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彧眸光微动,当年路谨的名号响彻三国,为庆国立了数不尽的歌功颂德,万千习剑之人敬之仰之。
他知道祁悯剑术精妙至极,却没想到她竟是路谨之女。
祁悯继续道:“世人皆知路谨雄姿英发,所向披靡,而他的儿子路临风也是天资非凡,前程万里。却鲜少有人知晓,真正继承路谨一身剑术的人,是我,路祈明。”
“当年我哥哥剑术精湛,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满腔热血前往边境施展抱负,最后却葬身于深崖。再过不久,有人弹劾我爹与西凉暗中有往来,禁军从我爹书房搜出与西凉交易的书信,以及盖有我爹印章的兵力调动书。”
“庆帝好猜忌,草草定罪,路家被皇帝扣上谋逆的罪名,我爹被斩于市井之下。而我,亲眼目睹了我爹被斩、全府百余口人被就地处决。”
“我爹为庆国拼了十几年汗血,到头来,却落了个这般结局!”
一切明朗,楚彧道:“所以,今日你这般失控,也是陷入了心魔。”
祁悯按下眼中的悲痛,“路家覆灭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刷掉了痕迹,但路家的血迹却久留我心。自此,大雨天气总会让我忆起那些悲惨的画面,甚至让我深陷其中。”
屋外依旧风雨凄凄,荒草藝姜。
祁悯的心一直压着一块巨石,在说出这些话后,大石松动,她终于觉得有了几分喘息的机会。
“祁悯,明年春天去庆国,我可以助你。”楚彧道。
祁悯猛地看向楚彧,眼底闪过诧异之色,“这件事的背后牵扯甚广,你没必要参与。”
楚彧叹了口气:“你当真是丝毫都没有察觉出来吗?”
“察觉出……什么?”
“没什么。”楚彧心中郁结,一双墨眸紧盯着祁悯,道:“总之,我会帮你。”
祁悯不想将楚彧拉进这摊浑水中,她问:“为什么?”
楚彧极认真地看着祁悯,“因为你值得。”
祁悯觉得心里有什么破土而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充斥她的胸腔。
楚彧的心跳得有些快,宽大衣袂中的手紧紧攥住椅子,他平稳住情绪,淡淡道:“我的意思是,路老将军是习剑之人的心中所向,不该身负恶名含冤而死。我帮你查明真相,还路老将军一个清白。”
祁悯不可置否,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她都极信任这位夏国声名远扬的大将军。
最终,她点了点头。
……
楚彧的伤并无大碍,她送走了楚彧后,独自望向窗外。
雨声淅沥中,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当晚,祁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不再是伤痛的回忆。
那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明月皎皎如白日、晚风习习。
她同一个男人行于湖山秀色间,只听得附近有水流涓涓声,叮咚作响,悦耳至极。
她兴奋跑到水流边,看到一条小溪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溪水清透,不含一丝杂质,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卧在溪底。
一对红尾鲤鱼嘴对着嘴缠绕游来,像极缠绵的恋人。
男人轻轻笑了,从背后环抱住她,温和地问:“你瞧,这鱼像不像我们?”
“像个锤子。”祁悯想都没想便反驳道,她忽然觉得这男人声音有些眼熟,扭首看清了男人的脸——
楚彧?
祁悯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她惊恐地望了望四周。
夜色寂静,哪有什么高山流水。
她松了口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想到梦里楚彧温柔的神情,再联想到他现实的臭脸。祁悯莫名恶寒,实在是有些……可怕。
青色幔帐下,祁悯穿了件月白色织锦裙,半卧于床榻中,手臂支在膝头,心有余悸。
这边墨花已端了盆子,将帕子润湿,递于祁悯,“郡主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祁悯接过帕子,擦了两把脸,深吸一口气后,这才支起精神来。
“在想昨夜那个噩梦。”
“原来是做噩梦了,那奴婢晚上给您燃些安神的熏香。”墨花笑着接过帕子,“郡主,早食已经做好了。”
祁悯点了点头,正用着早饭,月白忽然来报,宫中内侍来传太后的懿旨,要祁悯进宫。
祁悯暗暗思忖,太后大概是询问寒鸥一事。
自从荆王一事后,她便随身带剑,以防不测。
她用布缠好浮影剑,这才出府上了马车。
入了宫门,侍卫依照规矩收了祁悯身上的利器,这才放她进宫。
祁悯随内侍进了长信宫,檀香缠绕里,太后依旧精神矍铄,她今日着了秋黄色梅花红纹长锦衣,手中串着古雅的佛珠,端坐在上首。
“存儿,在尤府住得可还习惯,可有什么缺的?”
祁悯行了个礼,“多谢太后,尤存在尤府一切都好。”
太后点点头,举起茶盏,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吩咐身旁的宫人:“给郡主添个座儿。”
祁悯谢了恩,坐定后,只见太后只是不紧不慢地啜着茶,却也没了下文。
祁悯也不着急,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杯沿。
直到茶盏都已不冒热气,宫女来换了新茶,太后这才抬眼,慢悠悠地问道:“存儿可会舞枪?”
祁悯先前只与孟达学了个舞枪的简单把式,自然实话实说:“回太后,尤存不会。”
“无妨,将长枪呈给郡主。”太后吩咐。
祁悯内心更加不解,接过长枪,不知太后何意。
少女持枪而立,秀丽飒爽,太后紧紧攥住佛珠,眼中有几分动容。
“将那身红丝云锦裙赐给郡主。”太后又吩咐身边宫女。
祁悯内心隐隐有了一些猜想。
宫女将那身红裙呈了上来,太后紧紧盯着下面的祁悯,嘴角微绽,笑吟吟道:“存儿,快试试合不合身。”
直至看到祁悯换好衣服出来的一刻,太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住,嘴角的笑意也凝固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
衣服用金饰与美玉做了点缀,两袖边的金珠上悬着流苏,银线绣的梅花暗纹若隐若现,祁悯的脸本就绝美出尘,一袭红衣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三十年前那个手持长枪的红衣少女与眼前人重叠,那一瞬间,太后仿佛又回到了风华正茂的那几年。
在那几年里,在无边的山原上,边境泠泠寒风吹不凉她的心。她立于无人山巅,手握红缨长枪,偷偷穿上那身红衣,极期待未来的日子。
可却终是将满腔热血都锁进了这九重宫阙,笼中的雁极羡慕空中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