先知道就是他捣的鬼,说不定还会被他迷惑住,这个人真的不简单。
“赶紧的,我让你嫂子给你们沏壶好茶。”
罗妻心里其实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去了。卫孟喜没错过她眼神里的不乐意,心里就不由得想起安华白天调查到的,说是罗秀原本只是屿罗村生产队一名会计,因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来下乡的区里某位领导的闺女,自由恋爱,两情相悦,最终修成正果。
可那是别人美化过的,在卫孟喜看来,就是他经常利用职务之便帮这个女知青逃避劳动,吃香喝辣,然后一番死缠烂打之下,生米煮成熟饭。
成为区领导的女婿的他,这才能从一名生产队会计摇身一变进了机关单位工作,后来又调了几个单位,每调动一次,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的,最终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上城南区水务局副局长,正局长今年下半年退休,他现在其实已经独揽大权。
关键这人还很有心计,很会做人,调动了这么多单位,在每一个单位,他都能跟同事们打好关系,都能得到很好的评价。
这种人,卫孟喜觉得才是最应该小心的,他不同于以前的何菲菲和谭大勇,有明显的错处可以抓,罗秀表面上看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领导,无论是曾经的同事还是老家乡邻,对他都是赞誉有加。
他能有意识的这么多年换这么多个地方都不留下小辫子,很维护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卫孟喜心里迅速的评估着,脸上依然表现得很谦恭很客气,“这么晚还打扰您和嫂子实在是对不住,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您和嫂子能笑纳。”
安华递上了三个很小巧的袋子,里头是一盒顶尖的大红袍,还有一套高档化妆品,两盒高档点心。
罗秀自己是个很爱喝茶的,而他最爱的就是大红袍,但此时他却很坚决的拒绝,“诶卫老板这是做什么,不可不可,知道的说咱们是趣味相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让我坏了工作纪律呢。”
安华在后门暗骂一声“老狐狸”,还工作纪律,知道工作纪律你还这么为难咱们?真是啥事儿都让你干了还得个好名声!
卫孟喜又客气了几句,见他态度很坚决,于是顺坡下驴,“哎呀瞧我,是我狭隘了,赶紧收起来收起来,我先自罚三杯。”说着,双手端起茶水,喝了三杯。
这下,罗秀才又开始喜笑颜开,说起自己的茶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是老家村子里送来的,村民老乡们亲自种植的,产量不高,一年也就几斤,乡亲们待他真是恩重如山时时挂念之类的。
等氛围铺垫到位了,这才故作不解:“不知道卫老板这次来,是不是饭店经营遇到什么问题,有没有我罗某人能帮上忙的地方?”
卫孟喜淡淡摇头,“谢谢罗局长关心,您真是一片爱民之心,我们饭店在您的关怀下,目前没什么问题,屿罗村的村民也十分淳朴善良。”
说客气话谁还不会啊?
罗秀没料到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倒是有点意外,但也就只有那么几秒钟而已,很快他又重新拿回主动权,“没事就好,我代表屿罗村全体村民感谢您的慷慨解囊,要不是您的十万块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现在很多人家或许还没通上电呢。”
是的,去年卫孟喜拿出来那十万块买断水源的钱,名义上是被他拿去给村民安装电线杆去了,可这明明是政府该干的事,屿罗村以前其实是通电的,只是去年一场山洪冲垮了几根电线杆子,即使安装也用不了几个钱。
但卫孟喜不接茬,知道他一定会绕回主题的。
这不,他自言自语一堆,终于回归主题:“唉,我们农村人,也没个一技之长,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像卫老板家大业大,随便拔根汗毛都比咱们腰粗。”
卫孟喜淡淡一笑,“不存在的事儿,罗局长谦虚了,咱们无论是干哪一行的,职业嘛,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什么家大业大,全靠互相帮助,互相理解……眼下,我正有一件事,需要您理解一下,帮一下。”
罗秀被她这高帽子戴得,拉不下脸,只能顺势问是什么事,能帮上他一定鼎力相助。
“就是我现在想在咱们屿罗村后面的山上开办一家矿泉水厂,想要请您高抬贵手帮忙办个取水许可证。”
说着,卫孟喜就不容拒绝的拿出早已准备齐全的各式文件材料,意思是如果还要用手续资料不齐来搪塞的话你免了,直接亮底牌吧。
果然罗秀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住,但还是假模假样翻了一遍材料,这才放到茶几上,很是犹豫的样子。
卫孟喜也就不接茬,反正我话已经撂这里了,材料也齐乎了,看你什么时候放马过来。
这不,他犹豫片刻,似乎是想好了怎么说,这才开口:“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了你的材料,我发现……这事……啊,难办。”
卫孟喜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很难办吗?我还以为只要资料齐乎就行了。”
“唉,卫老板有所不知,咱们屿罗村这一带,民风民俗有点特殊。”
原来,这里的村民们以前都是蜗居在深山老林的,与其它在河谷地带平原地区居住的农民不一样,他们信奉水神山神,目前卫孟喜选定的水源地所在的山头,正是屿罗村村民们信奉的山神水神所在地,如果这座山头被圈为己有,那就是亵渎了村民的神灵,村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
“本来,我身为一名国家干部,自然是不信这些胡说八道的,封建迷信不可取,我也一直在给村民们做思想工作,以前每次回乡都竭尽所能的给他们讲道理,但……你要开水厂这事,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村民给提前知道了,现在村民们私底下对这个事十分抵触……”
卫孟喜冷笑,这可真能编排啊,什么鬼神都给编出来了,面上却一点也没露出来,只是很惋惜的说:“这样啊,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罗秀摇头,很为难。
卫孟喜也很为难啊,她想了想,忽然说:“那算了,我本来是想着咱们这里的山泉水口感回甘,味道不错,或许有市场,可最近在省里做过一份调研,发现现在矿泉水还不怎么受欢迎。”
吃饱肚子也才没几年呢,哪来的闲钱买一瓶在大家看来其实优势不是很明显的白水喝?有那钱,是汽水儿不好喝还是牛奶不够营养?
这也是这个年代矿泉水厂发展不起来的原因。
一方面是老百姓经济水平有限,矿泉水在其它饮品面前没有任何竞争力;另一方面是现在工业不发达,环境污染还没达到大家都重视的地步,就不会有人担心自来水有什么安全隐患,也就没有健康意识,不会花钱去买一瓶白水。
可到了三十年后,哪怕是农村地区,大家的饮用水都是用矿泉水了,更别说城市里的居民,那更是,讲究点的,洗碗洗筷都要用矿泉水。
罗秀是很聪明,但他没有卫孟喜上辈子的记忆,不知道将来矿泉水会成为主流,所以此时被卫孟喜貌似灰心丧气的话给唬住了。“这事,我看也不是不能商量,以我对屿罗村村民的了解,大部分人还是淳朴简单的,只需要卫老板把厉害关系跟他们讲上一讲,再帮他们解决点实际困难,这事其实也能办。”
“实际困难,罗局长的意思是……”
终于,在绕了八百个弯子之后,罗秀开始吐口了:村民的条件很简单——让卫孟喜买断水源。
但跟上一次的不一样,这次“村民”也“不忍心”卫老板一次性拿那么多钱出来,只需要每年将矿泉水卖价的三成分给大家,让大家能够衣食无忧的支持她的工作就行。
卫孟喜当时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就相当于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她得给村民三角,而她除了投入的高价设备之外,再刨除开采、处理、灌装、包装和人工、运输的成本,剩下的利润还没这么多。
相当于,卫孟喜原本能赚五毛,却要分三毛给这些什么都不用干的,只需要天天出门晒太阳的村民?这要是真能全给到村民头上,大家或许还能记她卫孟喜的好,但她有预感,这笔钱是到不了每一个人头上的,或者说不能完全分到。
说来说去,就是肥了罗秀的腰包。
卫孟喜露出为难神色,“这水厂的投资,不瞒罗局长,我一个人是掏不出来的。”
村民和罗秀想得太简单了,卖矿泉水不是定制一批瓶子把山泉水往里一装拧紧瓶盖就完事,那样的话,就叫瞎扯淡!
果然,罗秀有点不怎么相信,自然是要一探究竟,“哦?我不太懂,卫老板方便详细说一下吗?”
首先,得办各种证明各种许可,这不用说。但有了证不算,还得有技术,矿泉水一般都不是地表水,而是地下水,地表水有毒害污染的风险,再说要真能开起来,那就是再大的水量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开采,很快就会枯竭的。
而钻取地下水,这技术难度就高多了,得请专家评估,得有专门的团队,还得有专门的机械设备,无异于是要开采一座小型煤矿。
水取出来以后,还要进行一定的技术处理,过滤掉里面的大分子物质、有毒害物质,这一套反渗透设备、储水设备算下来,就得来个上百万。
为什么会这么贵呢,其实说来说去还是目前国内没有成熟的矿泉水厂家,也就没有这些设备供应厂家,要买只能走进口。
再加上厂房建设装修,洗瓶、灌装、水处理等多个车间,都得有专业设备。
另外,为了保证矿泉水的干净无污染,车间整体必须是干净的,不能造成二次污染,那么空气净化是必须的,这又是一套大型设备,关键这设备很可能国内也是买不到的。
“别的不说,光这几套大设备,就得准备两三百万,我就是个开饭店的,挣点辛苦钱,哪有这能耐不是?”卫孟喜叹口气,看着对面大为吃惊的罗秀说。
罗秀聪明了这么多年,但他绝对想不到,想卖矿泉水,还这么麻烦!
他虽然当上了小领导,但在思想上,还是一个小农,也没比屿罗村的人好多少。
他也一直以为只要把山泉水装进瓶子里就能换成钱了,因为他自己就是水务局的,知道这一带的水质非常好,在他的意识里,这还需要啥加工吗?
不需要啊。
可卫孟喜这一通分析下来,他有点傻眼了。
更傻眼的是,卫孟喜还说:“其实建设水厂这个事吧,也不是我一个人投资,而是另有几位大股东,我只是因为担着法人代表,所以由我来出面,那我也就说实话了。”
“我们其他几名大股东商议好的买断水源也是三十年,并要求对水源地进行保护,一定距离内禁止出现污染源,无论是污染空气还是水质,譬如酒厂、豆腐厂、纸厂和木材厂;同时附近十公里的山上不能种植任何作物,不能兴建建筑物,不能……”
这一大串“不能”,把罗秀给绕晕了。
“而买断的价格则是一口价二百万,接下来三十年间,村民不得以个人或者集体的名义对我厂的取水量、取水次数、取水方式及经营情况进行任何干预,否则我厂有权全部收回买断费,并且追回因此产生的利息。”
说过狠话,卫孟喜见他脸上已经有了怒色,又放缓语调,“这也不是我一个女同志能决定的,您也别生气,我只是负责传话,就麻烦您把这意思跟村民们传达一下,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派人过来签订合同。”
你一传话的,别跟我二五八万的!
罗秀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出也不是,咽也不是。
二百万,说出去是一笔巨款,是天降横财了,可那是买断三十年啊,相当于一年六万多块钱!
六万多块钱,上面各个部门拿一点,村民拿一点,能分到他手里的,能有多少?
可要是按照销售量来算的话,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只要矿泉水厂开着一天,他们就能有钱拿,无论卖多卖少,那都是活钱,可一口价买断就不一样了,刚拿的时候会开心,可一旦钱花完就真没了。
况且,他的眼光比一般小农又要更长远一点,他总有预感,卫老板这个水厂以后会越办越好,利润会越来越高,这样他能得到的就越来越多……
卫孟喜也不跟他啰嗦,将自己的底线摆在这儿,就走了。
东西不要,正好,她带回去送别人,你要装是吧,那就装你的去。
刚走出罗家门,黎安华就竖起大拇指,“老板你可真牛!刚才那气势你是不知道,姓罗的瞬间就怂了,你要是一开始就拿出这种气势来,他就抖不起来。”
卫孟喜摇头,“谈判是要讲究技巧的,有个词叫‘缓动’,如果我一来就很强势,那他会发怒,说不定会把我轰出去,等我要想再跨进这个门,我的地位就天然的矮了他一大截,就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但我一开始把姿态表现得低一点,表达出诚意,他就没理由夺走主动权,我们至少是平等的。”
安华点点头,懂了,怪不得要陪他东拉西扯那么久。“所以等摸清他的关键诉求之后,老板就开始转强势,把咱们这边的态度底线表明,再留半天时间给他们,其实也是故意施加压力。”
卫孟喜点点头,身边这几个年轻人,她是想好好培养的,黎安华的脑袋瓜不错,以后说不定大有前途。
“但老板中途又说这个设备那个设备的,是吓唬他的吧?省得他起了异心,觉得咱们做水钱好挣,也来掺一脚。”
卫孟喜点头,是有这个目的,但不全是,因为——“开一个大规模的矿泉水厂,确实是需要这么多钱的。”
归根结底,是咱们国家技术有限,想要一步到位,设备就只能走进口。
一旦是进口了,那价格就是别人订的,反正他们爱买不买,有的是人愿意买。
黎安华吓得“啊”一声,真要那么多钱啊!
别说他,就是卫孟喜自己,在没正式策划这个事之前,也没想到投入成本这么大,要是一开始就能有人告诉她,她是打死也不会干的。
但现在,都走到这份上了,客户都找好了,她不允许自己半途而废。
她卫孟喜这辈子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临阵退缩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