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转眼, 姜乐忱已经入组一周了。
在这七天里，他无数次庆幸自己提前入组的决定，这样他既可以观摩两位男主演的演技, 也可以提前了解一个“正常”的剧组到底应该怎样运作。
小姜同学的老粉都知道，他之前其实拍过两部戏。
那两部戏叫做《霸道阎王爱上我》和《霸道阎王爱上我2》, 第二部是第一部原班人马本色出演, 没上任何正经的视频平台，全靠小视频软件推广。一集三分钟，一季三十多集, 坐在马桶上就能刷完一整季，虽然服化道都很雷，但点击量相当喜人, 据说植入广告还赚了不少钱呢。
那两部剧的拍摄过程，完全是脚踩西瓜皮。
这部剧是有原作的, 但是编剧完全没按照原作写, 男女主只是顶着角色名的陌生人，剧情主线稀碎，人物关系混乱。
姜乐忱问过编剧：“你每天胡编乱造，就不怕原著粉丝骂你吗？”
“我不怕。”编剧凄然一笑，“虽然我不按照她的原作写, 但是导演也不按照我的剧本拍啊。”
姜乐忱：“……”
这话倒是没错，姜乐忱进组前拿到的剧本, 和实际拍摄的剧本截然不同。
那么一个还没有指甲盖大的小剧组, 却有非常多的王八, 谁都能在拍摄里插上一脚。导演虽然顶着名校毕业的光环, 但实际只是个混子, 每天刷小视频软件从网上偷梗, 然后让编剧把偷来的梗写成飞页，临时加戏，美名其曰是“跟上潮流”“参与话题”。
每个晚上，姜乐忱从编剧的屋子前经过时，都能听到编剧声嘶力竭地怒吼：“键盘！你动啊！你倒是动啊！我每天盘你要盘七八个小时，比我爸盘珠子都用心！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成精！！你为什么不会写戏！！！你写啊！！你替我写啊！！！”
字字泣血，句句发疯。听说拍完两部《霸道阎王爱上我》，编剧从此推出影视圈，金盆洗手考公务员去了，现在她的工作是给领导写书面文件，也算是发挥所长了。
所有工作的尽头都是靠编，影视圈也不例外。
姜乐忱所有对于剧组运作的了解都是从那部戏开始的，对真实的剧组一窍不通。
这感觉就像是研究九龙夺嫡却只看了一部《步步惊心》，人还是那些人，事情也都是那些事情，但和真正的清史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次糊豆小姜都能够加入《金苹果1号》剧组，和一群优秀的人合作，实属幸运。姜乐忱发誓，他绝对要珍惜每一次学习的机会，发挥他学霸的特长！
……
今天拍摄的内容，是老警察“伍叔”发现了神偷“鲍爷”的踪迹，于是伍叔追着鲍爷上了这辆从县城通往乡间的小巴车。但这天刚好是赶集日，小巴车上的乡民很多，甚至还有提着活禽上车的，整个车厢一股味道，鸡鸭遍地，根本无从下脚。鲍爷善于伪装、口音百变，伍叔并不知道鲍爷的真实样貌，只能挨个试探乡民。
虽然这幕戏落在剧本上仅有短短一页半的篇幅，台词也不多，但拍摄时却大费周章。小巴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的俯瞰景，使用了专业的航拍设备；车厢内空间有限，摄影师扛着摄像机跟在伍叔身后，以镜头作为伍叔的眼睛，代替他观察车上每一位乘客。
伍叔试探了所有人，也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就在他走向小巴车最后一排的鲍爷时，小巴车停到了中途的某站，鲍爷趁乱下车。
两位男主演之间没有一句对话，但眼神、肢体、乃至脸上每一块肌肉的走向，都彰显出他们之间一触即燃的紧张氛围。
“——ok，cut！”
路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摆着两台监控屏幕。林岿然和编剧、副导演等人Www.52GGd21格格党m坐在监控屏幕后，表情严肃紧盯着小小的屏幕。在一场戏结束后，林岿然拿起对讲机喊了停。
在喊cut后，沿着山路缓缓行驶的乡间巴士靠边停了下来，两位男主演一前一后走下了车，等候在旁的助理们冲上去为他们披上了羽绒服，化妆师也第一时间上去为他们补妆。
直到这一刻，一直乖乖站在棚子最后一排的小姜同学终于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刚才在观摩拍摄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完全被两位老前辈的演技带入到了剧情里。
听到他的呼气声，编剧老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小姜，怎么样，你是不是很有压力啊？”
姜乐忱苦着一张小脸，说：“我没什么压力，我怕林导有压力。”
林岿然闻言也转过身来，问他：“我为什么会有压力？”
“我怕你发现我就是对牛弹琴里的那只牛，你费尽辛苦对着我弹了半天，结果我什么曲子都没听懂，依旧只会耕地。”
俗话说得好（这句俗话是姜乐忱自己编的）：学生不开窍，导师血压高；演员不开窍，导演死得早。
姜乐忱这一周的观摩学习，越观摩心里越慌。这就像是研0时期提前进了项目组，看到导师手下的师兄师姐们都是科研老狗，人均两篇sci一作，能够独立完成一场英文学术报告；而他刚刚学会如何使用知网，还没搞懂论文标准格式是什么样。
他想卷，都不知道要从何卷起。
就在他犯愁之际，棚子的挡风帘被掀开了，两位男主演一前一后走进了棚子里，刚巧听到了他的话。
扮演“伍叔”的伍常安说：“小姜，你还没上战场呢，怎么就胆怯了？前几天你上蹿下跳那么活分，怎么现在就泄气了？”
扮演“鲍爷”的鲍磊紧随其后：“是啊，你可是要和我一起‘亡命天涯’的，你现在就泄气，那咱还怎么赚大钱啊？”
“两位老师，我不是泄气，我这是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姜乐忱撑着下巴，长叹一口气，“我进组之前，我告诉自己：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但我这么聪明，努努力，考到八十分肯定没问题；但是看了您两位的演技我才知道，这次的考卷满分是150分，我这80分连及格线都到不了。”
“行了，马屁拍的这么好听，谦虚适可而止，你小子这么聪明，我们可不信你只能拿80分。”两位男主演都被他逗笑了。
姜乐忱就是剧组里的开心果，他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又能言善道爱讲笑话，这剧组上下就没人不喜欢他。
两位男主演之前听说，和他们搭戏的男三号是个兽医出身的爱豆时，还以为林岿然在和他们开玩笑。
这年月，爱豆跨界来演戏，全部是资本运作下的结果，甭管演得好坏，至少票房是不用愁了。他们虽然无奈，也只能接受……可兽医是怎么回事啊？总不能因为这电影里有养猪，就真的叫来一个兽医吧？
等到姜乐忱正式入组后，他们才明白林岿然执意要选姜乐忱的理由。
——这男孩的眼睛真是太干净了！
有的艺人虽然眼神也很“干净”，但那种干净的眼神之后，是一个同样干净的大脑；他们宛如一个只有漂亮躯壳的花瓶，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装不下。
但姜乐忱的干净，是建立在他已经读过很多书、看过世界的繁华、也见证过弱肉强食的残酷后，依旧能够保持这份难能可贵的干净。
谁会不喜欢这样干净的人呢？
伍常安和鲍磊都很欢迎姜乐忱的到来，他们拍摄时，允许他在一旁观摩学习，时不时还会指点他一番。
姜乐忱能高分考进985大学，学习能力和领悟能力都是很强的，他就像是一块海绵，在快速地吸收着那些知识。每天回到宾馆后，他还会私下模仿两位老师的演技，用手机录下来，反复观看。
他始终相信，表演能力和学习能力一样，天赋决定的是上限，而努力决定的是下限。
看到小姜如此顺利地融入到两位老前辈之间，林岿然心中也为他开心，但是他把这份开心很妥善地隐藏在了导演的身份之下。
在工作时间内，林岿然一直都是很严肃的。今天这场重头戏已经拍了几遍，再补两个特写镜头后就可以结束了。
他把镜头回放给两位演员看，和他们讨论一会儿要补拍的特写镜头。姜乐忱也踮着脚，在后面蹭看，脸上满是认真。因为天冷，他身上批了一件厚实的军大衣，他又把两只手揣进衣袖里，做出标准的“农民揣”，模样又憨又可爱。
编剧老詹用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一幕……唔，等电影拍完之后把这些当作花絮放出来，观众们应该会很开心吧？
……
今天拍摄结束得早，演员们回到宾馆时，太阳刚刚落山。
今天小巴车上的群演都是在当地找的老乡，一天一百块钱还包两顿饭，就连他们现在入住的宾馆的老板娘也来报名凑热闹。
早上拍戏时，老乡们热热闹闹地坐着小巴车去外景地，晚上直接坐小巴车回来，省事极了。
今天这场戏拍完，道具也用不上了。副导演提溜着一筐鸡鸭来找林岿然，问他这几只“群演”要怎么处理。
林岿然还没说话，姜乐忱先抢答：“这几位群演老师也不容易，当然先请它们洗个热水澡，再请它们哈啤酒、恰魔芋呀！”
翻译过来就是：当然是起锅烧油，做成魔芋鸭啤酒鸡，才不辜负它们长得这么肥嫩啊。
林岿然提醒他：“你少吃些，若是正式上镜后显胖，小心我退货。”
“你才舍不得退货呢！”姜乐忱自信地接话。
林岿然心空了一拍。
姜乐忱：“像我出场费这么低的爱豆，你可再也找不到了！”
“…………”
副导演直接把那几只群演鸡鸭拎到了宾馆旁边的农家菜饭馆，让老板做成鸡公煲。老板自己就是厨师，很爽快的接下了这个活儿，让他们四十分钟后下楼吃饭。
正巧姜乐忱入组一个星期了，还没有正式拜过码头，林岿然当即决定今晚给他举办一场欢迎宴，唯一的要求就是饭局上不准喝酒，毕竟第二天还要继续拍摄。
大家早就吃腻了剧组的盒饭，这次有机会换换口味，吃吃地道的川省菜，所有人都很开心。
四十分钟后，剧组主创悉数到齐，热热闹闹坐了三大桌。林岿然和制片主任当然坐在主位上，他手边另一个位置空着，几位演员谦让来偏让去，最终两位前辈按着姜乐忱的肩膀，让他坐在了导演身边。
男主之一的鲍磊老师说：“你和林导都不抽烟，你们不抽烟的坐在一起。”
在影视行业工作，不抽烟的人属于极少数。毕竟这个行业压力大，每一份压力后面都是数不清几个零的金钱游戏，如果不抽烟喝酒的话，就没有其他渠道可以宣泄情绪了。
不过，姜乐忱是个乖乖牌，不喝酒更不抽烟，他有自己的发泄渠道——当他压力大的时候，他就做一套英语卷子，四六级做完了就做雅思托福，雅思托福做完了就做考研真题。
总之，当别人利用emo的时间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时候，他利用emo的时间，又悄悄做了三套卷子。
就算勤劳的小蜜蜂路过也得停下来称赞他——好卷！好卷！
这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姜乐忱以果粒橙代酒，和每位主创碰杯，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说自己新手上路，还请各位老司机多多照顾。
大家边喝边聊边吃东西，那几只群演鸡鸭在店家的烹饪下，做成了好吃的鸡公煲，吃得所有人心花怒放。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两三个小时，吃到后来，姜乐忱再也塞不下去了，瘫在椅子上懒懒地打嗝，感觉自己已经被鸡公煲腌入味了。
林岿然喜欢清淡的菜肴，晚餐一般只浅吃几口就饱了。
他早早放下筷子，侧头看向用手在肚子上揉来揉去的姜乐忱，开玩笑问：“几个月了？”
姜乐忱立刻接话：“三个月了，你想摸摸我的肚子，听听宝宝的动静吗？”
林岿然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被蛊惑了，他很想伸出手去，替粉丝们检查一下小姜爱豆有没有腹肌。
不过，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一切。林岿然：“三个月还不会胎动。”
“那是人类。”姜乐忱认真地说，“绝大部分哺乳动物，三个月都可以生产了！”
就在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之际，忽然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圆溜溜的脑袋顶起小姜同学的掌心。
“哎呀！”小姜吓一跳，仔细一看，原来钻到他身边的是一只泰迪犬。
这只小泰迪是饭馆老板养的宠物狗，腿短脸圆十分讨喜。它好像嗅到了姜乐忱身上熟悉的动物味道，这屋里这么多人它不选，径直向着姜乐忱走来，腻在了他的身边。
泰迪犬聪明又亲人，会的花样多，只见它用后腿坐下，两只前爪并在一起，对着姜乐忱上下晃动起前爪，做出“谢谢”的姿势，这是在向他讨食呢。
姜乐忱夹了一小块肉，在清水里仔细涮过几遍，然后才喂给了那只小狗。
他喂食时，动作表情都很温柔，时不时就被小狗逗得笑起来。
林岿然注视着这样的他，忽然说：“我发现你真的喜欢小狗，家里养狗，在外面遇到狗也要喂食。”
“对啊，这世上有人不喜欢小狗吗？”姜乐忱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口，“林导，你不是也领养了一只狗吗，你应该也很喜欢它吧？”
“嗯，”林岿然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养宠物。我离开家前，还担心它会寂寞，叮嘱管家每天定时定点遛弯、给它喂粮、陪它玩飞盘。”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以前林岿然孑然一身，想走的时候随时背起背包就走，一年里有十个月在外面拍戏，这是他头一次家中有了牵挂。
只不过……
“我后来发现，我纯属杞人忧天。”林岿然苦笑道，“我刚走的前两天，happy确实焦虑了一阵子，一直楼上楼下的跑，想要找到我。可是他在确定我不在后，很快就适应了没有我的生活。我现在每天用家里的监控摄像头看它，它能吃能睡无忧无虑，还不知从哪里交了几只野猫朋友。我觉得，它可能认为我的管家才是它的主人吧。”
姜乐忱噗嗤一声笑了：“狗狗就是这样啦，都说小狗爱人类，其实小狗平等的爱着每一个人类。我想，一定是上天觉得人类太寂寞，所以创造出小狗这种生物来陪伴我们。你既然喜欢小狗，就不要去想在它心里你是第几位，至少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全心全意只注视着你的。”
小姜一边说着，一边又拿了一块肉，在清水里涮了涮，送到了那只泰迪犬面前。
那只泰迪犬站起身，努力地用前爪扒着姜乐忱的大腿，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执拗地盯着姜乐忱，努力地冲它摇尾巴。
男孩伸出手，点了点它的鼻尖。
小狗觉得痒，突然打了声喷嚏，声音大到全桌的人都转过来看着姜乐忱。
“不是我啦……是这只狗！”小姜赶快把罪魁祸首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怪声怪调地说，“汪汪汪，对不起吖！你们继续，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在他和小狗唱双簧时，林岿然的目光没有一秒从他身上移开过。
小狗懂什么？
小狗什么都不懂，它生来就是阳光、自由、与热爱的代名词，它的存在就是一份最完美的礼物。
——从来不是小狗离不开人类，是人类离不开小狗。
